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研究会诸子以本会成立,甫四越月,而讲演之稿盈帙,在东大、高师两校研究会林立之间,所未有也,方欣欣有喜色,抱甚大之希望。讲演录多有可保存之价值,复欲付剞劂,公诸同好,嘱序于余,余不获辞,谨为序曰:
凡人之生,呱呱堕地之第一声者,即出自母腹之温暖体中,而忽闯入空气之寒冷体中,大吃一惊之呼声也。《诗》曰“其泣喤喤”,喤喤亦呱呱,阴阳声转字也。则得以呼声之洪纤高下,而预卜其将来之吉凶殀寿也。开天辟地第一声,下此惊奇心之种子,由是而好奇心续续发生不已。此好奇心者,即好学心也。自婴儿,至幼童,天真烂缦,大概对于外物,无不嬉戏好弄。愈好弄者,将来必愈有成器。如婴儿未知火之烫手,抚之而肌灼呼痛,然后知火之能烫我也,异日且知用火以烫人也。此即人类最初化学教室试验所得之化学的知识也。未知刀之刺,手扪之而血流呼痛,然后知刀之能刺我也,异日且知用刀以刺人也。此即人类最初物理教室试验所得之物理的知识也。更迨长大成人以来,一切饮食兴居服御男女情欲,无一不从环境中得来。是故环境者,人类最初之大学校也。然而此皆不足为学校,不足为学问者,何哉?以此犹皆在天行之范围,而未足以当人治之经略故也。所贵于人类者,为其能以人治征服天行。换言之,即能以人为征服天然,且能利用自然现象而征服自然界者也。此古今文明民族所以咸有种种学校之设备,及种种学术之兴作也。
学校学术皆非岁月经久,不能大成,故学校必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焉。学术则尤难言矣。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孔子自十五志学,以迄七十而殁,无一日不在学之中也。是故学术者,终身事业也。年愈高而德愈劭,人愈老而知愈多。生理心理之发达,与年而俱进,加以事非躬自经历,不能真知灼见。故夫张子房之受书于圯上老人也,蒙侮辱而不欲报,诚以亲尝困厄,而心知老人之可异也。天下固非无老而不死之贼,亦非无生而睿知之圣,然而老犹童昏,狂妄无耻者,学者之中,盖鲜其人也,且未闻生知之圣而不学者也。是故讲学之难也,莫难于讲者、听者两间之生理、心理不相应,往往讲者举其三四十岁而后之极深研究,披肝沥胆,和盘托出,以贡献于听者之前,而听者甚或怀五分钟热,席不暇暖,即起去之。加以迩来出身学校者,未尝根本课读古书,平素所习者,数册讲义,及时行报章杂志而已,一涉讲者引经据典,便觉莫明所谓,若再从经典著论,更堕入五里雾中矣。反不若讲者本从报章杂志中来,只要几句时行口禅,花样翻新,一挑半剔,联串成篇,便可大受欢迎。千人唱,万人和,几于一哄之市,而不悟其至浅薄也。普通讲演,此病尤深。古人有言,“知希我贵”、“曲高和寡”,岂不信哉!岂不信哉!惟是国学研究会不然,讲者既多宿学专家,而听者辄能孳孳不倦,其不可与常俗同论明矣,而诸子之学养有素,亦从可知也。
国学之由来远矣哉。大凡人类思想之发达,莫不有空间、时间之观念。昔春秋战国之世,百家朋兴,而孔子最为好学。其言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曰夏礼,曰殷礼,曰周礼,此孔子为学,截分时间之观念也。又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又曰:“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为中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域。夫杀者乱亡之风,奔北之为也。”曰南方,曰北方,此孔子论道论音,划分空间之观念也。后世亦有不期然而然者,姑即晚近而言之。逊清中叶,汉学、宋学之争,甚嚣尘上。江藩著《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二书,略足明一代公案。尚有民族主义隐伏其间者,洪杨之役,义旗所指,地方长官,多拱手听之。故孙鼎臣《畚塘刍议》即言“粤寇之乱,酿成于汉学”。而曾国藩《复颖州府夏教授书》亦言“国藩一主宋儒,不废汉学”。此曾氏之所以甘为民族枭獍,而殁世不免乎恶名也。今之人或诋“汉学”、“宋学”二名词为不通,欲推翻三百年来重重公案,则吾不知其所沾沾自喜以为通者,果通与否也。此近世学术有截分时间之观念者一也。海禁洞开,外患荐至,精神文明失其抗拒力,物质文明闯入而横行,于是复有“中文”、“西文”、“中学”、“西学”相对抗之名词。最近国家观念普及于人人,凡若“国文”、“国语”、“国乐”、“国技”、“国粹”、“国故”、“国货”种种冠以国字之一类名词,不胫而走,有口皆碑,而“国学”一名词亦哇哇堕地以产生。国学专修馆之创设,几遍二十一行省。章君太炎复在苏省教育会讲演国学,为万流之所宗仰。是最高学府之国立大学,咸有国学研究会之揭橥,岂得已哉。今之人或复欲诋“国学”二字为不通,吾亦不知其所自以为通者,果通与否也。此近世学术有划分空间之观念者二也。总之,古今人心理不相远。盖周季列国者,一今世万国之雏形也,今世万国者,一周季列国之放大也,其治学俱不能不有“时间”、“空间”之观念者势也。故今之国学研究会者,时世之幸运儿哉,天骄子哉,可无勉乎哉。
虽然,国学一名词,对外之世界,虽为空间之对抗,而对内之历史,仍有时间之包容。曾国藩虽吾族之枭獍也,而不以人废言。其言曰:“学问之途,自汉至唐,风气略同。自宋至明,风气略同。国朝(指逊清)又自成一种风气,其尤著者不过顾亭林、阎百诗、戴东原、江慎修、钱辛楣、秦味经、段茂堂、王怀祖数人。而风会所扇,群彦云兴,别标汉学之名目。”此曾氏可谓粗知治学之门径矣。若张之洞谓“考据之学亦创于宋儒”,此则张氏之“说官话”也。不知用宋儒之考据法,犹不足以澈底了解先汉之书,惟用清儒之考据法,庶几足以澈底了解先汉之书。故宋儒之考据,只足以为清儒之舆台而已,此清儒汉学之所以足尚也。大抵国学以能了解先汉之书为大本,其余为汉为宋,了无轩轾,不过成功有难易、先后已耳。世有作者,继长增高,踵曩代之成书,开未来之显学,则时贤项背相望,无烦吾人之喋喋矣。(www.xing528.com)
至若有科学之知识,通俗之知识二者,前者完成系统,后者只具片段,教室讲授,穷年累月,率多取有系统者,其余虽学术讲演,亦以时间关系仅取成片段者,不免多所省略,称心而谈。然缩短时间,令人称快,殊有足尚,往往启发之效力,远逾于教室讲授。故今此讲演录之发刊,诚欲公诸同好,非寻常射利之书可比也。
〔原载《国学研究会演讲录(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23年〕
国学研究会主以东南大学与南京高师,成立于1922年10月。聘陈钟凡、顾实、吴梅、陈去病、柳诒徵为导师,又延学界名流宿儒演说心得,集蒋维乔、吴梅、顾实、梁启超、陈延傺、江亢虎等讲稿若干,辑刊《演讲录》,顾实为之序,辨时空有别,通中西古今,以证“国学”之名存之有据。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