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岁以来,隐忧之士,鉴于国学之衰落,以为国学将绝也,而不知国学已动复兴之几。一种学术,必有他种学术与之接触,始能发生新学术之径途。因欧洲哲学之影响,研究诸子学者日多;因欧洲言语学之影响,研究六书学者日多;因欧洲美术学之影响,研究诗画学者日多;因欧洲历史学之影响,研究群经古史学者日多。不过草茅初辟,而途径未分,孚甲已萌,而灿烂未现。苟努力不已,则民国之学术,必能迈前世而上之。夫学术进步者也,考据之学,始于东汉,至清而进步;哲理之学,始于周秦,至宋而进步。(见本刊第十六期著者《答程善之书》,兹不多及。)由今视昔,理无二途,著者此篇,略述趋势而已。
中国国学,至清乾嘉时而极盛,道咸以后,迄于光宣之际,日即衰微矣,然而未尝绝也。其矫矫可数者,瑞安孙氏诒让仲容,德清俞氏樾曲园,寻江、戴之坠绪,群经而外,兼及诸子,参互钩稽,时有精言。四川廖氏平季平,广东康氏有为更生,沿刘、庄之辙迹,变而加厉,掊击东汉,独尊西京,罢黜百家,仅存公羊。大同三世之说,比附《礼运》,先进后进之说,比附《论语》。时多怪诞之言,好为新奇之论,然而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虽非通才,足树一帜。长沙王氏先谦益吾,搜讨颇勤,见闻亦富,注史笺子,简明有法,最便初学。湘潭王氏闿运壬秋,文笔健洁,纪湘军尤可观,诗亦优长,惜无独到,所注《墨子》,浅陋无足论已。吴县吴氏大瀓清卿,奔走潘氏之门,颇见三代之器,耳目既广,知识遂多,校其文字,为之排比,虽鲜发明,可资参考。上虞罗氏振玉叔蕴,海宁王氏国维静安,获殷墟文字,识其音义,证之许书,发千古未有之奇,校六书违背之旨。骨甲出土,有造于罗王二氏多也。杭州张氏尔田盂劬,孙氏德谦益安,守实斋之成法,兼治史子,亦可以观。长沙叶氏德辉,吴县曹氏元弼,一则杂不名家,一则拘未宏览,要之一时之好,有足多者。其他诗文词曲卓然成家者,颇亦有之,不悉举也。兹数先生,虽未足当启发学术之任,亦可谓翘然异于众人矣。惟世界息息推移,学术亦时时递变,诸先生之学术,仅足结清室之终,未足开民国之始,其著作之精粹,可供吾人诵读,其治学之方法,不能为吾人之楷式。虽诸先生在今日尚有存者,而于民国十二年来之国学无与,故略纪之不复详论焉。
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自诩为今文学运动员之一。余之此论,首先不承认梁启超在学术界上有相当之位置。梁启超盖一言辨记博之人,能利用各种学说,以为猎取功名之具,拟之诸子,至多不过等于纵横之流,辨而无理,博而不精。论其学术,与杨慎、胡应麟相上下,论其文词,与侯方域、袁枚相上下,论其品格,反对共和于民国未缔造之先,竞争官吏于民国既成立之后。特今之人,惑于梁启超者颇众,余论民国十二年国学之趋势,恐人联想而及于梁启超也,故首先斥之。
民国以来,虽有国学复兴之几,而无国学可述之实,惟有一事足记者,学术之群众运动,视前为进步是也。夫学术与政治社会,皆有相关之故,学术之群众运动,与政治社会之相关尤切。群众运动而不已,最短之时间,虽未必有良好之影响,其卒也,必有圆满之结果。余造此论,即注意于群众运动之趋势,而一时学术之精粗,政治之良否,社会之治乱,互相起伏,有必不能免者,置之不论也。
开民国学术群众运动之先河,有二大团体焉。一国学保存会,一南社。二团体皆创造于光绪之季年。国学保存会,抱光复汉族主义,阐发亭林、船山之学说,发行《国粹学报》,一时撰述之士,如章太炎、刘申叔、黄晦闻、陈巢南、黄季刚等,鄙人亦为撰述员之一,一时影响所及,学术界勃然有生气焉。南社抱民主主义,以诗文播革命之种子,与海外之《民报》相应,以慷慨激昂痛哭流涕之文字,感发人民之志意,指示平等自由之径途,发行《南社社集》。一时撰述之士,湖南则宋渔父、宁太一、傅屯艮等,湖北则田子琴、居觉生等,四川则雷铁崖、曾孝毂等,云南则吕天民等,广东则汪精卫、胡汉民、苏曼殊等,广西则马君武、邓孟硕等,陕西则于右任等,山西则景耀月等,直隶则张溥泉、李息霜等,福建则林亮奇、林秋叶、邱荷公、陈勒生等,浙江则邵仲辉、邵元冲、戴季陶等,江西则陶小柳等,江苏则周仲穆、陈蜕庵、高吹万、高天梅、姚石子、姚雄伯、陈巢南、柳亚子、叶楚伧、萧蜕公等,安徽则范鸿轩、王无生、汪子实、程善之、黄宾虹等,鄙人与舍弟寄尘亦随其后焉。声气之广,过于复社。上海新闻界,执笔政者,十之八九皆南社人。辛亥起义,收功于南社之鼓吹者尤多。兹二团体,不可谓非国学群众运动之先导也。
民国成立,《国粹学报》停刊,然而东南学者,皆受太炎之影响,《国粹》虽停,太炎之学说独盛。北京大学者,学术汇萃之区也,为姚永概、马通伯、林琴南所占据,不学无术,奄奄一息焉。自刘申叔、黄季刚、田北湖、黄晦闻应大学之聘,据皋比而讲太炎之学,流风所播,感应斯宏。自申叔贬节,媚于袁氏,而有《中国学报》之刊,国师之讥,学术大受打击。所幸太炎受袁氏之拘禁,始终不屈,而士子信仰其学者,至今不绝。《国故》与《华国》及东南大学之《国学丛刊》,皆《国粹学报》之一脉,而为太炎学说所左右者也。
南社倡于清季,是盛于民国二年之间,上海各报主持文苑者,无一非南社之人。民国既建,无复有用文字鼓吹之地,而南社文字,虽多激越之音,实近敷浅之旨,已有群众文字之趋向。于是向之以文字鼓吹革命者,或改而趋于小说之一途,故当时各报之小说及小品杂俎,悉彬彬可诵焉。二年以后,渔父死于沪宁之弹,太一死于武昌之狱,仲穆死于张勋之枪,鸿轩死于刺客之剑,勒生死于炸弹之中,亮奇死于汽车之下,无生、蜕庵死于贫,曼殊、子实死于病,息霜削发为僧于虎跑,铁崖佯狂避世于南洋,死者死,逃者逃,背盟以去者,亦复大有人在,风流云散,无复向时之观。然而岁寒之柏,风雨之鸡,未尝已也,况文字之感动,深入人心,岂势力所能摧灭乎?今江、浙、湘、粤之间,文字结社,所在而是,皆南社之一脉,而受南社文字之影响者也。(www.xing528.com)
虽然,《国粹学报》与《南社社集》之学术文章,可以当民国之国学乎?曰未也。可以当国学复兴之动机乎?曰亦未也。《国粹学报》与《南社社集》,仅可为学术群众运动之先声,若国学复兴之动机,于学术言,于文章言,当具有整理之精神,为有统系之撰述,北京大学《国学季刊》,除一二篇稍含有此种之趋向外,其他尚未足以当之也。然而此机已动,整理国学之声,洋溢于耳,国学终有复兴之一日,不过整理方法,颇费斟酌耳。
南社同人,鉴于十二年来国学之趋势,知南社鼓吹之文字,必不足以为振兴国学之器具,于是有新南社之组织。南社同人,加入者若干人,非南社同人,加入者若干人,于十月十日成立。其组织之宗旨,一以收吸新潮,一以整理国学。此团体成立,若能运之以精心,持之以毅力,易激越之音,而为平正之言,述精深之理,而作明显之语,国学复兴,庶有望乎。
鄙人抱整理之宏念,发行《周刊》,而学术荒落,才力不继,虽确知将来之学术,必能超过于前人,无如有所造就,尚不能追清末诸先贤于万一,略知方法,毫无实力,因感而为此篇。而二大学术群众运动之团体,皆与鄙人有关,所知稍深,故敢率尔命笔。而十二年来之趋势,似不得不有新学术团体之发生,然则发生新学术团体者,其所负国学之责任,实重且巨也。
(原载上海《民国日报·国学周刊》国庆日增刊,1923年10月10日)
《国学周刊》为《民国日报》副刊,胡氏撰文,溯述民初国学大略,分“国粹”、“南社”两支,抑康、梁而扬太炎,鄙桐城而轻西学,复兴正统古学之志已明。所谓学术之群众运动者,非为国学教育之普及,惟倡“新南社”聚群力以振国学之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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