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冲突：受限产业与美好生活

做某件事情，需要花时间。为了决定要做什么事情，还得花时间。在我们的社会中，“花时间（take time）”，已然成为一种妨碍。它令人烦恼，是个麻烦。人们大都认为，消耗时间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或应当克服的困难。当我们说“花时间”这个词组的时候，“时间”就意味着一种需求或稀缺性。这令我想起画家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曾说过的一句美丽而悲情的话语。

“谁也不会盯着花朵看。因为花朵很小，而且看它得花掉不少时间。对，就像交朋友需要花时间那样。”

说起来，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花时间”当做“问题”来看待的？文明评论家、环保活动家沃尔夫冈·萨克斯（Wolfgang Sachs）指出，这个名为“近现代”时代的显著特征，就是人们会“将时间与空间，视为需要克服的障碍”。

“人们认为，不在自己身边的一切东西都离得太远了。如果有两个地点，那么其间存在的距离就意味着麻烦。对人们来说，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的事情，全都已经太迟。做什么事情都得花费时间，这可真是莫大的浪费和损失。”

生活在这时代中的人们，不断受到着逼迫。必须一刻不停地与时间、空间上的制约斗争才行。快！跨越障碍！缩短距离！减少浪费！——就像萨克斯指出的那样，“加速！”才是这个时代的命令。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加速的？节省时间，用英语说的话就是“time saving”，即把那些节省下来的部分，为了做某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保存”起来。不过，您想过没有？那些我们借助高科技，好不容易才节省下来的时间，究竟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人们的工作时间比过去短。在往昔人们描绘的“未来图景”中，现在的我们理应有多得用不完的闲暇才对。可现实中的我们，却为了省下更多时间而把好不容易省下的部分用作了投资。之后，省下的更多时间，再一次被消耗在了同样的投资上……

现代社会促使数量与速度过分地膨胀着，它当然算不上一个“与自然和谐”的社会。萨克斯指出，所谓的“环境危机”，可以解释为发生在两组不同时间轴之间的冲突：其中一组意味着现代式时间，而另一组则是掌控着生命与地球的时间。下面，让我们跟随萨克斯的向导，去看看具体情况吧。［下文主要翻译、引用自萨克斯的《超速者（The Speed Merchant）》。］(www.xing528.com)

例如成为20世纪显著特征的不可再生资源的消耗与枯竭问题。据测算，如今我们的产业系统，正将数百万年来积累而成的化石燃料在一年之间燃烧干净。这简直可以用“倾家荡产”来形容了。从地球的时间表看来，倾家荡产的时代不过一瞬间而已；但如果参照现代社会的时间表来看的话，化石燃料形成所消耗的时间则漫长得无法想象。因此我们的所作所为，简直无异于让那长期积累而来的珍贵化石燃料，像烟花一般消失在夜空中。

又例如全球气候变暖的问题。它意味着地球本来具备的碳元素循环周期，被化石燃料燃烧释放的大量二氧化碳扰乱了。换言之，二氧化碳的释放速度太快了，它远远超过了地球舒缓的、慢节奏的同化吸收效率。

现代产业的时间轴，亦与生物的时间轴发生着激烈的正面冲突。萨克斯举出了这样的例子：如果全球气候变暖问题进一步加剧的话，多见于加拿大与美国国境地带的某种树木将会灭绝。该树种在最近一个冰河期后，经历了数千年漫长的时间，才随着气温变化缓慢地移动到这里。可是，它们已经跟不上气候变暖的速度了。研究发现，为了适应气温变化，森林在一年间最多可以移动500米。可为了适应现在这种30年间气温上升1-2摄氏度的变暖步调，森林则必须在一年中移动上5公里才行。适应，这一缓慢的过程需要时间。可现代产业的时间表，却并未给生物们预留出这段重要的时间来。如此这般，在这场被产业时间逼迫的不公平竞争当中，生物们节节败退，被“淘汰”出局。这“淘汰”的速度太快了，人们甚至来不及列出濒危物种的名单。现在栖息于地球上的物种，将会在21世纪末到来之前灭绝掉2/3——人们甚至做出了这样的预测。

即使在第一产业中，产业时间与生物时间的冲突也很激烈。概括来说的话，是这样的：我们这些现代人，等不及让动植物慢悠悠地交配，成长，成熟，变成一具尸体，回归土壤成为肥料。对我们来说，自然的节律实在太慢了，慢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们又不是一身懒肉的野蛮人，怎可能停下来等你？！”人们这样想着，将产业的节奏强加到了生物身上；又集合科学技术的精粹，将其应用于农业、畜牧业、水产养殖（全世界消费的水产制品中，有1/4来自于养殖业）和林业上，以便能更快、更多地生产出各种产品。比如品种改良、单一栽培、化学肥料、农药、抗生素、激素类药物、转基因、克隆技术等等。

将产业式的时间规划生搬硬套地插入自然进程——这将带来多么巨大的牺牲？关于这个问题，经历了20世纪的我们，应该已经得到多得令人厌倦的教训了：被迫成为肉蛋奶制造机器的那些“不幸的”哺乳动物、鱼、鸡；接踵而至的新型传染病；环境污染；土壤劣化；地表土的流失；生物多样性的减少……自然，正在产业时间皮鞭的驱赶下疲于奔命。它被剥夺了按照自身内在时间节律生存和发展的自由。这个被囚禁、被俘虏的自然发生了混乱，它正变得越来越不安定，愈发恶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