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名为《So Tired》的曲子,收录在亚特·布雷基(Art Blakey)与爵士信使乐团(The Jazz Messengers)创作的专辑《突尼斯之夜(A Night in Tunisia)》中。虽名为“太累”,不过它听起来却充满活力。
作曲鲍比·提蒙斯(Bobby Timmons)的钢琴,与乐队队长布雷基的鼓声潇洒地交织在一起。在他们的引导下,李·摩根(Lee Morgan)的小号与韦恩·肖特尔(Wayne Shorter)的萨克斯开始吹奏出乐曲的主题。滑稽趣味的主题不断重复,使这曲子整体上显得明快而欢乐;不过从中也能听出一点对拼命工作着的自己发出的嘲讽,还有“唉——”一般的叹息声。肖特尔的萨克斯独奏冷不丁地吹响,表达出人们的心里话。拖着疲惫双腿原地打转的人们,似乎还能听见嘟嘟囔囔抱怨自己不平的声音。接着,摩根的小号独奏,展现出只有他才能吹奏出来的,像被什么东西拖拽着一般、多少有点跟不上节奏的、似乎被缠住了的、苦恼的声音,抒情地、时而像呐喊一般地,表现着“疲劳”的另一张面孔。后来,从提蒙斯的钢琴独奏开始,旋律中渐渐可以听出了接纳、死心、安详、沉着、宁静的声音。
疲劳,有各种各样的形态、色彩、感触和声音。也许你觉得它是固体,可它也会变成液体,或蒸发成气体。疲劳总在流动,没有固定的形态。比如说,人们可以睡得像木头一般深沉,因为整天都像狗一样拼命工作,精疲力尽了(It’s been a hard day’s night. And I’ve been working like a dog. It’s been a hard day’s night. I should be sleeping like a log.)【《一夜狂欢(A Hard Day’s Night)》】;或只是整天整天地呆坐在码头上,眺望着船只的进进出出与太阳的起起落落,“让自己的身子骨好好休息一下(Sittin’ here resting my bones)”【《独坐码头(Sittin’ on the Dock of the Bay)》】;抑或度过一个热得让人浑身发软的午后,盯着草坪看草生长的样子【《倦怠午后(Lazy Afternoon)》】;还有,在炎热的阳光下,不论怎么拼命干活,剩下的时间还是长得令人绝望【《劳动之歌(Work Song)》】。
蓝调音乐中尤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疲劳。正因为有了疲劳感,蓝调才显得那么性感、忧伤、美丽,并且充满能量。我们完全可以说,“Blue”正意味着吃力。感到劳乏,倦怠,精疲力尽,累垮了,浑身瘫软,觉得受够了,厌烦了。
生来就是个忧郁(blue)的人,因此连金色的月光也看不见——《天生忧郁(Born to Be Blue)》是这么唱的。这样说来,事实确实如此。从出生到死亡,蓝调一般的忧郁情绪总是常伴我们左右。在我们充满朝气的时候,忧郁就紧贴着朝气;当我们感到幸福的时候,忧郁也紧贴着幸福。忧郁紧跟在爱的后面。和忧郁一样,没有疲惫,我们就无法生存。
我们身处的时代,是一个厌恶疲劳的时代。人们将疲劳视为需要克服的困难:你得把它藏起来,压抑住,消灭掉。对活在这时代的人来说,疲劳是个大敌。人们只要感到疲劳就会遭受批判。疲劳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因为它意味着懈怠,因为它意味着一个人并未做出隐藏疲劳、压抑疲劳、克服疲劳的努力,故而成为耻辱。在纽约,在伦敦,在东京,人们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压抑着疲倦或睡意,一边维持住紧张状态,使自己可以全心投入工作或娱乐中去。为了时刻保持“情绪高涨(high)”,人们或斥责自己,或互相激励,或大嚼口香糖,或小跑着冲进星巴克,或啃咬着巧克力棒,然后吞下“软饮料”、“健康饮料”,为身体持续供给砂糖、咖啡因或其他药物。在这里,“low”、“slow”、“mellow”——低落,缓慢,圆熟,成为落伍者的三部曲。(www.xing528.com)
浑身笼罩着疲惫感的人,会遭到忌讳和厌恶。为什么?我们可以由此得知一个相反的事实:其实厌恶疲惫的人,自己就正在经受疲惫的折磨。在所有人都累了,可是所有人都在努力隐藏、压抑、克服疲劳的时候,某个人松懈了——他毫无警惕地、吊儿郎当地,将自己的疲劳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这可绝对不行。如果允许人们这样做,又会如何呢?恐怕那样一来,让这个社会得以作为社会存在的某种必要的东西,就会因此丧失。恣意的疲劳会破坏社会的完整性。虽然并未得到证实,不过人们却在无意中那么想。
有个事实可以从反面证明这一推测:如果有人过分地精力充沛,那么他也会遭到大家的厌烦。在西方语言中,用疑问句打招呼的情况很多,如互相问候“How are you?”“今天感觉好吗?”之类。尽管这种问候不过走个形式而已;但既然是疑问句,人们就不得不对它作出回答。虽说必须得回答,不过人们基本会以“我今天感觉不错喔”之类的话来轻轻带过。对人们来说,这已经足够。反正那不过是与在路上擦身而过的熟人打个招呼而已。即使当时正在生病,也不该告诉人家状况不好——否则,擦身而过就会变成路边的闲谈,而这也许会给忙着赶路的对方添麻烦。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即无论病中还是状态良好,人们的“今天感觉不错”几乎都是以相同语调,不带感情地说出来的。也就是说,那意味着“这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就是个一般的“回答”罢了。这“感觉不错”,实际上或许意味着浑身舒泰,或许意味着病痛难忍,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尽管如此,当我们与亲近之人互相问候之时,只靠一句“今天感觉不错”可就不够用了。当我们问候那些会偶尔站在路边拉家常的朋友时,也许会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处跑来跑去”,或者“总算还过得去吧”,“哎呀,也不能太挑剔吧,凑合凑合得了”,抑或“还行吧,想想办法还能干得下去”等等。如果遇到了亲密好友,我们也许会说“嗯,这两天可有点不顺啊”,或者“最近觉得有点累”,甚至有些时候,连“糟糕透顶”、“真他妈想死”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在这里,能发现一个构造,即人们通常会按当时情况,将“感觉不错”这个一般的“外交辞令”,与“其实谁也不可能每天都好”的心里话分别运用。
因此,永远朝气蓬勃的家伙便会引来大家的质疑——因为谁也不是好莱坞动作大片中的超级英雄。“那家伙看起来好奇怪啊。”“装模作样。”人们说的这些话里,大概也包含着某种羡慕嫉妒恨吧。因为看起来有活力的人,终归比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好上很多。
我在北美洲经历长年的生活后回到了日本。当初,职场的同事或熟人们曾好几次对我说过:“看来你真是什么时候都有精神呀!”——听起来这似乎令他们不太高兴。海外生活让我染上了说“Fine,thank you!”的习惯,而这种“我很好”的气氛,很可能被我散发于身体周边了。那么,难道与北美相比,日本算是个对疲劳宽容的国家吗?完全不是。在日本,疲惫的人很多,甚至比美国还要多;并且日本人的疲劳也更严重——正因为如此,一直以来隐藏疲劳、压抑疲劳、克服疲劳的必要性,才在日本得到了更加严格的强调,终于使它成为一种集团性的歇斯底里。又乖顺又快活又朝气蓬勃的孩子;又乖顺又快活又朝气蓬勃的成年人——与过去一样,表现出这种精神面貌的人,才会“被寄予厚望”。人们认为,“浑身疲惫的人”一点也不可爱;交不到女(男)友;去参加面试的话一定会被刷掉;还会被人叫做“老头子”,被嘲笑;抑或被当做死气沉沉的老年人,被人躲得远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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