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报》发刊辞：国学初萌及学术历程

维共和改步之第一年，同人既发起学报于金陵，未成立而南北统一。继复赓续于北京，同人喜斯报之竟获成立，而古学将复兴也。乃属兆铭为之辞曰：嗟夫！学术之兴替，夫岂不以时哉！

昔者希腊肇兴，勃氏秉国，以民政导先路，文学美术，腾郁一时，梭格拉底、柏拉图、希罗多他、犹利普得之伦，讲学授徒，衣被百代。自东罗马灭亡后，典籍散佚，硕果无存，而亚剌伯人犹稍稍以国语译希腊文书，古学囦微，仅存一线。十字军兴，收夺图书，罔罗放失，而斯科氏中古学派，郁为大宗，号曰古学复兴时代，称极盛焉。而额里什意大利卒得光复旧物。学术发扬之功，实隐操中权。彼胠卢罗甸之学，为术不宏，得其时而修明之，尚能食其赐也若此。矧以数千年古国，而学术渊宏什伯之者邪？

嗟乎！吾读欧史至中古黑暗之际，而不禁慨叹吾国学术之厄数也，盖有东西之感焉。自仓史肇兴，六书乃著，发言摅志，著述斯繁。皇古以前，书阙有间，周公制《周礼》，孔子作《春秋》，明《礼》、《乐》，虽称总汇，犹未臻极盛。周召共和以后，君权稍杀，迄战国之际，庄周、韩非、孙况、墨翟、杨朱、邓析、惠施、公孙龙、列御寇之徒，各本师说，授徒著书，攻击辨难，争鸣当世。人握灵蛇之珠，家抱昆山之玉，学术鼎盛，无逾此时。及嬴氏乱纪，君权大张，焚书坑儒，摧残不遗余力，而中国学术一大厄矣。炎汉代兴，挟书之律，至孝惠而始除，其间数十年之摧残抑制，与欧西中世宗教之束缚，封建之专横，无稍殊异。迨司马子长作《史记》，掇拾旧闻，当时除史官职守，暨破坏不完经传外，所采者不过《世本》、《国策》、《左氏国语》、《楚汉春秋》、《禹本纪》数书，寥寥可数，则当时嬴秦所摧灭者，略可睹矣。自是以还，专制代作，帖括之束缚，功令之酷严，罔益加密焉。而学术之陵夷，思想之窒隘，历晋、隋、唐、宋、元、明诸代，无稍异轨。

前清中叶，似稍稍振起矣，然按实以求，要不出义理、考据、辞章之属。虽为国学一小部分，究难与周末诸子争衡。郑渔仲氏所谓禄利之路然也。夫希腊学术，自罗马亡覆至十一祺之初，中更千年而复兴，吾国学术，自周秦以至今日，中更四千年而如故也。制愈久，其发愈宏。然则取中国旧有之学术发挥而光大之，斯科氏之伟业，不在今日哉？

吾国学术，发轫于仓史、轩辕，集成于文、周、孔、孟，磅礴于周秦诸子。由周秦至今日，虽几经帝政之大厄，在朝之学，虽未大行，而在野之学，究未废绝。山岩屋壁之中，瓮牖绳枢之士，固尝有好学信古，抱残守缺，远追仓氏、轩辕之绝学，近揖申、韩、庄、墨之绪言。在汉，则如伏胜田、何梁丘、贺申公、高堂生、郑玄之于经学；在两晋南北朝，则如司马彪、华峤、袁宏、孙盛、王隐、张勃、习凿齿之于史学；其时西域印度学也颇大行，则又如云柯迦罗、鸠摩罗什、惠远之于内典；在唐，则如李、杜、高、岑、韦、柳、王、孟、韩、白之于诗歌；在宋，则胡瑗、叶适、陈传良、陈亮、陆九渊之于理学，而邓牧之著《君道》、《吏道》二篇，阐子舆氏民贵微言于君权最张之世，尤可宝贵。明社既屋，沦为左衽，其时士大夫抱亡国之痛，而阐明绝学，尤不乏人。时则有如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黄梨洲、二曲、唐铸万、阎百诗、刘继庄、梅文鼎之俦，坚苦卓绝，各自成家。或阐政治之原理，或明社会之情伪，或辨民族之精神，或晰注疏之歧误，而继庄刘氏之于音韵，文鼎梅氏之于算数，尤推绝学。清世一代学术，举莫能出其范围。至若艺事美术，自轩辕制作后，粲然大备，而精巧之思，新奇之制，如磁石、火药、候风、地动仪、大章车、木牛流马、报时钟、活字之属，代有所闻。惟上之人既无以尽提倡保存之责，下之人则视为无足轻重，及身之后，淹没不传。即遗书亦不易得。所谓史家广其事，儒家守其典，亦徒空言而已。曷尝有祺世相传守而勿失而光大之者哉？

且自西学东来，旧学益绌，承学之士，束经传而不观。人传胠卢之书，家肄大秦之字。弁髦六经，土苴群籍，老师宿儒，屏营裹足而不前，国学之替，可谓极矣。使无独立特行之士，相与号召海内豪杰，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举中国旧有之声名文物，发挥而光大之，则更阅数稔，必令瓦鼎康匏，沉沦于沙泥粪土之中，视若无睹。是吾国光华粲烂之古学，不亡于君权大张之世，而亡于民政肇兴之时，不更重可哀耶？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今之谓矣。同人不揣固陋，用敢罔罗放失，掇述旧闻，月刊学报一册，布之海内，区区次心，窃副斯旨。(www.xing528.com)

嗟乎！希腊之学术亡矣，亚剌伯人得而存之；中国之学术亡矣，而在野好学信古之士得而存之。物极必反，郁久必发，礼失求诸野。吾国古学复兴之世，或在斯时乎？吾闻欧美学者，方为二祺之世，当以研究东洋二古学为急。所谓二古学者，一印度学，一中国学也。近则更有东洋博学会之设，以搜求吾国典籍。吾国学者，苟从此急起直追，乘欧美学术思想之潮流，弃向日帖括声韵之细微，取历来学术、文艺、美术之大者而研求之，与欧美学者相周旋，当必能融贯会通，郁为国光。其功岂在抱守残缺已哉！然则同人区区学报之刊布，乌可已耶。

刊既成，乃书之以弁简端，且为承学之士勖焉。

（原载《中国学报》第1期，1912年11月）

《中国学报》于1912年11月创刊于北京，由中国学报社编辑发行，王闿运主编，郑沅、王式通、汪兆铭协力编辑，集江翰、陈衍等清季诸遗老，以“保存国粹，渝发新知”，“阐明孔学，精研古义，规导政治”相号召。汪氏著为发刊辞，纵述学术代兴，横比东洋西洋，以文艺复兴为念，图开古学之全新气象，抑可见民元学界之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