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川口由一的人生答案：活在当下

去年夏天，我带着两位来自澳大利亚的环保组织代表，访问了奈良县的川口由一先生。川口的“自然农”逐渐在海外受到关注，因此这两位环保人士希望亲眼见识一下用“自然农”种植方式营造的田地。川口先生与往常一样，带着我们参观了每一片田园，并加以细致的解说。无农药，无肥料，并且不耕地。稻田虽然被称作水田，但几乎看不见水。这些在如同“森林”一般杂然的田地里生长的稻子，是那么的粗大而强健——简直让人认不出来它们是稻子了。

参观结束后，也和往常一样，我们在田地之外的一间会客室享用了美味的晚餐。不借助机械，这些谷物和菜蔬们，在人类手工劳作的帮助下慢慢长大，活出自己的滋味。终于，这些谷物和菜蔬们成熟起来，它们经历采摘、蒸煮、腌渍、调味，然后被端上餐桌。与快餐（fast food）相对的另一极，慢食（slow food），正是如此。

餐桌旁，在远道而来的环保活动家们的面前，川口先生对我们讲述了如何“活在答案里”。

“我觉得，我们所有人本来都是生活在答案里的。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们提出了很多问题。于是我们从答案中离开，不知不觉间活在了问题里。”

例如，环保运动。保护原生物种，保存那些植物的种子，使它们不至于灭绝；或是圈出自然保护区，以维持那些濒危野生动植物得以栖息的生态环境；或是限制二氧化碳排放量，制定相关的法律。推进可替代能源（alternative energy）的普及；还有保护原始森林不被破坏……这些环保运动致力解决的问题，每一个都极其严重；对人类来说，它们也是重要的课题。当然，这些环保运动都很了不起，它们的确提出了许多必不可少的措施。川口说，当人们找出各种问题，并且忘我地想办法解决它时，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这个过程，便在不知不觉间取代了生活本身。结果，紧盯着问题不放、为了它奔忙的我们，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生活”本身，不是吗？

“现代的农民也是这样的啊。过去，种地不过是农民的生活方式而已。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生活方式却变成了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农业问题。人们设定了目标产量、全年收入目标等等，为了实现这些目标而采取各种手段。人们被设计图纸束缚得紧紧的。因此，现在的人从事农业生产，不论在播种时还是在插秧时，他们的心里总是充斥着许多不安——真的能像计划的那样发芽吗？会遭受虫害吗？……凡此种种，对未来的不安像漩涡一般困扰着人们。可是，其实农民在田里播种时，本来是没有任何担心的。正因为他们非常安心，因此种地才会有乐趣——不被未来束缚，活在当下。过去、现在、未来，是不能被切断的。因此，就在当下里，包含着过去，也包含着未来。所谓活在答案里，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按照川口的说法，生命的本源，是无目的、无方向的。只有人类才把自己看做特殊的生物，认为自己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活着的，并因此想象出人生的方向。可是，在这个各种各样的生物互相依存，或者互相残杀的生命共同体中，虽然充满了循环，却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存在于那里的，唯有活在当下，无目的地把生活维持下去而已。在这里，既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

在循环中邂逅的局部与局部之间，存在着各种关系；其中当然有许多关系，与“目的—手段—角色分配”这种目的论式的观点相符。比如大马哈鱼为了产卵，排除万难，逆流而上；雄性的孔雀为了获得配偶，才把那美丽的羽毛装饰在身上；同样，人类因为有了发达的大脑，才擅于发展我们的目的论：设定一个目的，为它寻求某种手段；进而，为完成它而设定出一套角色分工，再像演戏一般把它执行出来。这可以称得上是让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特征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在地球上各种各样的环境里创造出了文化，并将营生维持了下来。尽管人类有着擅于发展目的论的大脑，却并未从本质上对生命的无目的性提出过质疑。过去的人们，也会设定一些目的，提出一些问题。但是，他们几乎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觉得生活本身不过是为了某个更大目标而存在的手段，或者生活这桩事本来就是个大问题。当然，他们更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陷入苦恼的沉思。

尽管如此，我们这个时代，却是一个人人都拼命寻找着生命意义、探寻着存在理由、摸索着人生角色的时代。当我们未能如想象般顺利地找到自己的目标时，我们甚至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那么，以前和现在相比，又有哪里不同呢？那时候，为了“生活”，人们并不需要什么理由。“生活”对人们而言，是刚刚好的一件事，既没有多出什么，也没有缺少什么。为什么当年人们会那么想呢？也许是因为感觉到，“命”之为命，是以一己之力莫奈之何的、超然于自我之上的存在吧。那时的人们也许和现在的我们一样，认为生命并不属于自己——那是一种神秘的奇迹。生命，或许作为一种神圣的存在被感受着。在那里，“当下”、“现在”，就是生命的表现，同时也是所谓的“答案”。因此在那个时代中，人们曾经一心一意地生活在“现在”、生活在“答案”里。

如今的我们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试图把“现在”与未来切断，然后只把它当作未来的序曲；竟然说着什么没有目的或目标的人生不值得过；把生物进化的历史，蔑视为人类创生的铺垫，而我们竟然能让这种神话流行起来。甚至，我们还自大地相信着，包括动植物在内的大自然全体，都不过是为了供人类利用而存在的“资源”而已。

总之，不论是社会活动家还是环保活动家，期盼用“为了未来的孩子们而努力”这种华丽的辞藻来解决问题显然是不行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再一次效仿川口先生，这样问问自己呢？——是不是把“问题”错当成“答案”了？本该生活在“答案”中的我们，是不是正生活在问题里？有没有让“现在”沦落为未来的手段？我们的“现在”，是不是一个无头无尾的空壳？

现在，让我们与逝去的唐奈拉·梅多斯说出同样的话吧。“slow down”，慢下来。真正能把生态系统从危机中救出的人，正是享受着生态系统的人吧。能解决问题的，应该是生活在答案里、带着答案一同生活的人。为了享受森林，你得花些时间。为了过生活，你更得花些时间。吃下东西，排出粪尿，躺下，照顾菜园，散步，和孩子玩一玩，与爱人温存，睡着，与朋友聊天，读一点书，欣赏音乐，打扫卫生，工作，然后收拾好它们，进浴池泡一泡。slow food，slow love，slow life。慢慢吃，慢慢爱，慢慢生活。没有赶着抄近道，真是太好了——能让人这样想的人生，真是太好了。(www.xing528.com)

忙しい今日だから

ゆっくり歩く

秋の陽のふりそそぐ音が

きこえますように

今天很忙 所以

慢慢地走吧

秋日阳光洒落地面的声音

但愿 我能听到

山尾三省，《慢慢地走（ゆっくり歩く）》

[1]足尾铜矿污染事件，日本最初的公害污染事件。

[2]揭发该事件的政治家。

[3]当然，在中国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