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应该恢复自然的本性,应该为懒惰的权利作出宣言——这一权利,比起资产阶级革命歪理邪说的辩护士们所炮制的、干巴巴的所谓人权,要神圣高贵上千万倍。人们应当每天只工作三小时,把剩下的时光花在吃喝玩乐,或闲待着混日子之上。
保罗·拉法格(Paul Lafargue),《懒惰的权利(Le droit`a la paresse)》
多田道太郎,曾在30年前的日本发出过如此的叹息:为什么勤奋思想在世间蔓延得到处都是,却见不到怠惰的意识形态呢?为什么经济学这样流行,却见不到怠惰学呢?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在我们所知的最后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季节即将过去之时;可多田的“怠惰思想”,却看来几乎与政治上的“非此即彼”逻辑毫无关系。不如说,多田的思想更接近“疯癫[1]”或者“嬉皮”。比如疯猫[2](Crazy Cats,クレージーキャッツ)的《嗖呜耷拉调子(スーダラ節)[3]》、《无责任男(无责任男)》、《咔噌——!(ガチョーンッ)[4]》,或者渥美清的《寅次郎的故事(寅さん)》。可以想见,多田的思想与时代的气氛相连——在那个时代,大众文化之类尚且存世,人们尚有机会借此讽刺社会,或在文化层面上作出抗争。
多田的灵感,来源于日本中世纪的短篇故事集《御伽草子》中《懒太郎(物臭太郎)》的故事。太郎每天只在地上竖起一根竹竿,挂上草席,然后悠闲地躺在下面。一天,有人送给他一些年糕。为日后考虑,太郎留下一块没有吃完。在太郎玩弄那块年糕——他一会儿把鼻子上的油蹭在年糕上,一会儿把它顶在额头上——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年糕弄掉了。年糕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道路上。太郎觉得走过去捡它实在太麻烦了,就边用竹竿轰开狗或鸟,边等着路人走过来。他一等就等了整整三天。
“换做理性主义者的话,一定认为赶快站起来去捡年糕才符合最小努力的原则吧。可在这个故事中,太郎并没有那么做——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骨气。”【《懒太郎的幻想能力(物くさ太郎の空想力)》】
太郎终于盼来的过路人,却是地头[5]出行的队伍。面对太郎捡年糕的要求和不畏权威的态度,地头感到非常生气;不过他到底觉得太郎是一表人才。因为这层关系,太郎得以进京,并在京都大显身手。他突然变得精力充沛起来,使过去的懒惰仿佛谎言一般。后来,太郎通过死缠烂打的追求,终于成功娶到了公主殿下。加之人们又发现太郎带有天皇家族的血统,于是整个故事便有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故事前半部分讲的是“懒太郎”,而后半部分讲的是“不懒太郎”。对于两者之间的鸿沟,人们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解释。[请参考佐竹昭広的《“下克上[6]”的文学(下剋上の文学)》,特别是其中的《怠惰与抵抗(怠惰と抵抗)》一篇。]据多田说,该故事的后半部分很有可能是太郎的幻想。在故事开头,作者花很大篇幅描写了太郎居住的豪宅;不过紧接着,他幽默地写道:“太郎做梦都想住进那样的房子里——可惜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多田认为,和那座豪宅一样,故事后半段的一连串事件也全都是幻想。
这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有趣的法则:人类只有在成为懒汉时才会幻想。多田如是说。
“与此同时,大众们对类似的幻想给予了支持。大家感到,只有像这样的懒汉才能得到神灵嘉奖。换言之,人们觉得只会埋头苦干的人并不能得到好处;反而是说着‘总之所有事都太麻烦啦,老子就想歇一歇’的人,才能得到神灵的庇佑。”【《怠惰思想(怠惰の思想)》】
英语的“industry”一词,同时拥有两层意思:产业与勤劳。在西方,可以说产业主义与勤奋思想是难舍难分的。顺带一提,在基督教的传统中,怠惰(sloth)也被当作死有余辜的七宗大罪之一。
但多田亦指出,日本勤奋思想的根源并没有那么深入。它不过是开始于德川时代[7]的一场较新而短暂的思潮而已。当时,掌权者将以二宫尊德为代表的勤劳道德,从上至下地灌输给民众。与之相比,怠惰思想才是从很久以前就在大众之间培养起来的传承。拼命劳作并不是理想,而不工作才是人们的乌托邦。正是这种思想,才能催生并培育出《懒太郎》或《三年寝[8]太郎》等故事来吧——这就是多田的思考。
在多田的《怠惰思想》中,介绍了这样一则江户小故事。
老年人:“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老躺着呀?快起来干活吧!”
青年人:“干了活又能怎么样啊?”(www.xing528.com)
老年人:“好好干活,不是能挣到钱吗?”
青年人:“挣到钱又能怎么样啊?”
老年人:“能当上有钱人呀!”
青年人:“当上有钱人又能怎么样啊?”
老年人:“当上有钱人,就能每天躺着过日子了呀!”
青年人:“搞什么啊,我现在已经躺着过日子了嘛……”
就像多田指责的那样,这则江户时代老者与年轻人的对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套用在别的地方,如:“北”即发达国家的精英,与“南”即所谓发展中国家的平头百姓之间展开的,围绕开发问题的交换和争论上。当然,随着20世纪末的临近,“搞什么啊,我现在已经躺着过日子了嘛”,或者“用不着你来管我”这种懒太郎式的、无所畏惧的厚脸皮态度,看起来已被逼进绝地,甚至被赶尽杀绝了。可在同一个世纪末,面对一场名为全球化的产业主义与勤奋主义的更深层次渗透,挺身反抗的人们(“西雅图之战”就是其象征之一),开始在世界的各个地方涌现出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30年前多田留下的话语,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了。在西方化与现代化浪潮席卷整个世界的同时,“一种有趣的现象正在发生——与主流相异的文明,开始从所谓的秘境当中涌现出来”。然后,这些异质文明反过来影响、感化着发达国家的文明,进而引起各种文化冲击。多田说道:
“我认为,这种由所谓的欠发达地区引发的文化冲击,其思想的根源到底在于玩乐思想,抑或构成其基础的休息思想。那是一种……试图确实地守护住自由,即能够自己处理事物之自主性的思想。……因此认同该思想的人,在想要光脚走路的时候就会光着脚走起来。”(《怠惰思想》)
有一本很棒的书,名叫《巴巴拉吉(台译“破天而降的文明人”)(Der Papalagi)》。20世纪初,萨摩亚某个小岛的酋长椎阿比,首次到访了欧洲。其后,椎阿比酋长回到小岛,向同胞们讲述了关于欧洲以及巴巴拉吉(欧洲人)的事情。而这本书,就是将讲话记录收集整理而成的。
“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拥有头上的屋顶,为了能在村子的广场上快乐地参加庙会,上帝对我们说‘快干活!’。不过在满足了这些之后,为什么人们还是非得工作不可呢?针对这个问题,巴巴拉吉们从未做出过真正的回答;他们也从未让我听到过关于此事的意见。”的确,要对椎阿比的提问做出正面回答实在很难。来自懒太郎的类似提问也好,江户小故事中年轻人的提问也罢,对此,我们这些巴巴拉吉们(所谓的“文明人”)都尚未找到答案。
多田认为,这些提问都是让我们得以从根本上重新质疑社会的问题。不仅如此,那些正考虑着诸如社会变革、革命等问题的人,都有必要再次回到这些提问上来。在多田提出这些主张的时候,他与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伯特兰·罗素是很相似的。不仅如此,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多田,又比罗素向前更进了一步。现代主义式的科学技术信仰,在21世纪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针对它,多田也提出了与懒太郎相同的质问。
人们乘着新干线飞速行驶;在海底,在山中,人们打通了隧道;把河道截流,人们建起了大坝;破坏了农田,人们建设了机场。可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而已。那之后的30年间,全世界的工业都不遗余力地投入生产,终于到了让臭氧层开出空洞、让地球气候变暖的地步。借用多田的话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诸如“‘想要跑得更快’,或‘把山当做障碍物’之类,存在于产业社会之中贫乏的构思能力之延长”。面对这种状况,仅仅用些小聪明——比如生产低排量轿车、在海面上建设飞机场、贯彻垃圾回收再利用等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此,我们不得不对 “构成产业社会的基础构思能力……本身,提出质疑”(《怠惰思想》)。进而,让这件事成为可能的,正是那“喜欢悠然自得地歪在席子上”的,慵懒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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