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之界义
学之诂义无过二说:一训觉悟;(《说文》:“教,觉悟也”,“学,篆文教省”。《广雅》:“学,觉也,又识也,又效也。”)一训效法。(《尚书大传》:“学,效也。”)不知则问,不能则学(《韩诗外传》、《春秋繁露》)。学问之功,效而后见,此一说也;学非能益,全天所生(《吕氏春秋》),自觉自悟,无待于外,此又一说也。两说相反,而其义相成。民生初迷,非则效无以启其知;事物浩漫,无先知亦难理其绪。成学之初,受之于人,及其自觉,而在己者明。持此研寻,始沛然矣。相待而长,为学日益。若己本无先天之知,何能效法他人之教?且辗转相效,其最先者何所取资?首出天圣,理绝思惟。至谓知本素具,久自觉悟。废古弃人以待一旦之遇,则才慧腐于心胸,终身蒙昧矣。吾人既知学之起原,贵于人己互资。故今欲修习,自当使因前籍而取乎拘守,终焉独造而不足以傲古。变而通之,理势然也。
国学之封域
学术以天下为公,初无国界可守,此言取善之资则然耳。学不徒生,必有所因。民族殊则思想亦异,地域隔则政制不同。更历年累世,相传相承。自各有所长,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我国文化昌明之早,初冠万邦。五千余年,巍然独存。西学东来,出与相衡,诚多谢短者。而趋新博异之士,乃欲弃所固有,以为与世相违,理宜屏之。守旧者怒目奋臂,起而与之争。然察所执持,或拘拘文墨之间,以为道在于是,有以知其必败也。愚谓国学之范至广,凡域内固有之学,无间于心与物皆隶焉。即至方技艺术,有理可究,有法可守,有益于民者,亦得被此称,固非词章之士所能专也。至于远西学术,足以参镜,苟善用之,自今而后,国学昌明,必过于前。吾人诚有志于此,谓宜各择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及者,始以整理,继以发挥,共赞斯举,务令国学之封域无不扩,真际无不明。而后是非短长,大显于天下,虚言相竞,甚无谓也。
国学之类别
国学之封域所包至广,宜析类别,取便观省。往昔部次可考者,汉《七略》为始,凡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部。晋荀勖因《中经》著《新簿》,分为四部,而兵书、术数遂入于诸子,史籍离六艺而别立为部。阮孝绪作《七录》,以兵归子,而技术复在其外。及隋《经籍志》始以兵、医、天文、历数、五行,尽归子部。于是经、史、子、集之名大定,后世仍用焉。兹非以商榷前人部署为主,短长得失且置不论。今所欲述者有二事焉。一则经、子之名,虑难确守,为腹为目,旨趣各殊;二则探索前籍,当暂仍旧绪,以省凌乱之烦。若研寻之法既异,则所得者自与曩昔殊致。整理有成,即更为部署亦无不可者。要之,分类析观,以便探讨,与家法流别之部次有殊。并行不悖,义相成焉。
修国学之宗旨
人生胡为而修学乎?人生修学意何所在乎?昔吾先正释此问者,言人人殊。要其大归,穷理以致用,成己而成人。荀子之美其身,朱子之诚其身,所以成己也。其道非一,或达天性,(《法言》云修性,《白虎通》云治性,程子云养性。)或益才慧,(《说苑》云益才,又云广明德慧。)穷理(程子)知道(《学记》),以致于圣(《说苑》),斯为学鹄。《学记》之化民,程子之致用,行道以利世(《颜氏家训》),所以成人也,要自成己始。夫人孰不爱其身,亦孰不思有以利人?然其治学,能持此义而赴之者盖鲜。外骛观德之美,随风波荡,所志尽乎矜世。其有笃意于学者,终日孳孳苦不得祈向。或骛于博览,而不思博之何所取;或勤于文词,而不知文之何所用。修学而不自知所以修之之宗旨为何,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吾思之,吾重思之。人生而求学,学固所以益人。则无益于人生者,绝之无忧。书虽学之所寄,学固不尽于书,则诵读所以求学之资,而非可即为学也。或曰:今新学争雄于域中,国人方以不类远西为耻,废阁旧籍,鬻为败纸,时适然耳。汝竭区区之知,欲讲以所闻,为治国学者津逮,亦有说乎?余答之曰:学唯其是,无间中外。人各有心,尽其所能。方今国日衰颓,见陵东人。莘莘学子,奔走呼号。静言思之,国为吾国,是则先哲之所留遗,何忍使之湮没。昔人研精累世,吾侪生其后而不能为之发挥光大,为过已宏,安有尽弃所有以从人者?况于国学不肯致力,妄自菲薄,辄谢曰无有,其谁之过欤!至以学术大同为言,则趋诣真理,唯是之从。我国国学与异邦相较,诚有谢短者。然所自得,岂少也哉?是故诚欲爱国,宜知国学英华之所存。诚爱真理,亦宜知本国学术之精义。发怀旧之蓄念,以增国人爱国之心,阐明国学之精英,以与世人相见而共趋于真理,必将有事乎此矣。
研究之方针
修习之宗旨既定,于是进述研究之方针。绎昔人之所讲贯者,较其得失,略立条例,备商榷焉。
为己与为人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颜氏家训·勉学》)。是故立志正,则德业双修,人己两利。立志不正,则为己所以图利,为人亦以殉名,名之既得,转谋利焉。夫学有先后,在己者未备,更何以觉人?人虽孤立,利群即所以自利。若孜孜终身,初无利人之念,则著述可以不作,作亦不行,行且即废。至于存心利济期以为人,而无为己之念兴于脑中,不问世无此人,即有之矣,事固不能。何者?既自外其身以专心力于为人矣,则所以进其德而扩其知者,将不暇及。德之不修,知之不扩,所以为人者又安在乎?足以成人,则既成己矣。己之不成,人复何赖焉?斯理之易明者也。要之,为己以德业言,为人以利济言,务外求名,非以为人,充欲汨性非以为己也。吾人求学所以自成其身者,不可不勉,而利世益人之学,又宜并习而毋废,期于人我之养,毕足而止。
求是与致用
“学者将以实事求是,有用与否固不暇计。”(章太炎先生《与王鹤鸣书》,见《文录》。)此章先生有为之言,以斥以学为禽犊者。及其为《国粹学报·祝辞》则云:“学以求是,不以致用;用以亲民,不以干禄。”(亦见太炎《文录》)谊更明显。亦谓专言求是,未足以概学术之全矣。夫以学为利禄之途,则学之止于皮傅,无取研精穷其根本。故非卓杰命世之士,不克以学名家。此其实事求是之诚,固非琐琐者所可比拟于万一。虽然致用之说,今已削其涵义,专指进仕为言。实则世固无无用之学,学而无用,理归沙汰。人生治学,初以求用,无用之学,人所不甘。更质言之,既以求是为帜,是之所在,宜用之所出。其有似无所用者,为用隐耳,非无用也。至于“有所自得,古先正之所髳,圣贤所以发愤忘食,员舆之上,诸老先生所不能理。往释其惑,若端拜而议”(章先生《原学》)。是则人生之大用存矣。人既求学,当自知其学之用,固已。至于求是,则疑义滋纷。盖是之与非,相对为言,所以定之之准,当别有在。我以为是,人或以为非,自所观之者异也。此之定界,或云实者为是,虚者为非,义有未谛。不实为非,可以断言。虚之与实,互有是非。或云有用者是,无用者非。斯其说似矣,而有未尽也。盖有用无用,未易质言。或在昔利用之道,至今已为刍狗,然不得辄谓为非,且用有显晦,效有远近,专以己见,一概相量,虑未当焉。总之考证前籍,贵于有所依据,推寻义理,反之于心而安,推之于人而同,虽未中哉,庶几近之。
心与物
形上者道,形下者器。国学所重,趋于言道。贵心贱物,统主斯诣。程、朱格物,陆、王致知,虽所持相反,而贵道则一也。程、朱格物之法,固有所见,然亦未能力行。虚索其理,未暇及物也。唯医药、兵农、天文、舆地诸学,均藉实验以成,则国学中亦未尝尽废物理。且进言之,物兼事言,格非一端,修齐治平之道,宁能任凭臆见,徒托空言,仰观俯察远取近思而后得之者,盖有方矣。故处今治学,宜取资远西以自辅,事实昭著,无俟赘言。即研修国故亦当知在心在物,不可偏废。往者囿于经籍,实艺之学以为末技,高谈性理,讽论治道者上选,知效一艺,业穷一术,乃屏而不得于学术之列。此亦重文积习,可为叹惜者也。学者有志,正宜理其坠绪以昌明绝学,固之见,所宜取也。
博与约(www.xing528.com)
博学无方(《内则》注曰:在志所好),以反说约(《孟子》)。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寡见则无卓(扬子《法言》)。凡学精研则难,涉猎则易,先涉猎而后能精研(清朱一新说)。此言学贵博而能约也。读书先务精而不务博,有余力乃能从横(宋黄庭坚说)。先有约者以为之根,再泛滥诸家,广收博采(清李光地说),此言学当先约而后能博也。然学固未有不博而能约者,以言陋儒荒俚学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谓专家也。亦未有不约而能博者,以言俗儒记诵漫漶至于无极,妄求遍物而不知尧舜之知所不能也(清章学诚《文史通义》)。间尝考其得失,互有短长。学博则闳通,又能就性所近以致力,此其益也。然人生智慧精力,皆有限度,所涉者广,则所得必浅。或失之杂而寡要,或失之泛而不精,若能知其要领而约守焉,用力既专,进境必深,较之广骛漫涉者,所得为宏。然知要挈领,亦非易易。浅陋自封,固不化,斯又多识之士所笑也。要之,博与约相因互资,未宜偏废。始也储国学之常识,资力于博;继也专精一艺,归心于约,终也就所专力之学,取精又宜宏富。一事既究,次及他端,穷年累月,至于终身。造端虽微,而所诣博大矣。惟吾人受学之初,心无所主;往往见异思迁,浅尝辄止,泛滥无所归宿。是以救弊补偏,宜知简约之术。兹更征引陈说以明之。朱子论读书之法,谓:“始终一书费十分工夫,后一书费八九分,后则费六七分,又后则费四五分矣。此即所谓势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问学录》引《语类》)此一例也。“学问须将大头脑处通透方得,譬如和尚家先记得六根十八戒要紧的几个公案。”(李光地《榕村语录》)此又一例。“后代书更多读不尽,事更多亦知不尽,莫若就我所能为所能知者求个着实。”(《榕村语录》)此又一例也。“学问之道有本有末,有专营有兼及,有所弃乃有所取。”(朱一新《无邪堂答问》)此亦一例也。
名与实
程伊川云:“学者须是务实,不要近名。”朱紫阳云:“君子之学以诚其身,非直为观听之美而已。”夫君子孜孜,终日为善;小人孜孜,终日为不善,孜孜一也,善恶殊途。学者之于名实,亦犹是耳。务实者,学以成其身,修省自勉,凡有研寻,求是阐真,独得诸心,不见知而无闷。务名者期以搏声誉,希捷获,不得不蜡等目求,而不自虞其颠蹶也,事外暴不得不矜奇示博,而终身之所致力,尽于剽窃。“开老子(疑为易字之误)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尘尾,自呼谈士。”(齐王僧虔《戒子书》)“书字未识偏旁,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唐皇甫缇《与人书》)“未能执笔,已斥颜、柳不知晋人笔法。未能遣辞,已呼子瞻为阿轼,欲毁弃其文。于孔、孟书未尝详读旬日,已指程、朱说经之误,纷然辩驳。”(明方希真《与人札子》)“于六经诵未上口,而传、注之异同则言之甚悉。于诸史阅不终卷,而史才之高下则论之颇详。”(妄其姓名)学者通弊,历代如斯,吾人所宜自镜也。
雅与俗
俗者谓土地所生习(《地官·大司徒》注),婚姻丧纪旧所行也(《天官·大宰》注),非猥鄙之谓。孙卿次儒,有雅俗之分,所谓“俗儒者,缪学杂举其行,伪同于世俗,以求衣食,患焉若终身之虏。雅儒者言行有大法,内不自诬,外不欺人。”(约《儒效》篇文)是则已易俗之涵义而谓奄然媚于世者之为俗矣。虽然,雅俗之界,殊难质言。试略论之。学无所主,从俗进退,杂览以待问。欺世而盗名者,俗学也。拘守一隅,不识学术之全,以所知为秘妙者,亦俗学也。其有以求是阐真为的,以进其德,以修其业,以自利利人者,取术既正,固无俟乎旌以雅名也。凡右所陈,既已辨其疑而正其惑矣。兹当更综前说,立为数例如左:
一、务实求是,利用厚生,以为学鹄。
二、解去一切拘攀,无复中外古今之见,唯理之是从。
三、以自修自悟自证自得为归。
四、条理旧绪,使秩然有统。
五、剪除杂说,标举大义。
六、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七、研精覃思,钩发沉伏。
八、应用科学之法,以为方术。
(原载《唯是》第1—2期,1920年)
郑文原载《唯是》杂志,又收入洪北平编《国学研究法》(上海民智书店,1930)。由林损、郑奠等所组织唯是学报社创于1920年,《唯是》本于“泯新旧,明是非,求真理,信本心”之旨,循国粹一脉流风而不囿于古,继先贤之规范而不泥于拘,学之有法,始有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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