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学初萌-以儒术为中心的国家学术

（致《甲寅杂志》记者）

记者足下：神州学术，自汉武屏黜百家，独尊孔子，而规模一小。自六经为利禄之鹯，孔子为丹紫之獭，而规模又一小。百家去，则中国惟有儒学，而无国学。利禄盛，则儒学惟有糟粕，而无精英。数千岁政治之不能改良，学术之不能孟晋，道德之不能匡正，国势之不能振拔，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未尝不太息痛恨独夫专制之祸，烈于洪水猛兽也。楚王好细腰，而国多饿人。越王好勇，而士皆蹈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全国之民，风行草动，化久成俗，胶固漆坚。虽有独立不惧之彦，倜傥非常之英，如司马迁、王充、嵇康、李贽诸子，不靡于物，不饰于人，卒皆为国人摈绝。人心所趋，罔不由渐，消长之迹，有足征者。春秋之季，儒学与百家并立，各不相下。人民视之，亦无轩轾。故列御寇言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孟子言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不归墨则归儒。可见孔子在当日，实无统一学术之势。百家往而不反，各不相通，党争所至，非难尤烈。墨子之非儒，庄子之渔父、盗跖，诋丑不存余地。孟、荀反嘲，诅以禽兽，谥为俳优。此在当时，实无足异。及读嵇叔夜《与山涛书》，谓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乃竟以遭戮。三国距儒学统一，不过三百数十年，而世教湛渍，已不可违，况浸淫千岁以下乎？百家之学既亡，进化之途乃塞。盖睿思幽渺，灵曜精光，皆由竞争而焕发，未有专事一尊，摧挫其心思，桎梏其言语，而尚可以言学术也。往者章炳麟为国学讲习会于东京，刘师培、黄节诸人为《国粹学报》于沪上，朱孔彰为国学社于皖城，皆不专宗孔学，是为名实相称。惜未能持以岁月，弦诵所被，不可复姬周之旧观。则大兵之后，犹有凶年，专制淫威，未尽湔涤。遽望人心之复阳，学术之敦古，是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无乃太早计矣。愚所谓名实相称者何也？以为国学者，必萃一国之思想学术也。若以一家之思想学术为教，只得曰一家之学，而不可曰国学。朕即国家之妄语，久为天下所弃。思想学术，犹有同情。一家之学，不称国学，即渺渺之躬，不可命名国家也。不然，以儒术为国学，则若道，若墨，若法，若阴阳，若兵，若农，与邹鲁荐绅，势类水火，将屏诸国学之外乎？指为夷狄之学，盗贼之学乎？故以儒术为国学者，名不称实之举也，朕即国家之学也。今者满洲逊退，专制消沉，而数千年利用之武器，尚未去于人心。或发于清季科举之妖孽，或主于皇室遗党之谬论，相应相求，铸为一垆。盗贼假孔子败坏千载之道德，彼反以为维系百世之纲常；夷狄藉孔子堵塞天下之聪明，彼反认为诱启后生之才智。视垩而曰黔，望泰山而曰海，是非倒置，阴阳错，未有若是之甚者。现今民德，突梯滑稽，如脂如韦，夸毗寡耻，万象罗陈，利禄实为最终之的。而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载质，曰可使南面，曰从政何有，曰吾岂匏瓜，系而不食。儒家立己立人，首重为仕，与老聃严周之隐遁，墨翟禽子之中立，迥然不同。干禄之徒，引为口实，排道拒墨，独尊尼山。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负笈之子，一命之士，有不以私淑弟子自居者乎？观其治国经邦，则于孔子所谓“富教、即戎、去杀”，立国大本，茫乎不识为何物。观其修身厉志，则于孔子所谓“礼、乐、恕、敬，多识鸟兽草木。泳乎沂，风乎舞雩。钓不纲，弋不射宿。执干戈，卫社稷。陋巷箪瓢，疏食饮水”，立身大本，惚焉视若无睹。诘以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彼最上者亦不过如文文山成仁取义云云而已，况为数百岁而一见者乎！愚以为今日言国学专尚儒术，则名实不称；言民德专尚儒术，则奔走之风炽，二者皆洪水猛兽。孔子之灵，必不来格。立百家于学官，复三代之旧，去利禄之贪黩，行富教之修养，国学兴而民德振矣。汉以来之六经，唐以来之诗赋，明以来之八股，以及今日之新技异能，取崇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者，何一非假道于儒术？今之入官，稍趋于实。乃必以儒术为方相氏之熊皮，蒙以黄金四目，则一切新技异能，将与诗赋八股同其功效，生民日用，失其典谟，此倡国学者不可不察也。近有东京某某，创为国学一报，浮游肤浅，倜然无所归宿，颇为学者所病。东人之子，犹多精研文献，恐遗笑异邦，自增點辱。大志能进其忠告，则天地神祇，实嘉赖之。举世皆乡愿，用自矜奋，何敢贼人。书不悉意，谨陈固陋。

孙叔谦白(www.xing528.com)

（原载《甲寅》第1卷第4期，1914年11月）

此文刊于《甲寅》“通信”栏，孙氏驳世人所谓“国学”即“儒学”之误，更论儒学为专制利禄之根本，阳为专尊，阴以私断，欲振民德，必当复兴百家，相互砥砺以成“国学”。斯论实为袁氏尊孔教为国教而发，学倡自由，前辙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