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洪死而文章弊,龚、魏出而朴学亡,而清二百六十年之学术微矣。近三十年,益无学术之可言。必不得已而言之,则披叶寻根,盖在同光之际,以其影响所及,至今未衰也。
康有为倔起南海,袭廖平之学,而尽弃前法,一凭臆造。《新学伪经考》谓汉代古文,皆刘歆伪作,祖龙焚书,不及六经,博士所传,并无残缺。其凭虚妄断,盖已前无古人。《孔子改制考》更谓六经皆孔子所作,并非删述,尧舜皆孔子伪托,实无其人。即周秦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黄帝、神农、大禹皆所托之人,并耕尚俭清虚,皆所改之制。盖益卤莽灭裂,荒唐放肆,无所忌惮矣。《大同书》取《礼运篇》横生枝节,而共产易妻之说,悖礼伤教之谈出焉。纰缪猖狂,妄言变法,亡命不死,亦云幸矣。(自来讲经者,未敢臆造,有为始大肆猖獗。)
谭嗣同者,初好汪中、魏源、龚自珍之文,缘是以窥今文学。又好王夫之学,妄谈名理。闻杨文会之说,浅尝佛法。然皆无所得。及著《仁学》,则又嘘《大同书》之余焰而为之者也。其诋名教,辨是非,立说诡异,肆情剽悍。所云“二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大言欺世,徒惊俗耳。
有为之徒有梁启超者,初从其师治今文学,共言变法。亡命之后,昌言民权。民国新造,遂婴宠命,操守之节,远愧师门。为文章杂以俚语及欧西文法,散漫杂沓,略无检束,遗害之烈,至今未息。治学喜偏涉而无深造,自云:“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木繁,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故常有所得,而入焉不深。”其自知盖亦明矣。又喜治新说,绍介西学,不求子而爱蒲,宝燕石而弃玉,至今学术界之浅薄荒谬,皆启超启之。归狱定罪,庸可逃乎?
康、梁诸人,并治今文学,余杭章炳麟独治古文学。康、梁之今文学及其文章,并不足道,而章之古文学颇能深造,文章亦安雅可观,文字声均之学,尤所擅场。又以佛学解老庄,虽云牵合,亦有理致。惟笃信汉儒,而好诋仲尼,数典忘祖,斯为不伦。论诸子好逞怪说,辩文章亦多纰缪。经生之见,所不免耳。他如强尊小学,奉为正宗,又第极于许氏,力斥钟鼎龟甲之谬。治经学则力斥今文,泥于是非,谨守家法,一落边见,便不可通。
宋濂元史,世祢疏略。良以蒙古入统,文言阻隔,加以仓卒成书,纰缪尤多。武进屠寄,亲历塞外,览其山川之形,考其兴废之迹,参以元秘史及西方载记,著《蒙兀儿记》五十卷,(《史记》谓史官所记之书也。司马迁身为史官,其书本名《太史公书》,后称《史记》。班固以下,多非史官,故不言《史记》而别立新名,或曰志,或曰书,或单曰史,非偶然也。屠氏称《史记》,谬矣。)于元史多所补订,厥功甚伟。某之所为,盖袭而取之矣。
杨守敬起自阛阓,好学不倦,强记博闻,遂成硕学。精考证,善鉴别,于地理、金石、校勘、目录之学,特擅绝长。所著地理诸书,几百六十卷,并多精造。而《水经注疏》尤为伟制。论者推其纠正全、戴、赵三家之失,创获真谛,可与王段之小学、李壬叔之算学,并为千秋绝业。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远非六严旧图所及,水经注图,亦较汪士铎所作为佳。洵士林之环宝,史家之要籍已。金石目录诸书,约二百卷,在近时可称大家。
光绪二十五年,河南安阳洹水之南,殷之故墟,土中所得大龟甲甚多,率有文字,与金文说文,或有离合。刘鹗、孙诒让并有论列,而罗振玉、王国维尤竭毕生之力以赴之。附庸小邦,僭称大国。闻未见,无关宏旨。或谓可以正经籍之伪,则又沧海一粟,谈何容易耶。
启超治学芜杂,然其才力尚足以驭之。皖人有某者,闻其风而说之,而庸钝薄劣,益无以自立。矜考证以炫时,止于红楼一梦,谈谊理以骇俗,误于庄子七篇(其所编哲学史述庄最谬)。轻诋孔孟,妄肄邪说,浅论诸子,昧厥原流。(其所著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极纰缪,读书不多,妄生臆见。)或剽剥旧学,依傍新知,皆诬古以惑今,咸罔人而欺己。又不能缀文,转效语录,不解诗律,妄作新体。晚近百学废弃,儇薄年少,趋易畏难,某逐臭应声,窥时俯仰,承风相扇,欲变国俗。然世有真知,未可妄夺,而谬欲假政权以废文章,斯又昧于势而不知量已。(曩岁某及其党徒欲借政府明命,禁学生读文言书,卒不可行。)
甲午而还,以诗名海内者,楚人樊增祥、易顺鼎,放白居易、李商隐之作,以沉博绝丽相高,虽时有佳什,而貌袭神遗,中岁以后益颓放矣。陈三立承同光诗人余习,宗尚山谷,生硬枯涩,至不可读,蕲水陈曾寿和之。益以后进小生,趋奇好怪,江西诗派遂风靡海内,妄相标榜,以弋时誉,或曰江西诗虽为人所病,而其病处,适从锤炼中来,是何异断指裂肤,自夸美好,非愚且妄,恶至是夫。
郑孝胥诗,郁抑苍凉,有故国西风之感,五言追摹东野,得其凄妍之致,惜时见寒怯,中气已馁。陈宝琛近体,似韩偓而风华不整,气短神虚。陈衍亦窃时名,而诗极平浅,尚难与孝胥、宝琛相伯仲也。(www.xing528.com)
金和黄遵宪、康有为之诗,谬戾乖张,丑怪已极,而梁启超谓其元气淋漓,卓然大家,阿其所好,非通论也。
光宣之际,吴越游士有结社为诗者(南社),奉龚自珍为宗主。自珍之诗,矜才使气,实则才不足矜,而气不足使,粗犷浅率,了无余味,纷呶叫嚣之习盛,而温柔敦厚之意亡。游士效之,尤卑卑不足道矣。
词则郑文焯、王鹏运、况周颐、朱祖谋,各有宗尚,并称各家,而苦守音律,至无生气。且诸人生丁清末,或为顽民,略无激昂慷慨之气,特多妇人愁叹之声。惟王氏之《四印斋词》、朱氏之《彊村丛书》,所收唐、宋、金、元人词至二百数十家,裒然为词集巨观,差可嘉惠士林耳。冯煦《六十一家词选》颇有时名,而自作仍平浅,王国维论词饶有妙绪,而所作不逮,余人盖不足数已。
曲则自孔尚任、洪昇、李渔而后,百余年来,顿成绝响。今人吴梅集元明以来曲本綦富,于度曲之法,亦能精研,在微学废绝之今日,傥亦硕果之仅存。然词曲固世所指为小道者也。
骈文如周寿昌、李慈铭、何栻、缪荃孙、皮锡瑞、王先谦,称一朝后劲,而真气雅言,不可多见。王闿运力崇八代,依希任沈,而赝鼎之讥,或未能免。余子涂抹脂粉,恣意渔猎,截鹤胫以续凫,取张冠而戴李,则见笑于大方之家矣。
桐城文派,本无足观,曾国藩极力变化,规模较远,吴汝纶、张裕钊差足继轨,而气味已薄,姚永朴、马其昶尤为浅近,严复、林纾则谋篇审势,鲜能合法,遣辞命意,多不可通,方姚余绪,于斯尽已。
至总论学术之作,曩无所谓哲学史、文学史、文学概论诸书,近日始有治之者。然国人不能自治其学,往往译自他籍,缪误纷道,因仍不改。后生喜习客说,肆言西学,舍已耘人,吁可伤已。
大抵近人治学,喜剽剥往籍,苟弋时誉,学殖尚浅,撰述已博。通论韵文,或误解毛诗;专研楚辞,实不审音律;高谈名学,缀词未能正名;尚论曲律,操觚艰于制曲;才榭惠旋,编为万物之说;辨非鲁连,欲杜田巴之口。或轻疑古籍,妄骋异议,大禹或无其人,屈原可以伪作。或阴用前言,巧取豪夺,或直抄旧说,盗袭无耻。文字取其盈卷,著述等于懋迁。康梁启其端,而某承其流,薄古爱今,好奇尚异,流风所荡,一世靡然。若夫冥心孤诣,盖在豪杰之士矣。
〔原载《徐澄宇论著(第一集)》,华通书局,1933年〕
徐英(1902—1980),字澄宇,南社会员,此文原题“三十年来之国学概评二十年辛未春为汉口中西报三十年纪念作”,亦可作清季三十年学术史述观。徐氏论学,以为晚清学界,几无足观,“剽剥往籍,苟弋时誉”,虽各个好盛其名,实处处浅陋百出。徐氏之论,语兼讥讽,又或偏激,却往往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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