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初萌：《新世纪》论及哲学与语言文字的纲纪

（哲学及语言文字二事）

本报前有《排满平议》及《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新世纪》各为书后，因论及哲学、语言文字二事。

《排满平议》言：“人有恒言曰：玉卮无当，虽宝非用。凡哲学之深密者类之矣。无政府主义者，与中国情状不相应，是亦无当者也。其持论浅率不周，复不可比于哲学。盖非玉卮，又适为牛角杯也。”《新世纪》评之曰：“作者目哲学为无当之玉卮，大约指浮泛之周秦诸子及迷谬之佛经与悬想之西儒，皆不合于科学之定理者而言。世界之物，惟适用则可宝。至于非用，直捷爽快，所谓废物是矣，自应受天然之淘汰，何宝之有？废物者，必先失其深密，大约以晦拙之形为深，纠纷之状为密，故遭废耳。否则益深益密，为进化之顺序，无当必至于有当，何至常以无当见废？然哲学为言道之通名，如作者意中之哲学，同人宝以无当玉卮之评，叹为精当。至于作者意外之哲学，则有如无政府之类者，同人愿应之曰：作者评为牛角杯，虽较无当之玉卮适用矣，然作者尚有泛取贵料不适应用之误。今正告之，无政府主义者，譬之饮汤，乃一横当之瓷杯；譬之饮水，乃一直脚之颇黎杯。以世俗金钱之价值而论，固较玉卮为贱，亦较牛角杯为贱，惟合于物理之应用，则万倍有加。”今案：哲学者，一浑沦无圻堮之名。以通言别言之异，而袤延之度亦殊。上世哲学为通言，治此者亦或图明算术，推寻物理，乃至政治、社会、道德、伦理诸言。亦一二陈其纲纪，此土与印度、希腊皆然，是一切可称哲学者。由其科目未分，欧洲中世，渐有形上、形下二途，而政事、法律亦不可比于形下。近人或以文学、质学为区，卒之，说原理者为一族，治物质者为一族，极人事者为一族。若夫万类散殊，淋漓无纪，而为之蹑寻元始，举群丑以归于一，则哲学所以得名。乃如道德、伦理之说，特人类所以相齿，而近世往往附着哲学之林，此则失诸糅杂。然法律、政治语，犹未遽阑入也。如无政府主义者，亦略据哲学为根，此如言法律者推及人权，未始不钩探哲理，要之归异出同，肥之类也，固不容率情涃合，并为一渠。故今所谓哲学者，从别言不从通言，此亦世儒常语，非故为派析也。《新世纪》谓三种哲学，皆于科学不相比合，因以浮泛迷谬悬想诋之。夫科学之名亦泛矣。彼所谓科学者，则诊察物形加以齐一而施统系之谓。抑万状之纷纭，固非科学所能尽理。有牢笼科学以究万事者，若斯宾塞尔之从赫尔图门，谓之万有科学，而不与之哲学之名。往世经验不周，物情未效，中外诸圣哲所说诚有粗疏者，于大体固无害。今夫迷谬云者，谓本非而强执为是，如名家言白狗、黑犬可以为羊是也。若云本无其实，乌睹其名，谓犬为羊固不可，虽谓之犬亦不可；谓白为黑固不可，虽谓之白亦不可，何者？犬、羊、白、黑，本由感觉分别而后成名，然感觉亦无以自证其必是。神乱而见头鬾服者，少选念之，则自以为目眩。故知感觉非实，则犬、羊、白、黑之号都亡。若是者，即不容谓之迷谬矣。悬想云者，谓本无而强施为有，如佛藏之称极乐国土、柏拉图称观念世界是也。若不于本无者说之为有，而反于现有者说之为无，如云空间、时间本非有，故顿置于空间、流注于时间者亦非有，若是者，即不容谓之悬想矣。且“是非有无”诸名字，非于物上示此形相，乃于识中具此范畴。而范畴实识中之炎翳，则是非有无当泯绝，此本非科学所能证明。科学者，特以此是非有无之范畴应用之于名相。如法律既定，而当官执事者守之，其法律所由生不暇问也。分际既殊，事守亦异，则有别为两途而已矣。且即科学所指陈者，亦何往无悬想？例如物有原子，创自希腊人跌莫克黎陀，于印度亦有吠世史迦学派，说此为钵罗摩怒，是皆理化诸家所承用。原子既无形，非若分子之可以实证。物在五根感觉以外，虽仪器且无自窥知，何所经验而说为有（易原子为电子者亦同）？乃佛家既破原子之说矣，光色所由生者，归之伊太说，真空不空者，归之伊柰卢鸡。是诸物质皆超绝经验界，独以意想推校得之，顾独非悬想耶？又科学亦自有迷谬者，例如生物学家说人生之单位，达尔文立“戒弥卢”说，犹有体质可求，自是推校益精，则言微虫分体而生子似其母，所以能似者，由其有担生物名之为波泛卢。又言细胞结合以成官体，官体有筋骨、血肉、肤发、根窍之殊，所以能殊者，由有物曰决定分位，名之为地罍弥能提，次有先祖质位于其上，名之为伊难迫来斯摩。然此诸物非即细胞，非细胞核，非核中所有染色物非染色物。但可知其名号，不可示其仪形，此则与称道灵魂者曾无毛氂之异，而言生物者方推是说为至精，顾独非迷谬耶？及如赫格尔所著宇宙之谜，则言空中有无数地球，无一刹那无新地球出生者，亦无一刹那无旧地球坏灭者，是乃纯无质验之言。赫格尔氏非终日方行宙合，亦非穷尽岁月以仪器遍诊空间，徒以流星陨裂强为比附，而流星果为他方地球崩坏与否尚不可知，至新生则益无征验，徒凭胸臆而笔之书，其为迷谬悬想，复甚于前此数家矣。是故毛举细故，则科学之诡诞者正多，宁独哲学。要使大扬之，皆有独至而已。何事切切以求合耶？其以应务哲学者有“学”而无“术”，故可以求是，不可以致用。科学之始，亦纯为物理学耳。久之其“术”渐开，则始有应用者。然无用者犹众，例如天文一科，表经纬以代准，望浮海者得其用，今乃有推步彗星当于某时拂地者，亦有言行星当于某时突过地球者，博士数十辈，言之皆无效验。斯固疏于求是，虽效矣，终无他术得前事而豫防之，则犹之无用也。然治科学者本以求是，虽无用亦推之，治哲学者准是。其或凭虚而远事情，则犹测彗星之不密，要之密者固多数，若天文学者自测彗星而外，其他皆近合密度矣。乃其无用则有“学”无“术”之故，谁云失其深密者？然此但以哲学、科学比校言也。无政府主义者，其归趣在人事，虽或借科学以成其说，要之比类相明，异于睹物而知情者。且人事本由情智接构以成，形能转变，不可豫规。非如动植物之任其本能，无生物之动由机制。夫未来既不可知，过去又少成例，乃借他物异事以相比况，其差跌当不止千万。然则无政府主义本与科学异流，亦与哲学异流，不容假其名以自尊宠。综观远西诸学说，数学、力学坚定不可磨已，施于无生物之学，其次也，施于动植物之学，又其次也，施于心理生理之学，又其次也，施于社交之学，殆十得三四耳。盖愈远于人事者，经验既多，其规则又无变，而治之者本无爱憎之念存其间，故所说多能密合；愈近于人事者，经验既少，其规则复难齐一，而治之者加以爱憎之见，则密术寡而罅漏多。例之以生理学，东人有言曰，欧美人谓杂婚者其子健全，不杂婚者其子愚弱，此特以己国多杂婚作此辩护。日本人离婚至少，而民种皆健全，未尝愚弱也。乃杂婚所生子女，则多形态谲觚神经诡异者，知其说与事实不相应。例之以社会学，社会学起自殑德，殑德疾吼模、康德诸哲理，名之为虚灵学，其言曰：草昧世惟有宗教，次有虚灵学，次有质学。然后人驳之曰：希腊盛时，既有质学，而专志虚灵者，乃在文学复古以后，是殑德之说，已先与社会成迹不符。其后治社会学者虽众，大抵互相攻伐，不如理学之极成，固由例证稀疏，亦以豫蓄爱憎之见能蔽其聪明耳。然则论人事者，不能与他种科学比肩可知也。若局就应用计，无政府主义之在西方，则豕零与桔梗，是时为帝。虽然，可用与可宝故殊，涵宝与用而一之者，只功利学派之偏见，非一切人情皆尔。吾云哲学之深密者，虽宝非用，顾未尝以其无用贱之；纵无政府主义在西方为适用，亦不以有用贵之。譬如制币用金银铜，又简则以纸，金刚石与东珠如鸡卵者，则不与制币数，是无用者莫东珠、金刚石若，而有用者亦莫纸币若，然可宝者卒在彼不在此。东珠、金刚石性自贵，虽异国异代则珍之，纸币者，由人强作，作之者在则用存，作之者丧则用去。故越境则纸币不可行矣，国亡而纸币亦不可行矣。由斯校量，凡可宝者，以其材质为准，凡可用者，以其流行为准，材质在自，而流行在他，故宝与用则非一事。金银铜者，宝不如东珠、金刚石，用不如纸，而宝与用各据其一端。故眩惑者每以宝用同论，彼哲学虽无用，亦东珠、金刚石已，科学乃比于金银铜，诸课人事者谓之纸币。而无政府说之在西方，则为纸币在其国者，在东方则为纸币出其国者，在汉土则为纸币之国已亡者。纸币失流行时，用既绝而材质亦无可宝，则犹不逮东珠、金刚石尔。曩者以玉卮无当为喻，谓哲学之深密者宝与用一有一亡，又以牛角杯喻无政府主义，复诮于无当者，以为此在西方，则为有当之牛角杯，此在东方则无当之牛角杯也。虽民族主义者，其材质亦不足比于球图重器，独于汉土有用，则牛角杯而犹有当者。《新世纪》又评之曰：“作者以民族主义为向下，可曰中国之革命党所抱即向下主义乎？”夫向下亦何足讳，顾视其情势何如。夫厌菜食者则有肉羹主义，苦槁饿者则有稻粱主义，患腹胀者则有便利主义，便利主义于三者为最下，然当其腹胀时，可得有他念哉？且上下固无定衡，民族主义视要求立宪、侧媚异族为高，然视独活主义则向下，视无生主义则愈下，以其深根宁极，淖入于中国人心，而又适为切用，故鼓舞欲遂成之，非曰一切主义莫如我高也。所谓“现有其事，故以此主义对治之”者，《新世纪》亦评之曰：“此乃作用，非主义也。”不悟主义之于作用，旋转亦无定准，向于此为作用者，即向于彼而为主义。例如有全生主义者，必求饮食全生为主义，则饮食为作用也。虽然，饮食可猝致耶？以求食故，必先耕稼，又以饮食为主义，而耕稼为作用矣；耕稼不可以徒手成，由是必先治农器，则耕稼又为主义，而治器乃为作用。故方其为作用者，晷景少移，即又成主义。民族主义亦无由出是例。假令汉族秉弧矢之威，乘雷霆之势，无有他族起而犯我，则民族之主义可以终古不生；若世界惟一汉族，更无他族与争明者，则虽民族之观念，亦可以终古不生。尔时所存，惟同种之感情自相煦妪而已。以汉族外复有异族，而民族观念应之起；以异族之陵轹汉族，而民族主义应之起。有此观念谓之对扬，有此主义谓之对治。卒之求脱羁縻为主义，而民族主义为作用。然此民族主义者，非能自遂，必集合种种事情为之辅成。故对于其从属之事，而此又称主义矣。亦如言无政府者本以自由平等为主义，而无政府主义特为作用，然此无政府主义者，非能自遂，必集合种种事状为之辅成，故亦对于其从属之事而称主义矣。

本报《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尤为《新世纪》所反唇。盖彼所汲汲表扬在是，以是为邮表缀，以是为印上虎纽，以是为门户金铺，首重之，神之、把之、握之，唯恐失之。其实为槬落者张气。始租界市井之学，渐染海滨士人，若颜介所谓弹琵琶学鲜卑语者，入腹地则被讪笑，海滨人奋欲报仇，犹不得便。及僮仆学校既立，遍延宇内，以爻法远西为宠，学子益堕废国粹。三年至穀褎，然出身为教授故，有宣讲历史者，问范增则不识姓氏，问李斯则疑古无其人。儿童本不说学，务伧陋易习而谋哺啜之用多，往往姚佚自喜。有教师课历史，言教科书荒陋，愿尔曹参考纪事本末。学童大哗，以其师为义和团。然则故事短书，犹惮寻究，况乎正名百物所以为问学之本株哉！夫自守伧陋可也，遇中原诸学者犹被笑。所在报章虽小腆，尚往往嘲弄之，欲为僮仆新党雪耻。独有排摈国文，令他人无所藉口。盖斯宾塞尔不识希腊罗甸书，则讼言希腊罗甸书无用，不可用于学官。彼欲以万国新语剿绝国文者犹是。况挟其功利之心，歆羡纷华，每怀靡及，恨轩辕厉山为黄人，令己一朝堕藩溷，不得蜕化为大秦皙白文明之俗，其欲以中国为远西藩地者久。（“新世纪丛书”有云：“为公益计，则为革命；即使果有瓜分之事，亦必革命。因今政府之害民尤甚于瓜分之祸故也。吾何畏瓜分乎？畏失吾自由与平等而己。请观他国与吾政府之专制孰为甚耶。”此数语虽似赞成革命，其实愿为白人奴隶。紫色哇声，近朱乱雅，本报所以辞而辟之。若革命党濡染此种见解，则犹不如望立宪者。所谓息妫之事楚王，贤于荡妇之求新牡也。）则欲绝其文字，杜其语言。令历史不燔烧而自断灭，斯民无感怀邦族之心，亦宜乌虖。庄舄显而越吟，钟仪幽而楚奏，民性所同。独《新世纪》记者乃异此耶？其自谓合于科学，故神经囟门之质异耶？其陈义鄙倍不待驳，然彼报亦自附革命之林，其说常足以挠观听，故不惮繁辞以相晓告。万国新语者，本以欧洲为准，于他洲无所取前。所论撰有云：大地富媪博厚矣，殊色异居，非白人所独有。明其语不足以方行世界，故命为万国新语不如命为“欧洲新语”，其亚细亚人学之以为驿传。取便交通亦可也，则不若命为“外交新语”。正名为“外交新语”则不以乱土风，犹近世学欧洲文字者，归而动齿牙把刀笔自若也。若夫民族区分，舍语言则无以自见。一昔弃捐其固有，而执鸲鹆狌狌之业，无往而可。且欧洲之面积，视中国全部尚不足，以方全亚，财九分居二，合欧美乃适与亚洲面积等计。丁口则合中国、印度、安南、日本、暹罗、朝鲜，已当全球之半，何有于欧美。其语言文字，除去简单者弗论，足以表彰学术孳乳浸多者，汉文为一种，梵文为一种，波斯文为一种，亚拉伯文为一种。自波斯破灭，种人分散，保于印度，而驴唇之字亦绝。今所有者凡三种，三种异源，而各有其特性，不容划削以就一类。若欲令亚洲人言语交通，亦可自编新语，会同邮传之言，当名为“邦交新语”，以别于“外交新语”。犹不得自废故书，惟新语之为务。若谓欧洲殊语，悉自希腊罗甸蠕生，故整齐之则有术，亚洲三种文字，源流各别，故无齐一之方者，亦推择一种以为符号耳。夫强效万国新语者，本非亚洲故有之言，则同一亚洲人而以此国效彼国者，其难易亦相等。纽之繁莫如印度，韵之繁莫如支那，此二国者，执天均以比其音，虽有少缺而较他方为完备矣。语言本所以为别，音愈繁则愈分尔。后造亚洲新语者，当举是为原素，镕冶之，导择之，涤荡邪秽，斟酌饱满，令交通于东土。若彼欧洲新语者，则徒以是交通白种而已。妄庸子不惠于东人，不念邦族，不度地邑民居多少，惟欲改易旧言，用相弹切，斯之谓西方牛马走。若其难易之数，前者所举已多矣。且如械器有无，东西殊贯，食有竹箸，赌有围棋，乐器有箫管笙磬之殊形，衣服有袍褂衫襦之异用。若此类者百数，无容皮传为名，彼报则曰：“可以随便比附意义，予以一名。”斯正称帽为冠、以盘为案之例也。黄人谓白人为夷则慕之，白人谓黄人为蒙古种，则跪拜以诵之，比附相同，而喜怒为用，凡下赍劣根者多如是。提其耳曼，不足以发声；导其督脉，不足以变志，此何足与计事。直正名者，不当如是耳，且本无者固难附会，而本有者亦有名言具阙之殊。如前所谓用于屈伸取舍者，某宣教师之言，勿论为誉为嘲，要之，本有其事，而彼不能分别为名，则不得称言语完具。又如亲属相呼，本有殊号，其始徒以昭穆行列相附，自母系进为父系，而内外之号以分，今之用父系者欧亚所同也。顾语言分合则有异，且如母之兄弟曰舅，父之兄弟曰伯父、叔父，欧洲语不能分也；兄弟之子曰从子，姊妹之子曰外甥，欧洲语不能分也；同族之亲曰兄弟，异族之亲曰外兄弟，今语则曰中表兄弟，欧洲语不能分也；兄之妻曰嫂，妻之姊妹曰姨，欧洲语不能分也；伯父、叔父之妻曰伯母、叔母，父之姊妹曰姑，母之姊妹曰从，母舅之妻曰妗，（此语虽起宋代，本是舅之音转，今南北称此者较称舅母为多。异姓不得有母称，故呼妗者较呼舅母为正。古语但曰舅妻，犹姑夫、姊夫等语，为质直之名。）欧洲语不能分也。若谓尊长者为一等，比肩者为一等，卑幼者为一等，略分大齐无必繁碎为名，则妇之父母名不同于伯叔，而子婿之称亦不同于从子，此又非其类例。夫本无其事，而不与之专名宜也。藩人谓夫之兄弟皆曰夫，谓妇之姊妹皆曰妇，应其社会情事，无足谪矣。本有其事，而名号不能为别，则为言语文字之不具，此与日本故言“有日而不能与之名，呼之曰希，同名于火，有盐而不能与之名，呼之曰嚣，同名于潮，有天而不能与之名，呼之曰阿摩，同名于雨者”何异？夫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声不中其实者谓之窕。本无鬼神，而有鬼神之名，斯谓言；本有亲属衰次，而无亲属衰次之名，斯谓窕语。万国新语者，出于人为，异于天然窾语，故文法排列为齐嫧。然名号之故阙者，终勿能为之补苴；而或具或阙，类例自相抵梧者，亦无由为之齐一，此则中国所不适用明矣。张无政府者，必谓婚姻之道既废，人人以瞬息之爱相交，则亲属本无可别，其然，则父子兄弟之名亦当废，不知万国新语中，犹有父子兄弟之名乎？若绝无，则已矣，一有一亡，则不得逆探后事以为辩护。藉令如无政府家所说，则万国新语者，只无政府时代所适用，今东方尚不能无政府，则是语之不适用益明。况本有其事，而语阙于西土者，非徒亲族衰次之名，则虽地球棍一以后，犹不能以欧洲新语为世界新语也。难者曰：“汉土语言文字，有实而阙其名者亦众矣，何以尚于彼？”应之曰：“汉土所阙者在术语，至于恒言则完；欧洲所完者在术语，至于恒言则阙。”语言文字者，其职在于宣情应务，非专为学术计。且汉文既有孳乳渐多之用，术语虽阙，得集数字以成名，无所为病。若令恒言不具，则其语无自孳生，斯朝夕不周于事已。荀子曰：“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今汉字于恒言则得用，于术语则得丽。欧洲之文，术语不待丽，诚善而恒言不给用，则不可以是更我。章炳麟曰：洋洋美德乎！颉籀斯邈之文，踦形孑义，秒忽判殊，属辞比类，子母钩带，散而为尘不患多，集而成器不患乏，错综九千字，至于百十万名，魏然弗可尚已。《新世纪》又云：“科学中之理数，向之不齐一。今以兆分一秒之一亿分一秒之一，假定一数，强称齐一，为便于学理及民用者。其繁啧万万有过作者所举声纽之粗简，尚能理而董之。何况语言文字，止为理道之荃蹄、象数之符号乎。”夫科学固不能齐万有，而创造文字复与科学异。撰万物之受人宰制者，纵为科学所能齐。至于文字者，语言之符，语言者，心思之帜，虽天然言语，亦非宇宙间素有此物。其发端尚在人为，故大体以人事为准，人事有不齐，故言语文字亦不可齐。昔者卜商、叔孙通、梁文、张揖诸君，盖知此意论撰雅，故以释诂、释言、释训为先，所举者多抽象普遍之名词与形容词、动词耳。次有释亲，释亲亦人类所以交际。其物之受裁于人者，有释宫、释器、释乐次之，其物之未受裁于人与不可受裁于人者，有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次之。观其第录而察其用心，以为释诂、释言、释训者，则思虑志念之提封。有时邻音相转，累语相交，得以曼衍滋长，而不容以他方言语乱之。亲属衰次之名，亦惟汉土为翔实，又不容以他方语义相乱也。下至器物，固有此土所无而彼土所有者，则比字属名以定其号，终不可题号者，无妨从其主称，其下万类芸芸，各于其党，盈耗视土宜，幽明从地势，则虽受成于彼可也。是故蒲陶、目宿，昔皆汉土所无，则直译其音以成语，壁琉、珂珬，昔皆汉土所无，则审听其语以著文。且品物者，天下所公，社会者，自人而作。以自人而作，故其语言各含国性以成名，故约定俗成则不易。（今语虽多异古，求之《尔雅》、《方言》、《说文》，必有其字，故汉语最纯洁不杂。其有杂者，如呼不好为歹，字非汉字，言非汉言，郑思肖明其出于蒙古，此则当绝。若夫呼头为脑袋，呼鼠为耗子，语皆鄙倍，而犹有义可稽，非自他方传入。然此种语究未遍行。今语言头言鼠者，尚居多数。待正则之语言统一，则鄙言自废矣。）今顾函胡其语，以科学牢络万端，谓事事皆可齐一，譬犹献芥而及齑也。且所以齐一之者，彼亦未有其术，徒以大言自任，又不专心揖志以求其是，而谓假定一数，强称齐一，足以便民用。夫徒为便用计，至于假定强称，是奚足言科学，抑《新世纪》记者之科学欤？若局就纽韵计者，音繁即繁，音简即简，有繁音而强削之以就简，是强人语为鼓造鸣。北人有言，中国语最难发音者莫如“二”字，婴儿不能，浊音者不能，不分四声者不能。今用《新世纪》之科学裁之，是将使人终古不能说“二”字也。盖声韵之不齐，犹人有长短黑白，治科学者能捨异种杂生之术，而使黑人皆白皙乎？日本人有恶其鼻之陷者，惧不得当西人，则剜髀肉以补鼻上，名之曰“隆准术”，是亦强不齐以使齐，是亦可曰“科学”矣！夫形貌不可齐，齐之惟有桃梗像人；声音不可齐，齐之惟有琴弦准器。《新世纪》记者将比人以留声器耶？其不然也。《新世纪》复云：“中国文字与万国新语优劣之比较，不必深言之，即以印刷一端论，中国文字之排印机械，如何制造能简易乎？”（按机械当作字粒，彼报有误。）是则应之曰：欧洲语之字句冗长，立谈数语，使人旷日废功，其音当如何裁减一音而合也？每一名而合数音，视汉土以一字成名者，章草书之，孰迟孰速？以此使人疲精损腕，其名字当如何节约？句繁语重，将盈简纸，不得不削小其形，以此使人劳目失精，其形体当如何廓大？铁籀作书，独宜厚牒，以此使牛马流汗，负担劳形，虽浏览者手挟一经犹患重，其权量当如何减轻？夫以一便易四不便，可谓至无算者。抑字粒简易，则排印速而成书多；字粒重难，则排印迟而成书寡，利害独在此耳。然以晬时刻期成就者，独有新闻，中国亦未尝延缓，自余典籍，期会稍宽矣。日本人用和汉杂文，其字粒略与中国等，一岁成书，几二十万种，此不可谓重难者。吾谓排印固不求过速，汉土雕木术未兴时传书难，则苟且著书者寡。汉唐旧籍多有可观，徒以展转移书，伪误多而校雠困，由是雕木术兴，而利害亦相半，何者？传书径易，则苟媮著述者多。自宋讫明，其图籍足以充塞庭庑，而可观者殊寡。自顾炎武宗核名实以来，更三百岁，著书者多有发明，则啙窳浮淫之书稍益减退，然全数计之，苟偷者犹十五六。今者活字排印之术盛行，急躁者愈以率情奋笔。借观日本，岁出二十万种书，其发舒心得者几何？无虑翦截成文，颠倒首尾以成篇籍，其有深造自得者，岁不过百余种。要之，排印过速，必不能多得良书。徒令欲速者得易以成编，裨贩者得因以牟利，空费穀楮而灾桑竹，为浅者开其街鬻之途，卒于社会无补。然则以汉字排印，虽少重难亦足矣，更务趣速则益滋浮文妨要之书。救文弊者，正当知其节度，何侈张之急乎？且记者但知制造字粒之难，未知检字之易也。汉字文各异形，而欧文特以数十字母交叉陈列，检字时若汉文难欧文易者，其实相反。汉文以一字成名，检之虽难，得而只一次；欧文以数母成音，数音成字，检之虽易得，而当有五六次。故检字之难，欧且倍汉。吾见日本排字者，皆识欧文，而排印欧文，其时期加排印汉文以倍。记者所言，亦只得半耳。《新世纪》又云：“学问者，世界之公物，外国人所未有者，自亦许外国人之传习。”彼报固以高文典册比甘薯之余滓矣，外人求此滓何为者？若夫现行事状，如政治、风土诸书，其文辞既非深邃，则假道于舌人亦易。且一国之有语言，固以自为，非为他人。为他人者，特余波所及耳。夫日本人于汉学，所得至浅末，然犹不欲堕废汉文。罗马字代假名之说，无过崇拜势力与轻剽好异者为之，深思者无不与反对。况吾土旧有之文，所以旃表国民之性情节族者乎？且以日本之和汉杂文，令西方人习之，其难当倍汉字。然日本人不以惠教外人之故而自变也。其欲习外学者，兼明欧洲一种书，归而译录亦得矣。以汉土文法排列顺序，而发音又清眇，习欧文则宜易于日本。徒以荒废国学，故译文亦无术，其咨安在？彼徒知以变语求新学，令文化得交相灌输，而不悟本实己先拨，岂必如露人之迫波兰，英人之迫杜兰斯瓦，使舍其国语而从新主。纵汉人自废之，自用之，其祸己不可噬齐矣。盖改从他方言语而无害者，独在草昧初开之族，符号简单，则更之不为病，其间有强迫者，若亚拉伯文之用于马来是也，有非强迫者，若波黎语之用于吐蕃是也。以其国素无历史文学，一朝改从异语，于故有者未亏，而采获新知无量斯侻矣。不然，以冠带之民，拨弃雅素，举文史学术之章章者，悉委而从他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彼自贵以无政府主义者，不恩民族，不赖国家，兴替存亡无所问效，雉鸣以求新牡，其无所顾惜也则宜。且无政府家如苦鲁巴特金，一意尊其国粹，而此土言无政府者反是，忖度其心亦曰：彼文明之白人，当尊国粹，此野蛮之黄人，不当尊国粹耳。乌虖！我邦人诸友伯叔兄弟，虽以宾朋处西土，虑非如甘英所闻度海而心愦乱者。顷颅之圜则如故，瞳子之黑则如故，肤理之黄则如故，耏鬓之玄则如故，何其蔑侮邦人，且忿疾其语言文字至于衔骨也。学子百余人，宁无刻苦忍形者，欲就乃平等自由主义，巴黎则和合爆丸之林；印度人就学者以百数，英人侧目而视印度人，谓足以供世界革命者之需求。我邦人诸友伯叔兄弟，胡不自勉，研精化学以备实用，而空为跌荡之言堕我民德，其真欲臣妾于欧洲耶？其真谓英人之遇印度，法人之遇安南，宽厚过满洲政府，且过于方来之汉族政府耶？不然者，语言文字亡，而性情节族灭，九服崩离，长为臧获，何远之有？吾且谓自改旧文者，其祸尤厉于强迫。强迫者有面从而无诚服，家人父子莫夜造膝之间，犹私习故言以抒愤懑。故露人侦伺虽严，而波兰语犹至今在，其民亦慷慨有独立心，后之光复尚可隑也。至于自改旧文者，不终于涂炭不止。若一部改之而一部有未改，改者又且挟白人以陵同类，我邦人诸友伯叔兄弟会将剖为二族，终则挟白人者必胜，而抗白人者常衄。姬汉遗民，其无噍类。若不信者，且以学习欧文之士观之。今以欧文致高官厚禄者，无虑数十，其人素未习国学，为儿嬉戏，常游泳白人间，迮而仕宦，多怀市井猥鄙之心，而卖国养交者常在，此江浙广东多。白种通商地，风气早开，其学欧文者众，则媚外者亦众。夫怠国故而习殊语，其祸已不可收，况并废其语言文字哉！讼此者或以日本成事相拟，不悟日本承封建末流，其尊种爱国之心坚不可坏，故习学欧文无所损。且其人皆素知和汉文言，亦无或昧于东方历史，终不以欧化易其肺肠，故少弊耳。汉土人心故涣散，主之者又适为异族政府，令民志不辐凑于区中。以国文，犹惧不蔇，又随而癹夷之；民弃国语，不膏沐于旧德，则和悦不通，解泽不流，忘往日之感情，亦愈杀其种族自尊之念，焉得不比暱白人，而乐为其廝养耶？又《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中穷极其弊，谓将杜绝文学，归于朴僿。《新世纪》则自救言：“异日民思细密，当别成美富种性，岂野蛮简单之篇章所足动其情感，故无论摆伦之诗。汉土之文，不在摧烧之列，即为送入博物院之料。”甚哉！其善于欺谩也。未至异日，而豫定异日之民当别成美富种性，空言无征，恣情武断如彼。抑何不曰：异日民体发达，当如龙伯大人耶？彼报每至词穷，辄矫借科学之名以自文，若狡兔有窟穴，然不审绝无经验而妄言者，于科学何当也。藉令异日民情别怀美富，于今日固未有此种性，舍今日之急图，责方来之空券，非愚则诬。且曷不曰：今日欧洲之楼台苑囿丽廔而精妍者，一切当摧烧使无余烬，以待美富种性之后人建筑其黄金世界乎？土木之美则靳之，文学之美则弃之，不图市侩屠沽之见，犹在斯人也。《新世纪》又云：“中国古代文字，有为历史比校之要材，有能潜心于此，固求有其人而不得。若以为此我之门户所在也，我之声誉所在也，必欲强世界为之倒行，则谥其名曰野蛮，晋其号曰顽固，亦谁曰不宜？”是则可为大笑解颐者。“野蛮”之名，本市井鄙倍语，吾胸中素不谙识此顽固，则自署徽号久矣。不为顽民，将为顺民，故宁自坎廪以就此。抑汉土之语言文字，传之四千岁，服习之者四万万人，非吾所擅而有。其蕃衍而为国学者，自先正道其源，并世亦时有二三巨子。吾在皇汉黔首之间财比稊米，以彼巨物凭翼为象，不归之兆亿而九锡于我。曩者尝以国粹归张之洞，今又移赠于斯一老，其犹张之洞以平等自由之说专委诸康、梁耶？夫以民德之所斡维，种性之所隐据，卒然有妄庸子攘臂欲拨去之。万众未祛，睢睢盱盱，块余走卒，宁得不为权首以相扞卫？斯门户者，汉种之门户；斯声誉者，诸华之声誉，于吾身何有焉？假全露西亚人，欲尽改其言为万国新语，吾素不以一语相遮。所遮者，独在汉土而云欲强世界倒行，又何其诬妄也。迮而儗人不伦，比以刘锡鸿之沮铁道，吾方欲宣究中国语言，令无隔阂，岂自阻汉族之交通者，正恐《新世纪》记者于刘锡鸿适成正负，汲汲然割让铁道之权于他人耳。至于新定纽韵诸文，彼报所称为迂拙进行者，用篆籀笺注，为其不掍正文，按声等规圈，为其音有清浊。此义至卓约易知，虽沉没欧化之邹浅人，犹当不惑，不识彼报何以昧是也。近闻仁和劳乃宣方造简字，又且以是上满洲政府而颁诸僮仆学校。劳乃宣者，则劳权、劳格之子姓，宜略识文字训诂，然中岁染新党风，颇与陶模辈鼠窃狗偷，不能无曲学哗世。若其所造简字，不直以代正文，惟为反语笺识字旁，而分纽分韵又能上稽唐韵，下合宇内之正音，完具有法，不从乡曲，不从首都。（按汉字以《唐韵》为正音，其有上合古韵及《经典释文》所举六朝旧音者，皆可采择；若韵不违旁转、对转，纽不违外侈、内敛、旁迤之例者，亦可因仍无改。至于讹音谬语，则不容羼入。盖汉字以形为主，于形中著定谐声之法，虽象形、指事、会意诸文，亦皆有正音在。非如欧洲文字，以音从语，不以语从音，故可强取首都为定也。英用英格兰语，德、奥用日耳曼语，法用法兰西语，而一切方国之言，悉从删汰。由其语本无正音，有语而后以字著之，非有字而必以语合之。故欧洲语，发音非有定律，惟强是从，惟用是便。中国语发音则有定律，不为便用而屈求是。昔陆法言作《切韵》，《唐韵》承之，皆采合州国殊言，从其至当，不一以隋京为准，故县诸日月而不刊。中唐有《韵英》、《考声》诸书，惟以秦音为主，慧琳依之以作《众经音义》，稽以《说文》谐声之则，远不如《唐韵》密近，故《韵英》、《考声》废而韵遵用至今。《新世纪》记者，未知中西文字，源流各别，至日本则音训分岐全无规则，皆不容互相拟议，乃云“谈学理者只知为繁芜之就删”，不悟学理为求是，非为便用。在欧洲本无定是，故虽强从都会，未为倍于学理。在中国既有定是，若屈其定是而从首都，则违于学理甚矣。要之欧洲定语言，犹之行政，但问方略；中国定语言，犹之司法，必依准律令行之，此定语者所当知。若云语言初起，惟是触口成音，有何正则而当执守，此则荀子有云：约定俗成。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如牛马不可互称，水火不能易号，皆从其定约成俗耳，惟音亦然。上世固多流变，《唐韵》既著，斯有定音，犹可通以转音之例。惟违例妄呼者，乃为讹音谬语。今宛平语，不如江宁审正多矣，而江宁复不逮武昌审正，然武昌亦有一二华离，故余谓当旁采州国以补武昌之阙。此非专就韵纽为言，名词雅俗亦当杂采殊方。夫政令可以王者专制，言语独可以首都专制耶？必欲专制，则明太祖作《洪武正韵》淆乱声音，清仁帝作《康熙字典》诡更点画，谁其信之，非奴隶莫与也。）惟一意求是者，余亦将表仪之；若其直代正文，自以为新仓颉，或所定纽韵，奇觚非法，殉用而不求是，是则析辞擅名以乱正则，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当戾其舌、枥其指而已。广悦此事，遽数之不能终其物。以彼报文句，多有诘诎难通者，而助词亦或不中律令，梗概既具，琐细者不烦一二斥之。彼报每好言“合于科学”，其文法句度之异人，或亦合于科学者也。(www.xing528.com)

（原载《民报》第24号，1908年10月）

《新世纪》为吴稚晖、李石曾、张继等1905年创办于法国之无政府主义刊物，大意在以去除政府之世界大同主义纠民族主义界域之偏狭，所言“万国新语”即后世所谓“世界语”。章太炎素倡“以国粹激励种姓”，谓之“国粹”者，根在语言文字、典章制度、人物事迹，若尽代以万国齐一，“国粹”尽丧，民性转易，不啻亡国灭种。章氏以历史地理、语种属系、族群文化等细辨万国同语、大同齐一之荒谬，与后世新殖民之论似颇有相合呼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