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长野县伊那谷的一个秋日。我和道格拉斯·范尔(Douglas Fir)一起坐在他的小屋里。温暖的午后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照射进来,充满了整个屋子。周围的竹林,如对和风低语一般沙沙作响着。在玻璃门的那一边,宽阔的凉台上飘舞着落叶。我们从龙头里接出了美味的凉水,然后用它干杯。这个小屋距离地面有5米,是一间由好几棵树支撑起来的树屋(tree house)。
我们并不是在模仿汤姆·索亚。这里正是道格拉斯·范尔的家——他生活的地方。这是一座轻轻地飘浮在森林当中的小屋。在这个家里,有着被树木的清香环绕着的,简朴而美丽的陈设。那当中,有些必要的东西;可多余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因此它虽然小,却并不显得局促。这个家以谦虚的姿态,叙说着一场壮大的话剧。就像伊里奇在甘地小屋中的所为一般,我坐在道格拉斯的家里,想从这里展开自己的思考。
这个故事可以追溯到道格拉斯的孩提时代。他的父亲,是一位在美国宇航局(NASA)供职的精英技师。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道格拉斯度过了他不断反抗的少年时代。在那之后,他终于被父亲断绝关系,赶出家门。于是从那时起,他便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绰号——道格拉斯·范尔,改做了自己的本名。道格拉斯·范尔(Douglas Fir),那是大量生长于美洲大陆西部的花旗松(又名北美黄杉)的名字。
尽管一直在反抗,道格拉斯仍然从身为创意人的父亲那里受到了强烈影响。在那个时代,美国的首要目标是赶在前苏联之前登上月球,为此政府向NASA注入了巨额的资金。对他们来说,经费根本不成问题。因此在道格拉斯父亲的身边,远比普通商店里销售的产品更轻巧、更高效、更可靠、寿命更长的优良技术产物,简直要多少就有多少。这些高新技术,有的甚至被父亲拿到自家的牧场中做实验。
在20世纪60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候,道格拉斯去了美国西部。他告别了保守的东部,去了加利福尼亚州——那里几乎是“反体制”的代名词。他来到了有着与他同名的花旗松森林的美国西海岸。
道格拉斯在大学里念的是经营学。在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得知萨克拉门托州立大学创设了世界首个环境学专业。包括道格拉斯在内,日后被称为“第一代现代环境主义者”的知识先锋们,从美国全境聚集到了这里。在这里,他们受到了崭新的教育。从工程学到生物学,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由专家开设的丰富多彩的授课中选取他们所必需的部分,然后自己规划课程安排。与其说教授们是“教师”,不如说他们更像指挥家或导演。“这件事我也不是非常懂,让我们一起学习吧”——教授们的态度如此谦虚。
道格拉斯的座右铭,是“Learn by doing(一边干一边学,在实践中学习)”。这是他在那段时间里获得的经验。并不是写篇论文就好了。除此之外,从太阳能源、森林学到园艺,他亦投身于各种项目之中。
此外,道格拉斯还参加了环境运动。比如,他曾一度热衷于反对核电站增设的运动,可惜以失败告终。接下来,他与战友们开始了“地球日(Earth Day)”运动。该运动于1970年在美国发起,它向全世界的人们提出倡议,号召大家在每年4月22日这一天共同探讨地球的未来。到了1972年,道格拉斯想在萨克拉门托的街市中央,开垦出一片田地来。“好吧,今年地球日的主题活动就是它啦”——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当时,在议会中心的旁边有一块闲置的州有土地,据说一年后它将被建设成停车场。于是道格拉斯他们便提出申请,希望能在那之前的一年间,将它借作“地球日”的活动用地。或许想借此提升自己的形象吧,当地政府给出了许可。
于是,道格拉斯他们便迅速登出了报纸广告,号召大家一起在市镇的中心,建起一片“生态乌托邦”来。参加活动的方法很简单:在一年中,花上12美元就能租到一片3米长3米宽的土地,租赁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营造成自己的花园。如果种得不好,就得把它让给下一位。申请参加的人蜂拥而至,过了不久,这片土地就有花开了。曾经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出现了一片了不起的花园。这里,就是日后引起风潮的社区菜园的先驱。不久之后,一年的期限到了。可是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再提起把它改造成停车场的事。在那之后,这片花园渐渐被培育成了一个建有太阳能电池板和信息中心的生态公园。
道格拉斯认为,这个活动让他学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只搞些抗议游行或反对运动,是远远不够的。与其搞那些,不如做出点更好的东西给大家看看——因为后者更有成效。这就是道格拉斯得到的启示。
在那之后,道格拉斯花掉3年时间巡游了欧洲、非洲和亚洲部分地区。他将下一个落脚点选在了日本。1980年,当时他30岁。道格拉斯想在日本驻扎两三年,在这里建设起一个环境教育的据点。
在日本,他得到一家钢铁制品公司董事长的赏识,于是便打算留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根据董事长的要求,道格拉斯提供了10个新产品的创意方案,其中有7个被采用了。在那当中,有一个关于人力叉车的提案。那是一种小巧轻便、便于组装和拆解,却足以抬起一辆机动车的叉车。
对道格拉斯来说,好的技术必定是简单的。与复杂的工艺相比,发明一套简单的工艺反而困难得多。因为在简化的过程中,需要用到哲学;还需要更加深沉的智慧与更加仔细的琢磨。因此,发明者往往需要花掉很多时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约的技术,是可以被称为慢技术的。而与此相反,所谓的高新技术,即以“组装大量零部件的方法”为主要课题的技术,是复杂的。正因为如此,发明它们反倒比较容易。与简约的技术相比,高新技术中蕴藏的智慧,亦往往比较浅薄。
为了人的方便而强行改造自然环境,做到这一点的,并不能算是好技术。然而一直以来,人们发明出来的技术、制品,却几乎都是这种东西。另外,道格拉斯也不能赞同近期流行的所谓“生态设计”理念。他认为,人类终归不可能做出“符合生态系统规律”的设计——人们还是承认这一点比较好。因为生态系统本身,就是一件可以称得上“奇迹”的、大自然的“设计”。把自己放谦虚,从生态系统中不断学习、不断模仿,这种态度才是好技术的基本条件。
道格拉斯去日本,是为了建设环境教育中心。因此他必须得找个好地方。他对都市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了。最后,道格拉斯将教育中心的地址选在了长野县的驹根。他能举出这样几个理由:那个地区的日照时间很长,在全日本中能排到第五;水也很干净,还有绳文时代的遗迹;有风,空气也好。那是一片被高山环绕其中的明媚风光。而且,那地方还位于日本列岛的中央。道格拉斯认为,这个地理位置会让教育中心更容易在社会上引起关注。(www.xing528.com)
把家搬到驹根之后,道格拉斯决定在那里建一座演示用的房子。Demo house,那是一个人们只要去了那里,就能感同身受地了解到生态主义生活方式的住房。这间房子只要存在于那里,就能比耗费口舌更清晰地传达出他的思想。于是,他的树屋,就在这样的想法中诞生了。
人们在建造一般建筑时,往往只关心它的强度,却对它的重量毫不介意。树屋并不如此。这是一座应用了航空力学的房子,因此它轻得简直无法用常识来考量。尽管树屋上装着很多玻璃,但它的总重量仍然仅有2.5吨。它很轻,这意味着它消耗掉的资源很少。树屋的柱子和房梁,尽可能使用了回收再利用的民房建筑废料;树屋的墙壁,则是把聚合木板和泡沫塑料层迭起来做成的。其中的聚合板,是用一毫米大小的木屑与木片压制而成的;而泡沫塑料,也选用了不释放有毒气体,并且可以回收再利用的种类。树屋的窗子上,还装了双层玻璃,这使它的隔热性能变得更好。
它的强度,也是经得起考验的。在一场暴风雨中,附近的树被吹倒了,可是树屋却纹丝不动。支撑着这座2.5吨重建筑物的,是自然生长着的6棵树木和几根新加上的柱子。它们可以柔软而圆滑地吸收掉从任何一个方向施加的冲击。根据测算,这些树木和柱子足以支撑起比现在的树屋还要再重2吨的物体。即使支撑的树木摇晃,建筑物本身也不会动。就连树木和建筑物的连接部件,也为了尽量减轻树木的负担而做了特别的设计。这些连接部件,每年都要重新调整松紧,以使它更好地适应树木的生长状况。并且,在建设树屋的时候,为了不破坏周围森林的植被,建筑材料都是用升降机吊到半空运来的。
登上一段像桥一样的木制斜坡,走向树屋的我们,仿佛去拜访一个独自隐秘在竹林中的、潇洒的茶室。一进门,眼前就是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明亮房间。可以感觉到,这个房间与屋外的空间有着很好的连续性。因此它虽然小,却并不局促。建材的天然木料,散发着令人爽快的香气。头顶上的阁楼用作寝室;左手边是洗碗池。右侧的墙壁,装着像忍者小屋一般的巧妙机关,打开它,就可以看到藏于深处的卫生间和浴室。
在树屋的微生物降解厕所(compost toilet)里,大小便是分开处理的。尿液可以简单地被微生物分解,而大便则可以在一周后变成肥料。树屋的生活用水,百分之百来自雨水。这些雨水流过用枯树叶、活性炭等制成的过滤装置,然后被储水罐收集起来。道格拉斯自己开发了一套臭氧杀菌系统。经过过滤的雨水,在杀菌之后即可拿来饮用,或用作洗涤、沐浴等的生活用水。排出的废水,会经过一次沉淀,然后流向室内的净化系统。它先流过三棵盆栽,然后顺次流入沿着窗边安放的三个玻璃水槽。水从第一个水槽,逐渐流入第二个、第三个水槽,在这个过程中,它变得越来越透明。废水在这个系统中循环一次,大约要经过一周时间。在这个系统中,水经历了土、植物、光、微生物的净化。然后,它会根据需要被树屋再利用起来,如果当时雨水充足的话,也有可能被排放回土地里。
树屋的电力也是自给自足的。在这里,应用了一种名为风力太阳能混合发电的高新技术。发电机产出的电能,会自动充入埋于地下的电池中,以供给道格拉斯平日使用的水泵、照明、立体声音响、视听设备等机器。即使这样,电力仍然多得用不完。这得益于道格拉斯简朴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得益于建筑物本身出色的隔热效果、空调效率、日照时长等等。在这里,对高新技术的依赖,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
关于树屋的能源规划,道格拉斯进行了极其仔细的推敲调研。他花了两年时间,对风向、风力,太阳的方向和阳光强度,还有地下的热能等等进行了细致的数据收集工作。然后,依照这些数据,他做了严谨的模拟实验。在那看起来华丽的高新技术背后,隐藏着道格拉斯待在山中,与林木、风、阳光、土地、水为伴侣,充分度过的缓慢的时间——希望您不要忘了这一点。
这个环境教育中心项目,不过刚刚完成它的地基。本来只打算在日本待个两三年,结果现在回头一看,20年都过去咯。道格拉斯这样说着,笑了。
对于道格拉斯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外,当地的老百姓曾经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特别是他的生态主义思想,曾一度被当地人当做新兴宗教来看待。而另一方面,道格拉斯对曾经栖息于各个地域上的传统智慧给予了高度评价,这使他受到了来自发展至上主义阵营的激烈批判。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无法断言他的理念和生活方式受到了当地老百姓们的认可。但即便如此,对他的环境商业理念产生共鸣,并打算和他一道经营这一事业的人们,还是一点一点增加了起来。道格拉斯先后成立了4家公司,它们分别经营着以臭氧系统为核心的工业用空气、水质净化装置,太阳能、风力发电等自然能源相关设备的开发和销售业务。现在,道格拉斯从一线退了下来,他开始着手于氢能源燃料电池的开发。
在经营商业的同时,道格拉斯还在筹备一个名为“地球管家研究所(Earth Steward Institute,简称ESI)”的环境学专业研究生院。为了让这个研究所在2003年可以开学,他们正做着种种准备。这里的课程为两年制,学生毕业后可以拿到美国的硕士学位。在教学中,该院应用了道格拉斯本人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加利福尼亚学到手的“Learn by doing”实践性学习法。因此在课程中,包括了一年级时在美国,二年级时在尼泊尔进行的长期研修活动。
在推进这诸多事业的同时,道格拉斯并没有待在长野不动。因为工作需要,他经常会去北美和欧洲出差。除此之外,每年他还会拿出些时间,在另一个“心灵故乡”——某个位于尼泊尔的贫寒山村中住上一段日子。和驹根的树屋相似,道格拉斯打算在那个小村里,再次创造出一个展示生态主义式地区发展方向的模型来。
道格拉斯的爱好是巡游各地的温泉,还有爬树。在树屋的旁边,开辟着一方以“朴门永续农法(Permaculture)”[朴门永续农法运动,是一场由澳大利亚人比尔·莫里森(Bill Morrison)提倡的,以有机农业为中心的、生态主义式生活实践运动]经营的农场,而在它的一角,则设有一个太阳能露天浴池。在天气晴朗的夜晚,道格拉斯会爬到高高的树上,在吊床里躺一会。他觉得,时不时地搞上这么一回,从猫头鹰呀树懒的角度来看看这个世界,也是挺不错的。
道格拉斯还有一个格外“慢”的爱好,那就是造飞机。在地球管家研究所的规划地点有一个仓库,里面放着尚未完工的飞机。它的燃料,是用回收来的食用油制成的生物柴油。道格拉斯平时很忙,拿不出多少时间来建造飞机,因此作业的进度很慢。不过按照道格拉斯的打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数年后,当地球管家研究所走上正轨,他便会驾着这架飞机踏上环绕世界一周的旅行。
“这个计划,只有一点令人不爽的地方。”某天早上,道格拉斯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仓库的角落里设有一个厨房,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厨房前面,一边眺望着飞机灰色的机身,一边享用着他亲手烹制的早餐。“那就是,每当我的飞机起飞以后,机舱里就会充满麦当劳汉堡包一般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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