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总是这样说:“为什么残疾人非得加油不可?”患有脑瘫的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宇宙尘”。自己是宇宙中的一点尘埃、一个小垃圾,换言之,自己可是个像样的大人哟——这名字中包含着他特有的诗意。
他说自己很讨厌奥运会。而且,他说自己最讨厌那“像金鱼屁股上的粪一般拖在后面”的残疾人奥运会。“更快,更高,更远[2]。”人们挥动着国旗,搞出一场加油声的大合唱。平时,总有健全人对宇宙尘说 “加油!”,这令他觉得讨厌。对他而言,奥运会这每两年一度的“加油!”季节,越发令人感到不快。
第一,奥运会是一场国与国的对抗——这就显得不太对劲。宇宙尘说,它简直和军国主义太相像了。对那些毫不在意他人看法,试图把《君之代》与“日之丸”[3]固执贯彻到底的所谓“爱国者”来说,国与国之间的竞技体育确实是可贵的。因为在比赛中无需强制,人们就会自发地挥舞起太阳旗,唱起君之代来了。第二,按照“残疾”的有无,分出奥运会和残奥会,这点也很令人不快。对宇宙尘来说,健全人与残疾人同台较量的职业摔跤比赛,实在要有趣得多。然后,还有第三点:尽管名为“残疾人奥林匹克”,但其实参赛者却几乎都不是“与生俱来”的残疾人,而是所谓的“后天致残者”。如果让宇宙尘来说的话,残奥会就是一场由尽管身体残疾,却抱有健全人社会中竞争主义式价值观的人们,组成的竞技大会。
而且,奥运会、世博会、首脑会谈、世界杯等需要“倾全国之力而为之”的盛大活动,应该是偶尔才轮上一回的;可将这许多大活动全部加在一起的话,就变得很频繁了。在大阪,申奥引发了大混乱;在爱知,人们也为了准备世博会而忙到不可开交。就连我所居住街区的车站,现在也挂上了电光布告牌,上面显示着“距世界杯开赛还有多少天”、“争取让世界杯在本地举办成功!”这样的话。
三番五次地搞这些,人们也差不多该厌倦了,不是吗?对那些患有“大型公共事业”依赖症的“瘾君子”而言,追求樟脑[4]兴奋剂式的经济效应也许轻而易举。可是,事实似乎不仅如此。对我来说,在自己居住的街区里见到诸如“还有多少天”的告示,是非常不快的事情。它就好像是米歇尔·恩德的童话《毛毛》中,那个被灰先生们带到城镇上的钟表一般:自从它被带来之后,人们的心灵就彻底改变了。这钟表制造了一种幻象,它试图让我们相信“所有人都向着同一个终点直线前进着”。普通的钟表,为我们刻画出了线型、均质,并且具有共通性的时间,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幻象;不过在“还有多少天”的表示当中,它又被附加了“共同的终点”这个戏剧性要素。它好像在向我们提条件:如果你想成为群体的一员,就必须为了奔向共同终点而过活。换言之,它似乎告诉我们,如果从中掉队的话,孤立的惩罚就会等着你。——如此这般,“还有多少天”束缚着我们。倒计时钟表,给了我这样的感觉。(www.xing528.com)
我想起了1964年的奥运会。那对当时尚且年少的我来说,是一次难忘而强烈的体验。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夸大其词吧,不过我一直认为,它与比我年长的几代人所经历的战争体验十分相似。
赶在开幕那天前,家里新买了彩色电视机。在正要看开幕式转播的时候,邻居们纷纷来到了我家里。因激动而变得有些尖利的播音员的嗓音;在亚洲的、日本的、东京的天空下,第一次飘扬而起的奥运会会旗;出生于战争结束那年的广岛,茁壮成长于战后时期,那拥有苗条而修长双腿的,最后一棒圣火火炬手;从战争的象征,变身为和平象征的日本天皇所讲出的开幕宣言;错落飞舞的和平鸽。
可以说,这的确是一幕制作精良的话剧。邻居们纷纷流着眼泪;而我的心情也变得异常兴奋起来。现在想想,恐怕当时就是这样一回事吧: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大家是团结在一起的。大家生活在同一场戏剧里,大家合而为一。废墟的市街重生为繁华的大都市;贫穷转化为富裕;具有破坏性的战争,变换为和平的竞赛。这是一场关于“奇迹”的话剧。日本那奇迹般的战后复兴,奇迹般的经济成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醉心于这场戏剧的,不只是日本人。那试图笼罩全世界每个角落的、“增长”与“开发”之意识形态,在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发掘出了恰到好处的寓言。明天、来年、下一代,直到未来,都会比现在更加美好——东京奥运会让人们成功地相信了那一点。因此,你也好,我也好,大家一起来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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