我的专攻方向是文化人类学。因此,我很想将这本书,称作以自己的方式写就的《人类学入门》。可比起“入门”,我更想试着用一下“出门”这个词。人类学入门之类的书,在市面上能见到不少;不过大家却未听说过“人类学出门”。——只见过从门里进来,却没有听说过谁要走出去。一旦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不把出口的位置标示出来,实在有失周到吧。以这种态度对待那些想要成为人类学者的人,难道没有问题吗?
当我在美国的研究生院里攻读文化人类学时,“应用人类学”这个词汇开始流行起来。我的那些同窗们,是只要听到这个词就会皱起眉头来的。那时候,人类学大受学生欢迎的时代已经过去,即使好不容易拿到了人类学的学位,也很难在大学里找到工作。所谓“应用人类学”,指的就是可以在大学之外派上用场的人类学吧——就像把锅当废铁卖也能值点钱那样。
在尚把“纯粹的学问”当做志向的人看来,恐怕“应用人类学”会显得不纯;而对抱有强烈左翼政治倾向的人来说,这看起来又像是个依附于政府或大企业的体制的并且右倾的学科。除此之外,我们也会经常听说这种事情:人类学者受雇于跨国公司,其进行的调查,成为制定市场战略的工具;或者受雇于军队或中央情报局,使田野调查堕落为一种间谍行为等等。正因为如此,我也和大家一样对“应用”产生了过敏反应,进而完全忘掉了这个理所应当的问题——在现实社会中,如何才能将人类学在我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应用”起来?换言之,我曾一度忘掉了“出口”的存在。
在取得文化人类学的学位之后,我就开始在大学里教书了。这些年间,发生了两件预料之外的事情。其中一件事是,教书这个工作,渐渐变得令人愉快起来了。和学生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想象中更讨人喜欢。如此一来,“该如何讲解人类学”这个问题,就变得越发重要起来。于是,我就很想作出一种尝试:尽可能不用人类学的专门术语或独特措辞,而向人们——并且终归要向自己——重新讲述人类学。
而另一件事情则是这样的:通过与北美、南美原住民族的邂逅,我对环境问题的关心变得深厚起来,进而热情地投身于环保活动中去了。与文化人类学的诸多问题相比,我感到环境问题更加重要;因此相较于做学问,我变得更想偏重于环保运动了。
自那以来,我一直思考着文化与环境的关系。从三年前开始,我在大学里开设了一门名为“身体的文化人类学”的课程。在授课中,我将身体描述为一个使自然与文化彼此紧密相连、互相排斥,并让它们融合到一起的场所。可以说,身体就是最后的大自然,而它也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最后战场。同时,身体还是让自然与人类走向和解的最后的谈判桌、最后的希望。人们每天都生活在身体中饮食男女等自然的位相里。因此,每一个人类,本来都应该是生态主义者、自然主义者才对——从环保主义或生态主义这些词汇问世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是了。(www.xing528.com)
通过思考关于身体的事情,我们发现,完全可以将全球范围的环境破坏,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类生存危机,作为文化的危机来考虑。假如自然破坏的问题与文化破坏的问题是同一回事,那么在解决环境问题的过程中,文化人类学亦将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吧。
我教授着文化人类学。可我教得越久,就越搞不明白“文化人类学到底是什么”。尤其“文化”这词,简直是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即使我们正在使用着它,也总觉得有些别扭。什么消费文化、电视文化、快餐文化、青少年文化、体育文化、信息文化。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接上文化这个词尾,就能给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感觉——这真是方便得很。不过归根结底,这些词语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在大学中,也会用到诸如“人类文化”、“国际文化”、“环境文化”等奇异的词语;不过,恐怕造出这些词语的人本身,也搞不太懂它们的意思吧。
人们常说,文化经历着全球化。可是,人类学却告诉我们:不论哪一种文化,本来都是地域性的、在特定的生态系统中养育而成的、本地化(vernacular)的东西。那么,当文化经历了全球化之后,文化还是文化吗?
日语中有カルチュラル?スタディーズ(cultural studies)这个词。虽然可以将其直译为“文化研究”,不过不知道是它不能被翻译成日语,还是因为人们不想翻译它,总之在大多数时候,它也和其他许多词语一样被音译为片假名拼音。在此,“文化”一词的意义,显然已经超出其在人类学等领域中旧有概念的范围了。在这种情况下,该词语似乎正试图为我们带来关于现实中各种社会现象的新解释。那么如此一来,文化这个词语,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一种可行的方法,就是扩张。对词语进行再解释,使它与现实合拍。如果现实变得更大、更快,那么词语的概念也就跟着变得更大、更快。因为过去的文化定义,归根结底无法充当现实——比如“消费文化”、“信息文化”的对手。
这种与现实合拍的方法,似乎确有不少好处。不过在这一点上,我自己的态度还是有些保守的。我想,我还是愿意将文化的本质定义在它的“小”与“慢”上。一旦超越了某个特定的规模或速率,从那时起,让某种文化之所以成为文化的、一种本质上的东西,就被失却,抑或遭到破坏了。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就不要再称其为文化了吧。不要为了与现实合拍而扩张言语的意义——让我们就在文化本来所应具有的“小”与“慢”上,作出坚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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