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国没有学说,自己没有心得,那种国,那种人,教育的方法,只得跟别人走。本国一向有学说,自己本来有心得,教育的路线,自然不同。几位朋友,你看中国是属于哪一项?中国现在的学者,又属于哪一项呢?有人说:中国本来没有学说,那种话,前几篇已经驳过。还有说,中国本来有学说,只恨现在的学者没有心得。这句话虽然不合事实,我倒愿学者用为药石之言。
中国学说,历代也有盛衰,大势还是向前进步,不过有一点儿偏胜。只看周朝的时候,礼、乐、射、御、书、数,唤作六艺,懂得六艺的多,却是历史、政事,民间能够理会的很少,哲理是更不须说得。后来老子、孔子出来,历史、政事、哲学三件,民间渐渐知道了,六艺倒荒疏。汉朝以后,懂六艺的人虽不少,总不如懂历史、政事的多。汉朝人的懂六艺,比六国人要精许多,哲理又全然不讲。魏、晋、宋、齐、梁、陈这几代,讲哲理的尽比得上六国。六艺里边的事,礼、乐、数,是一日明白一日。书只有形体不正一点,声音训诂,仍旧没有失去。历史、政事,自然是容易知道的,总算没有什么偏胜。隋唐时候,佛教的哲理比前代要精审,却不过几个和尚。寻常士大夫家,儒、道、名、法的哲理就没有。数学、礼学,唐初都也不坏,从中唐以后就衰了。懂得历史、政事,算是唐人擅场。
宋朝人分做几派:一派是琐碎考据的人,像沈括、陆佃、吴曾、陆游、洪适、洪迈都是。王应麟算略略完全些,也不能见得大体。在六艺里面,不能成就的哪一种。一派是好讲经世的人,像苏轼、王安石、陈亮、陈傅良、叶适、马端临都是。陈、马还算着实,其余不过长许多浮夸的习气,在历史既没有真见,在当时也没有实用。一派是专求心性的人,就是理学家了,比那两家,总算成就。除了邵雍的鬼话,其余比魏、晋、宋、齐、梁、陈的学者,也将就算得上。历史只有司马光、范祖禹两家,司马光也还懂得书学。此外像贾昌朝、丁度、毛居正几个人,也是一路。像宋祁、刘攽、刘奉世、曾巩,又是长于校勘,原是有津逮后学的功,但自己到底不能成就小学家。宋元之间,几位算学先生出来,倒算是独开蹊径。大概宋朝人还算没有偏胜,只为不懂得礼,所以大体比不上魏、晋几朝。〔中国有一件奇怪事,老子明说:“礼者,忠信之薄。”却是最精于礼,孔子事事都要请教他。魏晋人最佩服老子几个放荡的人,并且说“礼岂是为我辈设”,却是行一件事,都要考求典礼。晋朝末年,礼论有八百卷,到刘宋朝何承天,删并成三百卷。梁朝徐勉集五礼,共一千一百七十六卷。可见那时候的礼,发达到十分。现在《通典)里头,有十卷的礼,大半是从那边采取来,都是精审不磨;可惜比照原书,存二十分之一了。那时候人,非但在学问一边讲礼,在行事一边也都守礼。且看宋文帝已做帝王,在三年服里头生太子,还瞒着人不敢说,像后代的帝王,那里避这种嫌疑?可见当时守礼的多,帝王也不敢公然逾越。更有怪的,远公原是个老和尚,本来游方以外,又精于丧服。弟子雷次宗,也是一面清谈一面说礼,这不是奇怪得很么?宋朝的理学先生,都说服膺儒术,规行矩步,到得说礼,不是胡涂,就是谬妄,也从不见有守礼的事。只有一个杨简(通称杨慈湖),在温州做官,遇着钦差到温州来,去和他行礼,主人升自阼阶,宾升自西阶,一件一件,都照着做,就算奇特非常,到底不会变通,也不算什么高。照这样看来,理学先生,远不如清谈先生。〕明朝时候,一切学问,都昏天黑地,理学只袭宋儒的唾余。王守仁出来,略略改变些儿,不过是沟中没有蛟龙,鲵鳅来做雄长,连宋朝人的琐碎考据、字学校勘都没有了。典章制度也不会考古,历史也是推开一卷。中间有几位高的,音韵算陈第,文字训诂算黄生,律吕算朱载堉,攻伪古文《尚书》算梅,算学也有个徐光启,但是从别处译来,并不由自己思索出来,所以不数。到明末顾炎武,就渐渐成个气候。近二百年来,勉强唤做清朝,书学、数学、礼学昏黑了长久,忽然大放光明。历史学也比得上宋朝,像钱大昕、梁玉绳、邵晋涵、洪亮吉,都着实可以名家。讲政事的颇少,就有也不成大体。或者因为生非其时,不犯着讲政事给他人用;或者看穿讲政事的,总不过是浮夸大话,所以不愿去讲。至于哲理,宋明的理学,已经搁起一边了,却想不出一种道理去代它。中间只有戴震,做几卷《孟子字义疏证》,自己以为比宋儒高,其实戴家的话只好用在政事一边,别的道理也并没得看见。宋儒在《孟子》里头翻来翻去,戴家也在《孟子》里头翻来翻去。宋儒还采得几句六朝话,(大概皇侃《论语疏)里头的话,宋儒采他的意颇多。)戴家只会墨守《孟子》。孟子一家的话,戴家所发明的,原比宋儒切实,不过哲理不能专据孟子(阮元的《性命古训》更不必评论了)。到底清朝的学说,也算十分发达了,只为没有讲得哲理,所以还算一方偏胜。若论进步,现在的书学、数学比前代都进步。礼学虽比不上六朝,比唐、宋、明都进步。历史学里头,钩深致远,参伍比校,也比前代进步。经学还是历史学的一种,近代也比前代进步。
本国的学说,近来既然进步,就和一向没有学说的国截然不同了。但问进步到这样就止么?也还不止。六书固然明了,转注、假借的真义,语言的缘起,文字的孳乳法,仍旧模糊,没有寻出线索,可不要向前去探索么!礼固然明了,在求是一边,这项礼为什么缘故起来?在致用一边,这项礼近来应该怎样增损?可不要向前去考究么!历史固然明了,中国人的种类从哪一处发生?历代的器具是怎么样改变?各处的文化是哪一方盛,哪一方衰?盛衰又为什么缘故?本国的政事和别国比较,劣的在哪一块,优的在哪一块?又为什么有这样政事?都没有十分明白,可不要向前去追寻么?算学本是参酌中外,似乎那边盛了,这边只要译他就够。但以前有徐光启采那边的,就有梅文鼎由本国寻出头路来;有江永采那边的,就有钱大昕、焦循由本国寻出头路来。直到罗士琳、徐有壬、李善兰,都有自己的精思妙语,不专去依傍他人。后来人可不要自勉么!近来推陈出新的学者,也尽有几个。若说现在的学者没有心得,无论不能概全国的人,只兄弟自己看自己,心得的也很多,到底中国不是古来没有学问,也不是近来的学者没有心得,不过用偏心去看,就看不出来。怎么叫做偏心?只佩服别国的学说,对着本国的学说,不论精粗美恶,一概不釆,这是第一种偏心。在本国的学说里头,治了一项,其余各项,都以为无足重轻,并且还要诋毁。就像讲汉学的人,看见魏晋人讲的玄理,就说是空言,或说是异学;讲政事的人,看见专门求是,不求致用的学说,就说是废物,或说是假古玩。仿佛前人说的,一个人做弓,一个人做箭,做弓的说:只要有我的弓就好射,不必用箭;做箭的说:只要有我的箭就好射,不必用弓。这是第二种偏心。(这句话,并不是替许多学者做调人,一项学术里头,这个说的是,那个说的非,自然要辩论驳正,不可模棱了就算数。至于两项学术,就不该互相菲薄。)这两项偏心去了,自然有头绪寻出来。但听了别国人说,本国的学说坏,依着他说坏,固然是错;就听了别国人说,本国的学说好,依着他说好,仍旧是错。为什么缘故呢?别国人到底不明白我国的学问,就有几分涉猎,都是皮毛。凭他说好说坏,都不能当做定论。现在的教育界,第一种错渐渐打消几分,第二种错又是接踵而来。比如日本人说阳明学派是最高的学派,中国人听了,也就去讲阳明学。且不论阳明学是优是劣,但日本人于阳明学,并没有什么发明,不过偶然应用,立了几分功业,就说阳明学好。原来用学说去立功业,本来有应有不应,不是板定的。就像庄子说:“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候,或不免于洴澼。”(不龟手,说手遇了冷不裂。洴澼,就是打绵。)本来只是凑机会儿,又应该把中国的历史翻一翻。明末东南的人,大半是讲阳明学派,如果阳明学一定可以立得功业,明朝就应该不亡。又看阳明未生以前,书生立功的也很不少。远的且不必说,像北宋种师道,是横渠的弟子,用种师道计,北宋可以不亡。南宋赵蔡,是晦庵的再传弟子,宋末保全淮蜀,都亏赵蔡的力。明朝刘基(就是人人称刘伯温的),是参取永嘉金华学派的人,明太祖用刘基的策,就打破陈友谅。难道看了横渠、晦庵和永嘉金华学派的书,就可以立得功业么?原来运用之妙,存乎其人。庄子说得好:“豕零桔梗,是时为帝。”(豕零,就是药品里头的猪苓,意思说贱药也有大用。)如果着实说去,学说是学说,功业是功业,不能为立了功业,就说这种学说好;也不能为不立功业,就说这种学说坏。(学说和致用的方术不同。致用的方术,有效就是好,无效就是不好。学说就不然,理论和事实合才算好,理论和事实不合就不好,不必问它有用没用。)现在看了日本人偶然的事,就说阳明学好,真是道听途说了。又像一班人,先听见宋儒谤佛,最后又听见基督教人也谤佛,就说佛学不好。近来听见日本人最信佛,又听见欧洲人也颇有许多信佛,就说佛学好,也不论佛学是好是坏。但基督教人,本来有门户之见,并说不出自己的理论来;汉学人也并不看佛书,这种话本可以搁起一边。宋儒是看过佛书了,固然有许多人谤佛,也有许多人直用佛书的话,没有讳饰。本来宋儒的学说,是从禅宗蜕化,几个直认不讳的?就是老实说直话,又有几个?里面用了佛说,外面排斥佛说,不过是装潢门面,难道有识的人,就被他瞒过么?日本人的佛学,原是从中国传去,有几种书,中国已经没有了,日本倒还有原版,固是可宝,但日本人自己的佛学,并不能比中国人深。那种华严教、天台教的话,不过把中国人旧疏敷衍成篇;他所特倡的莲宗、真宗,全是宗教的见解,并没有关系学说的话,尽他说的好,也不足贵。欧洲人研究梵文,考据佛传,固然是好,但所见的佛书,只是《小乘经论》,《大乘》并没有几种。有意讲佛学的人,照着他的法子,考求言语历史,原是不错。(本来中国玄奘、义净这班人,原是注意在此,但宋朝以后就绝了。)若说欧洲人是文明人,他既学佛,我也依他学佛,这就是下劣的见解了。胡乱跟人,非但无益,并且有害。这是什么缘故?意中先看他是个靶子,一定连他的坏处,也取了来。日本出家人都有妻,明明是不持戒律,既信日本,就与佛学的本旨相反。欧洲人都说《大乘经论》不是释迦牟尼说的(印度本来有这句话),看不定的人,就说《小乘》好,《大乘》不好,那就弃精华取糟粕了。佛经本和周公、孔子的经典不同。周、孔的经典是历史,不是谈理的,所以真经典就是,伪经典就不是。佛经是谈理的,不是历史,只要问理的高下,何必问经是谁人所说?佛经又和基督教的经典不同。基督教纯是宗教,理的是非,并不以自己思量为准,只依上帝耶稣的所说为准;佛经不过夹杂几分宗教,理的是非,要以自己思量为准,不必以释迦牟尼所说为准。以前的人学佛,原是心里悦服,并不为看重印度国,推爱到佛经。现在人如果要讲佛学,也只该凭自己的心学去,又何必借重日本、欧洲呢?又像一班无聊新党,本来看自国的人是野蛮人,看自国的学问是野蛮学问,近来听见德国人颇爱讲支那学,还说中国人民是最自由的人民,中国政事是最好的政事。回头一想,文明人也看得起我们野蛮人,文明人也看得起我们野蛮学问,大概我们不是野蛮人,中国的学问,不是野蛮学问了。在学校里边,恐怕该添课国学汉文?有这一种转念,原说他好,并不说他不好,但是受教的人,本来胸中像一块白绢,惟有听受施教的话;施教的人,却该自己有几分注意,不该听别人的话。何不想一想:本国学问,本国人自然该学,就像自己家里的习惯,自己必定应该晓得,何必听他人的毁誉?别国有几个教士穴官,粗粗浅浅的人,到中国来,要知这一点儿中国学问,向下不过去问几个学究,向上不过去问几个斗方名士。本来那边学问很浅,对外人说的又格外浅,外人看中国自然没有学问。古人说的:“以管窥天,以蠡测海。”(蠡本来应写蠃,俗写作螺,意思说用蠃壳去舀海水,不能晓得海的深浅。)一任他看成野蛮何妨。
近来外人也渐渐明白了,德国人又专爱考究东方学问,也把经典史书略略翻去,但是翻书的人,能把训诂文义真正明白么?那个口述的中国人,又能够把训诂文义真正明白么?你看日本人读中国书,约略已有一千多年,究竟训诂文义不能明白。他们所称为大儒,这边看他的话,还是许多可笑。(像山井鼎物观校勘经典,却也可取,因为只案字比校,并不多发议论,其余著作,不过看看当个玩具,并没有可采处。近来许多目录家,看得日本有几部旧书,就看重日本的汉学家,是大错了。皇侃《论语疏》、《玉烛宝典》、《群书治要》几部古书,不过借日本做个书簏子。)这个也难怪他们,因为古书的训诂文义,从中唐到明代,一代模糊一代,到近来才得真正明白。以前中国人自己尚不明白,怎么好责备别国人。后来日本人也看见近代学者的书,但是成见深了,又是发音极不正当,不晓得中国声音,怎么能晓得中国的训诂?既然不是从师讲授,仍旧不能冰释理解,所以日本人看段注《说文》、王氏《经传释词》,和《康熙字典》差不多。几个老博士,翻腾几句文章学说,不是支离,就是汗漫。日本人治中国学问这样长久,成效不过如此,何况欧洲人,只费短浅的光阴,怎么能够了解?有说日本人欢喜附会,德国人倒不然,总该比日本人精审一点,这句话也有几分合理。日本人对着欧洲的学说,还不敢任意武断,对着中国的学说,只是乱说乱造,或者徐福东来,带了许多燕齐怪迂之士,这个遗传性至今还在。欧洲人自然没有这种荒谬,到底时候太浅,又是没有师授,总是不解。既然不解,他就说是中国学问比天还要高,中国人也不必引以为荣。古人说:“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原是看品题人是什么。若是没有品题的资格,一个门外汉,对着我极口称赞,又增什么声价呢?听了门外汉的品题,当作自己的名誉,行到教育一边,也有许多毛病。往往这边学究的陋话,斗方名士的谬语,传到那边,那边附会了几句,又传到这边,这边就看作无价至宝;也有这边高深的话,传到那边,那边不能了解,任意胡猜,猜成了,又传到这边,这边又看作无价至宝,就把向来精深确实的话,改做一种浅陋荒唐的话。这个结果,使学问一天堕落一天。几位朋友,要问这种凭据,兄弟可以随意举几件来。
(一)日本人读汉字,分为汉音、吴音、唐音各种。却是发音不准,并不是中国的汉音、唐音、吴音本来如此,不过日本人口舌倔强,学成这一种奇怪的音。现在日本人说,他所读的,倒是中国古来的正音。中国人也颇信这句话。我就对那个人说:中国的古音,也分二十几韵,哪里像日本发音这样简单?古音或者没有凭据,日本人所说的古音,大概就是隋唐时候的音。你看《广韵》,现在从《广韵》追到唐朝的《唐韵》、隋朝的《切韵》,并没有什么大变动。照《广韵》的音切切出音来,可像日本人读汉字的声音么?那个人说,怎么知道《广韵》的声音不和日本声音一样?我说,一项是声纽(就是通称字母的),两项是四声,从隋唐到现在,并没有什么大改。日本可有四声么?可有四十类细目么?至于分韵,元明以来的声音,比《广韵》减少,却比日本还多。日本人读汉字,可能像《广韵》分二百六韵么?你看从江苏沿海到广东,小贩做工的人,都会胡乱说几句英语,从来声音没有读准。假如几百年后,英国人说:“我们英国的旧音失去了,倒是中国沿海的人,发得出英国的旧音。”你想这句话,好笑不好笑?
(二)日本人常说:“日本人读中国的古文就懂得,读中国的现行的文就不懂得。原来中国文体变了。日本人作的汉文,倒还是中国的古文。”这句话也颇有人相信。我说:日本的文章,用助词非常的多,因为他说话里头助词多,所以文章用助词也多。中国文章最爱多用助词的,就是宋、元、明三朝,所以日本人拿去强拟,真正隋唐以前的文章,用助词并不多。日本可能懂得么?至于古人辞气,和近来不很相同,就中国人粗称能文的,还不能尽解,更何论日本人?自从王氏做《经传释词》,近来马建忠分为八品,做了一部《文通》,原是用文法比拟,却并没有牵强,大体虽不全备,中国的词,分起来,总有十几品,颇还与古人辞气相合,在中国文法书里边,也算铮铮佼佼了。可笑有个日本人儿岛献吉,又做一部《汉文典》,援引古书,也没有《文通》的完备,又拿日本诘诎聱牙的排列法,去硬派中国文法,倒有许多人说儿岛的书,比马氏好得多,因为马氏不录宋文,儿岛兼录宋文。不晓得中国的文法,在唐朝早已完备了,宋文本来没有特别的句调,录了有什么用?宋文也还可读,照着儿岛的排列法,语势蹇涩,反变了文理不通,比马氏的书,真是有霄壤之隔。近来中国反有人译他的书,唉!真是迷了。日本几个老汉学家,做来的文字,总有几句不通,何况这位儿岛学士。现在不用拿两部书比较,只要请儿岛做一篇一千字长的文章,看他语气顺不顺,句调拗不拗,再请儿岛点一篇《汉书》,看他点得断点不断,就可以试验得出来了!
(三)有一个英国人,说中国的言语,有许多从外边来,就像西瓜、芦菔、安石榴、蒲桃(俗写作葡萄)是希腊语,柿子是波斯语,从那边传入中国。这句话,近来信的虽不多,将来恐怕又要风行。要晓得这种话,也有几分近理,却是一是一非,要自己检点过。中国本来用单音语,鸟、兽、草、木的名,却有许多是复音语。但凡有两字成一个名的,如果两字可以分解得开,各自有义,必不是从外国来。如果两字不能分解,或者是从外国来。蒲桃本不是中国土产,原是从西域取来,枝叶既不像蒲,果实也不像桃,唤做蒲桃,不合中国语的名义,自然是希腊语了。柿子、安石榴,也是一样。像西瓜就不然,瓜是蓏物的通名,西瓜说是西方的最好。两个都有义,或者由中国传到希腊去,必不由希腊传到中国来。芦菔也是中国土产,《说文》已经列在小篆,两个字虽则不能分解,鸟、兽、草、木的名,本来复音语很多,也像从中国传入希腊,不像从希腊传到中国。至于彼此谈话,偶然一样,像父母的名,全地球没有大异。中国称兄做昆,转音为哥,鲜卑也称兄为阿干。中国称帝王为君,突厥也称帝王为可汗。中国人自称为我,拉丁人也自称为爱伽。中国吴语称我辈为阿旁,(《洛阳伽蓝记》自称阿侬,语则阿旁。)梵语也称我辈为阿旁。中国称彼为他,梵语也称彼为多他。中国叹词有呜呼,梵语也是阿蒿。这种原是最简单的话,随口而出,天籁相符,或者古来本是同种,后来分散,也未可知。必定说甲国的语从乙国来,乙国的话从甲国去,就是全无凭据的话了。(像日本许多名词,大半从中国去,蒙古的黄台吉,就是从中国的皇太子变来;满洲的福晋,就是从中国的夫人变来;这种都可以决定。因为这几国都近中国,中国文化先开,那边没有名词,不得不用中国的话,所以可下断语。若两国隔绝得很远的,或者相去虽近,文化差不多同时开的,就不能下这种断语。)有人说中国象形文字从埃及传来,也有说中国的干支二十二字,就是希腊二十二个字母,这种话全然不对。象形字就是画画,任凭怎么样草昧初开的人,两个人同对着一种物件,画出来总是一样。何必我传你,你传我?干支二十二字,甲、己、庚、癸,是同纽,辛、戌,是同纽,戊、卯、未,古音也是同纽,譬如干支就是字母,应该各字各纽,现在既有许多同纽的音,怎么可以当得字母?这种话应该推开。(www.xing528.com)
(四)法国人有句话,说中国人种原是从巴比伦来。又说中国地方,本来都是苗人,后来被汉人驱逐了。以前我也颇信这句话,近来细细考证,晓得实在不然。封禅七十二君,或者不纯是中国地方的土著人,巴比伦人或者也有几个。因为《穆天子传》里面谈的,颇有几分相近,但说中国人个个是从巴比伦来,到底不然。只看神农姜姓,姜就是羌,到周朝还有姜戎,晋朝青海有个酋长,名叫姜聪,看来姜是羌人的姓,神农大概是青海人,黄帝或者稍远一点,所以《山海经》说在身毒(身毒就是印度),又往大夏去釆竹。大夏就是唐代的睹货逻国,也在印度西北,或者黄帝是印人。到底中国人种的来源,远不过印度、新疆,近就是西藏、青海,未必到巴比伦地方。至于现在的苗人,并不是古来的三苗,现在的黎人,并不是古来的黎。三苗九黎,也不是一类的。三苗在南,所以说左洞庭,右彭蠡;九黎在北,所以《尚书》、《诗经》都还说有个黎侯,黎侯就在山西。蚩尤是九黎的君(汉朝马融说的),所以黄帝从西边来,蚩尤从东边走,赶到涿鹿,就是现在直隶宣化府地界,才决一大战。如果九黎三苗,就是现在的黎人、苗人,应该在南方决战,为什么到北方极边去,难道苗子与鞑子杂处?三苗是缙云氏的子孙(汉朝郑康成说的),也与苗子全不相干,近来的苗人、黎人,汉朝称为西南夷。苗字本来写髣字,黎字本来写俚字,所以从汉朝到唐初,只有髣、俚的名,从无苗、黎的名。后来人强去附会《尚书》就成苗、黎,别国人本来不晓得中国的历史,听中国人随便讲讲,就当认真。中国人自己讲错了,由别国去一翻,倒反信为确据,你说不要笑死了么?
(五)法国又有个人说,《易经》的卦名,就是字书。每爻所说的话看都是由卦名的字,分出多少字来。这句话,颇像一百年前焦循所讲的话。有几个朋友也信他。我说他举出来的字,许多小篆里头没有,岂可说文王作《周易》的时候,已经有这几个字?况且所举的字,音也并不甚合。在别国人想到这条路上,也算他巧思,但是在中国人只好把这种话做个谈柄,岂可当它实在?如果说他说的巧合,所以可信,我说明朝人也有一句话,比法国人更巧,他说《四书》本来是一部书,《论语》后边说“不知命”,接下《中庸》开口就说“天命之谓性”,《中庸》后边说“予怀明德”,接下《大学》开口就说“在明明德”,《大学》后边说“不以利为义,以义为利也”,接下《孟子》开口就说“王何必曰利,亦曰仁义而已矣”,这倒是天然凑合,一点没有牵强。但是信得这句话么?明末人说了,就说他好笑,法国人说了,就说他有理,不是自相矛盾的么?
上面所举,不过几项,其余也举不尽。可见别国人的支那学,我们不能取来做准。就使是中国人不大深知中国的事,拿别国的事迹来比附,创一种新奇的说,也不能取来做准。强去取来做准,就在事实上生出多少支离,学理上生出多少谬妄,并且捏造事迹。(捏造事迹,中国向来没有的,因为历史昌明,不容他随意乱说。只有日本人,最爱变乱历史,并且拿小说的假话,当做实事。比如日本小说里头,说源义经到蒙古去,近来人竟说源义经化作成吉思汗,公然形之于笔墨了。中国下等人,相信《三国志演义》里头许多怪怪奇奇的事,当做真实,在略读书的人,不过付之一笑。日本竟把小说的鬼话,踵事增华,当做真正事实,好笑极了。因为日本史学本来不昌,就是他国正史也大半从小说传闻的话翻来。所以前人假造一种小说,后来人竟当做真历史,这种笑柄,千万不要风行到中国才好!)舞弄条例,都可以随意行去,用这个做学说,自己变成一种庸妄子;用这个施教育,使后生个个变成庸妄子。就使没有这种弊端,听外国人说一句支那学好,施教育的跟着他的话施,受教育的跟着他的话受,也是不该!
上边已经说了,门外汉极力赞扬,并没有增什么声价,况且别国有这种风尚的时候,说支那学好,风尚退了,也可以说支那学不好。难道中国的教育家,也跟着他旅进旅退么?现在北京开经科大学,许欧洲人来游学,使中国的学说,外国人也知道一点儿,固然是好,但因此就觉得增许多声价,却是错了见解了。大凡讲学问施教育的,不可像卖古玩一样,一时许多客人来看,就贵到非常的贵;一时没有客人来看,就贱到半文不值。自国的人,该讲自国的学问,施自国的教育,像水火柴米一个样儿,贵也是要用,贱也是要用,只问要用,不问外人贵贱的品评。后来水越治越清,火越治越明,柴越治越燥,米越治越熟,这样就是教育的成效了。至于别国所有中国所无的学说,在教育一边,本来应该取来补助,断不可学《格致古微》的口吻,说别国的好学说,中国古来都现成有的。要知道凡事不可弃己所长,也不可攘人之善。弃己所长,攘人之善,都是岛国人的陋见,我们泱泱大国,不该学他们小家模样!
(原载《教育今语杂志》第3册“社说”,1910年)
此文作于1910年,为章太炎极少见之白话论作,后收入《章太炎的白话文》(泰东,1921),吴齐仁(张静庐)称其为:“以极浅显的白话,说最精透的学理,可以作白话文的模范。”或可以章氏之演讲辞观之。晚清之际西学畅行,国人几惟西学是瞻,一论一说,相趋步尘而不思是非原委,奉西洋“汉学”以为圭臬。章太炎素谓域外“支那学”粗疏浅陋,尤以日本为不值一哂,由是而倡中土学人“发为本心”,潜修故学,以为“立学”之资;不然,舍本逐末,讶异荒诞,终不免堕陷浅滩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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