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之论哲学系统也,关于形式,其说有四,曰独断,曰怀疑,曰撰定,曰折衷。独断说者,为哲学家最古之形式。其语源于希腊之陀麦克,含必如此无不如此之语意,虽构为公例,而实无证之断定也。怀疑说者,考察踌躇之意也。盖吾人之心灵,自由者也,不能长受制于独断说之下,于是激动而生他种之见地,如近世特嘉尔及培根之教义,皆本此意。然怀疑说不认有界说,亦不求公理,惟有疑而已,亦其失也。撰定说为康德所创,其说以谨严之法,检核人间知识之本原及界限,而加之以判断与证明。其讨究之法式,既大异于独断、怀疑两家。而折衷说者,则又由异派之教义,节取而综合之扩大之者也,故尤为近世哲学最溥通之形式(以上参《哲学要领》)。之四者,因发生之先后,为立术之精粗,盖学术进化之次第然也。
而以观我中国数千年之学术,往往陷于独断、怀疑两家,沉溺而不知返。而为撰定、折衷之学者,不少概见,岂中人之智,不及西人欤?抑以所以研究之者,未得其道欤?
盖上世简质,开物成务之圣人,未尝以空言垂教,时则无所谓学术也。迨成周之盛,学术犹存于官守,而非为一家言(本章氏学诚说)。自官师分途,学派始萌。于时孔子以天纵之圣,未能得位行权,乃始垂空文以教万世,故为道术之总汇。然综其所得,实于折衷派为近。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皆谓其能综合古来之学术,而加以折衷也。(史迁云:“言六艺者,折衷于夫子。”即此义也。)然孔子之学,虽本折衷,而后儒为孔子之学者,则据孔子之所述,持一必如此无不如此之意义,遂成为学术之专制,而陷于独断焉。
战国之时,诸子朋兴,于时学术号称极盛,然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实皆独断派也。故其时之学者,辄排斥异术,如恐不及。《荀子·解蔽篇》云:“私其所积,惟恐闻其恶也。倚其所私,以观异术,惟恐闻其美也。”尽当时巨子之情状矣。盖彼既倡一说为宗旨,及至论辨之际,惟求争胜于异己,而于论理,固不必尽合,此其所以为独断也。儒墨名法,莫不皆然,虽孟子亚圣,未免乎此。惟庄周天资高迈,入理独深,其著书之旨,乃不主独断而务怀疑。其言儒墨之是非,全以怀疑为根据,实为思想自由之嚆矢。夫撰定、折衷两家,必经怀疑一阶段,而深之以研究,其所树之教义,乃确定而不可摇。故怀疑为浚发思想之源泉,而庄子实当时之圣人也。惜乎更战国以迄秦汉,儒术遽定一尊,而学术进化,遂不可睹。
若汉儒经术,无虑皆出独断,《班志》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者近之。盖彼渐渍于儒家辟异端之说,虽操同室之戈所不恤也。两汉以降,宋学为优,朱子生濂洛之后,雅善折衷,而即物穷理之说,亦与西士之实验派相近。惟囿于儒家,不能兼综九流,不免为先人之见所夺而陷于独断。若陆子之尊德行,导明王文成学术之先,实为独断之尤。(陆子之六经注我,固为独断。若王文成之言致良知,于论理不合,恽子居辈多辨之,谓其既云良知,何须乎致。其言知行合一,最为独到。然人之行动多发于感情,知与行不能有直接之关系,尚隔感情一阶级。凡动于感情者,不必知之而即行,而人之知识与感情,其强度每不相应,此验之普通心理而然者也。故王说全出独断。)
此中国自儒术定一尊后,学术之思想,靡论竺旧开新,殆无不出于独断也。(一为徇前人之意义,一为坚自信之意义。)若怀疑一派,持之者少,偶有其人,辄招掊击。(如王柏之《书疑》、《诗疑》,尚为学者所诃,李卓吾辈更无论矣。)非圣无法,咸怀戒心。至前清中叶,士大夫多假汉学为标帜,逐逐于名物训诂之末,益支离破碎,不可究诘矣。顾此等专门之业,无与至道,其研究法式,专从事于演绎旧说,又不寻其义理之所寄。(《哲学要领》云演绎法中殆无辨争之事,即其组织而论,其结论之合于论理否可也。若乃于其中所证之原理,而或是之或非之,则不可。此实汉以后服膺儒学之状态矣。)匪惟无敢怀疑,实亦不为独断,盖学术界思想之蔽塞,至是而达于极端矣。(www.xing528.com)
然人心郁极而必发,道术黯极而必明。方当汉学极盛之时,研求古义者众,而晚周诸子学术,乃有复活之机。迨咸同以降,子学益昌,而怀疑之渐起。一时之为经学者,复假途于微言大义,习为今文家言。或混合六经,归纳于春秋;或斥东汉古文为伪,又谓六经皆孔子作,实则聚讼纷纭,初无确据。而学者于孔氏所述之六经,无一定不可易之观念,由此而启,实学术界由独断而趋于怀疑之现象也。顾倡此说者,不自认怀疑,一以穿凿武断行之,而自信其必然,则又以独断为怀疑之变相。(近时凡为公羊之学者,其论治论学喜为惝恍、广演之谈,命意所在,茫无界域,吾以域为是怀疑说而已。)要其启发思想言论之自由,其功为不可没。
乃一时之讲求国学者,不能因是而更进一解,用撰定、折中之法式,参之九流百家之术,以蔪进于淑世善群之学,顾反有取于曩者支离破碎之为,思以抵其巇而夺其席。(如某君《与人论国粹书》谓,郑夹漈、章实斋书为不可观,学术派别不可轻谈,欲令学者专从诸事于训诂考据之学,以为可免浮诞之习,而其自为书乃以孔子下比刘歆,又论子学说,语极汪洋恣肆,其实亦独断说耳。)否则驰骛于文学词章,姑以发其沉郁无聊之思,以为研究国学之真,不过如是,何其悖也。夫怀疑之说,至今日殆已臻极盛,而撰定、折中两家,未有能自致于精深博大之域者。
窃谓古之为道术者,皆思以其学易天下,今所谓考据、词章,虽极精深,要是专门之业,其于淑世善群之道,去之盖远,岂讲国学者舍此遂无可为耶?自五洲大通,世局新异,儒术既不可独用,固当综合新旧学术,舍短取长,沟通而融贯之,铸成一种道术,期足以应当世之变,而立人道之极。其致力之要,在本之道德,以植其基,推之群理,以尽其变。(此语最要。盖道德亦当合于群众之趋向,方可广被,子思子所谓庸也。否则纵极高美,亦不可行,或仅行于伦类最少之一部耳。又政治法律皆由群学出,即历史亦群学之一部分也。至物理学于群治最有关系,略知其意可矣,语其精深,亦须专门。)证之论理,以妨其舛。(《名学浅说》谓:中国九流之学,什九皆眢词,以其不合论理也。今当力防其弊。)庶几以之撰定而判断精,以之折衷而弃取审。幸生学理大明之世,饫闻先圣鸿哲之言,务为实是求事之学,本其实验积诚之所得,创立新解,固有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者。天时人事之相迫,必有人焉起而任之,何皙种学术之足贵?昔南伯子葵谓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其自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夫有圣人之道而无其才,则亦终于庸人耳。若世不乏圣人之才,其诸有闻吾言而起兴者乎?
(原载《文史杂志》第5期,1913年7月)
德国科培尔任日本文科大学教授时著《哲学要领》一书,明哲学之总念、系统、类别与方法,及康德、黑格尔等思想之要旨,提要钩玄,言简意赅,蔡元培据日人下田次郎之所笔述转译出版(商务,1903)。《文史杂志》于1913年3月由王葆心、李希如等在武昌创刊,李希如藉《哲学要领》所论,言中国传统学术尽归于独断、怀疑二途,未进于撰定、折衷之境,精研国学,更新法式,自可有望于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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