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一二年九月
中国数千年来奉为国教者,孔子也。大哉孔子之道,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四通六辟,其道无乎不在。故在中古,改制立法,而为教主。其所为经传,立于学官,国民诵之,以为率由。朝廷奉之,以为宪法。省刑罚,薄税敛,废封建,罢世及,国人免奴而可仕宦,贵贱同罪而法平等,集会、言论、出版皆自由,及好释、道之说者,皆听其信教自由。凡法国革命所争之大者,吾中国皆以孔子之经说先得之二千年矣。学校遍都邑,教化入妇孺,人识孝弟忠信之风,家知礼义廉耻之化,故不立辩护士,法律虚设而不下逮,但道以德、齐以礼,而中国能晏然一统,致治二千年者何哉?诚以半部《论语》治之也。
盖孔子之道,本乎天命,明乎鬼神,而实以人道为教。《中庸》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故凡在饮食男女、别声被色而为人者,皆在孔教之中也。尚虑滞于时用,若冬裘之不宜于夏,水舟之不宜于陆,又预陈三统三世小康大同据乱升平之道,而与时推迁,穷变通久,使民不倦,盖如大医王,无方不备也。如使人能去饮食男女、别声被色,则孔子之道诚可离也,无如人人皆必须饮食男女、别声被色,故无论何人,孔子之道不可须臾离也。故范围不过,曲成不遗,人人皆在孔教中,故不须立会也。惟今者共和政体大变,政府未定为国教,经传不立于学官,庙祀不奉于有司,向来民间崇祀孔子,自学政吴培过尊孔子,停禁民间之祀,于是自郡县文庙外,民间无祀孔子者。夫民既不敢奉,而国又废之,于是经传道息,俎豆礼废,拜跪不行,衿缨并绝,则孔子之大道,一旦扫地,耗矣哀哉!
夫国所与立,民生所依,必有大教为之桢干,化于民俗,入于人心,奉以行止,死生以之,民乃可治,此非政事所能也,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傅。中国立国数千年,礼义纲纪,云为得失,皆奉孔子之经,若一弃之,则人皆无主,是非不知所定,进退不知所守,身无以为身,家无以为家,是大乱之道也。即国大安宁,已大乱于内,况复国乱靡定乎?恐教亡而国从之。夫耶路撒冷虽亡,而犹太人流离异国,犹保其教,至今二千年,教存而人种得以特存;印度虽亡,而婆罗门能坚守其教,以待后兴焉。若墨西哥之亡也,教化文字并灭,今人种虽存,而所诵皆班文,所行皆班化,所慕皆班人之豪杰,则墨人种面目虽有存乎,然心魂已非,实则全灭也。今中国人所自以为中国者,岂徒谓禹域之山川,羲、轩之遗胄哉?岂非以中国有数千年之文明教化,有无量数之圣哲精英,融之化之,孕之育之,可歌可泣,可乐可观,此乃中国之魂,而令人缠绵爱慕于中国者哉?有此缠绵爱慕之心,而后与中国结不解之缘,而后与中国死生存亡焉。故犹太人之流离去国二千年,而天下尚号之曰犹太人,为有此犹太魂,而爱慕缠绵其犹太故也。若徒以其人种与地域也,则今之巴比仑、雅典之遗黎,殆无存者,而山川易主,万国多有。过西贡之市,昔之孔庙皆毁,昔之诵四书五经者,今后生皆诵法文,而无识华文者矣。鉴于墨、秘,能无恫乎?
且夫虽为野蛮,岂有无教之国者,况欲立于天下者哉?昔者吾国人人皆在孔教之中,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则勿言孔教而教自在也。今则各国皆有教而我独为无教之国,各教皆有信教、奉教、传教之人,坚持其门户而日光大之;惟孔教昔者以范围宽大,不强人为仪式之信从,今当大变,人人虽皆孔教,而反无信教、奉教、传教之人。夫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无人任之,不殖将落,况今者废教、停祀、毁庙之议日有闻,甚至躬长教育之司,而专以废孔教为职志者,若无人保守奉传,则数千年之大教将坠于地,而中国于以永灭,岂不大哀哉!印度为佛生之地,自回教行后,佛教遂灭,尽于今千年矣,乃至五印度反无一寺一僧,过舍卫而问佛迹,答之曰:佛乃中国者,印度无之。嗟乎!不可畏耶?或谓教者非以强力取,优胜劣败,教果优者,不患不传,则佛义岂不精深于回教?何以印度故国,荡灭堙夷,至于若是?则信乎在人之宏道也。嗟我同志,为兹忧恐,爰开大会,用宏斯道,以演孔为宗,以翼教为事,其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其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
(原载《孔教会杂志》第1卷第1号,1912年10月)
(二)一九一二年十月七日
仆缘于大地之上,古今立国以万数,语人曰:“国不严军兵,不设辩护士,民老死熙熙,不知律例,不识长吏,而能长治久安数千祀,统一方里数千万,孳衍种族数万万,则横览欧亚,竖穷历史,未之有也。”闻者则窃窃笑之,疑其诬也。虽然,吾中国数千年之为治,实有然也。未尝无法律,而实极阔疏;未尝无长上,而皆不逮上;上虽专制,而下实自由;狱讼鲜少,赋敛极薄;但使人知礼义忠信之纲,家知慈孝廉节之化而已。嗟乎!何由而致是哉?昧昧我思之,岂非半部《论语》治之耶?夫《论语》何氏之书也?
其非然耶,或者慕欧思美,偏知政治之为国也。夫人有耳目心思之用,则有情欲好恶之感;若无道教以范之,幽无天鬼之畏,明无礼纪之防,则暴乱恣睢,何所不至。专以法律为治,则民作奸于法律之中;专以政治为治,则民腐败于政治之内。率苟免无耻、暴乱、恣睢之民以为国,犹雕朽木以抗大厦,泛胶舟以渡远海,岂待风雨波浪之浩瀚汹涌哉?若能以立国也,则世可无圣人,可无教主矣。
今之谬慕欧美者,亦知欧美今所以盛强,不徒在其政治,而有物质为之耶。欧美所以为人心风俗之本,则更有教化为之耶。教化之与政治、物质,如鼎之足峙而并立;教化之与政治,如车之双轮而并驰,缺一不可者也。或者以法革命之废教也,岂知法废旧教而已,而尊天与基督无异也。万国自小蛮夷,莫不有教。嗟乎!天下岂有无教而可为国者哉?教宜何从,审其历史风俗之宜、人心之安者,其道至顺,则从之;非其历史风俗之宜、人心之安者,则可以致乱,若是则置之。
举中国万里之土壤,历二千四百年之绵暧,合数万后王、卿士、绅缨、民庶、妇孺之礼俗,所信受奉行、诵读尊敬者,岂非先圣孔子之遗教耶?夫孔子之道,本于天而不远人,人之性出于天,故因人性以为道。若男女、食味、被色、别声,人之性也,但品而节之,而不绝之,故至易至简,而人不可须臾离其道也。苟非若婆罗门之去肉出家,墨子之非乐不歌,则普大地万国之人,虽欲离孔教须臾而不能也。非惟中国也,凡人之为人,有生我我生者,有与我并生而配合同游者,有同职事而上下者,则因而立孝慈、友弟、义顺、忠信、笃敬之伦行。苟非生于空桑、长于孤岛无人之地,则是道也,凡普大地万国之人,虽欲离孔教须臾而不能也。非惟中国为然也,恻隐羞恶,知虑进取,人之性也,扩而充之,以为仁义智勇之德,虽禽兽亦有是一二焉,但不能合而扩充耳。则是道也,凡普大地万国之人,虽欲离孔教须臾而不能也。
孔子既定六经,尚虑后世之泥于一端,而不能尽于事变,故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又曰“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穷则变,变则通”。故为运世之道,近则设三统,远则张三世,以极其变通之宜。三统则有忠、质、文之异,亲亲、尚功、明鬼,时为重轻;子、丑、寅之三正,赤、白、黑之三色,时为建尚;乃至立明堂,则三十六牖、七十二户,或高大圆侈,或椭圆衡方,或卑污方;为衣服,或长前衽,或长后衽,或前后长,而今各国正朔、宫室、衣服之制皆在焉。今非衣长后衽而玄冠缁衣耶?其《春秋》明三世之义,则发据乱、升平、太平之异;据乱内其国而刺大夫,升平内诸夏而贬诸侯,太平则内外大小若一而去天子。其三世之中,各自为三世,亲亲、仁民、爱物,迟衍达于无穷。故于《诗》首文王以明立宪,《书》称尧、舜以明民主,《易》称“见群龙无首,为天下之至治”,于《礼运》尤大畅其微旨,以公天下为大同,以正君臣为小康。故子思述祖德,以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如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善乎庄生尊孔子为神明圣王也,曰:“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六通四辟,本末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嗟乎!此孔子之道所以为大也。夫大医王者,药笼中无不备,期于瘳民之疾,岂有挟一独步单方,而可以为圣医者乎?(www.xing528.com)
自汉时行孔子拨乱之治,风化至美,廉让大行。宋、明儒学,仅割据其一体,或有偏矫,然气节犹可观焉。(夫孔子定同姓不婚之义,故吾人最繁孳,过万国焉。)若夫《春秋》讥世卿,故汉时已去世爵,而布衣徒步,可为公卿。诸经之义,人民平等而无奴,故光武大行免奴,先于林肯二千年。孔子法律尚平,瞽瞍杀人,则皋陶执之,故后世讼狱,则亲王、宰相受法同罪,未以伪《周礼》议亲议贵为然也。孔子重民,尤多言薄税敛,故轻减税率。今天津亩田,税仅十三钱。汉时学校,已遍全国,人民皆得入学,工商惟人民所习,无限制,聚会、著书、言论皆自由。孔子敷教在宽,其有从佛、道者,皆听信教自由。凡此皆法革命时喋血百万而后得之者,欧人得此仅数十年,而吾中国以奉孔子教,诸儒日以经义争先,得之于二千年前,遍校万国,皆未有比。岂非吾中国之美化,而孔教之盛德大功欤?吾人何幸而受之。
顷年学士不通道教之原,立学宫之经传,已有选择,大道沦坠,几付烧薪。用致廉耻扫地,礼化荡夷,极至晚清之季,嗜利无耻,而大道丧,国亦亡矣。自共和数月来,礼乐并废,典章皆易,道揆法守,扫地无余。遂至教育之有司,议废孔子之祀典,小则去拜跪而行鞠躬,重则废经传而裁俎豆,黉序鞠茂草之场,庙堂歇丝竹之声。呜呼!不图数千年文明之中华,一旦沦胥,至为无教之国也,岂不哀哉!夫印度虽亡,而婆罗门教二万万人,守教之严毅如故,则印度人之政权虽亡,而教化未亡,他日印人即可从此而兴焉。犹太虽亡,而犹太教不亡,虽流离异国,奉之不移,乃至于今,犹太耆旧男女,当日之午,犹抚其大辟所罗门之城石而哭焉。则犹太人之政权虽亡,而教化未亡,他日犹太人,即可由教而兴焉。呜呼!耗矣哀哉,灭绝无余者,墨西哥也,为班所灭,至古文字图画而灭之。今墨人面目,虽为墨之遗黎哉,而所述之圣哲豪杰,往训遗徽,皆班人之贤哲豪杰也,则是全灭也。故灭国不足计,若灭教乎,则举其国数千年之圣哲豪杰遗训往行尽灭之,所祖述者,皆谓他人父也,是与灭种同其惨祸焉。何其今之人,不自爱国,乃并数千年之文明教化,与其无量数圣哲之心肝、豪杰之骨血而先灭之欤?彼以孔教为可弃,岂知中国一切文明,皆与孔教相系相因,若孔教可弃也,则一切文明随之而尽也,即一切种族随之而灭也。嗟乎!中国人而有此也,是何心哉?
或谓教不待传,优者自存,劣者自汰,天演之自然也。虽然,吾尝遍游五印度矣,奄万里之境,无一香火之寺,无一印人之僧,驱车于舍卫,止宿于王舍城,问于鹫岭以佛迹,博物院之人曰:“佛乃在中国,此地无之。”呜呼!以佛教之精微广大,耶氏实分其绪也,印人不传,不能不坏。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岂得谓教不待传而自行哉?
或谓儒家大义,最重伦纲,今政改共和,君臣道息,则遗经垂教,窒碍难行,此沟犹瞀儒未通古义之论也。夫君臣之本义,但指职事之上下言之,非为一帝者言之。《传》曰:“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由斯而言,士对于大夫为臣,而对于皂则为君矣;舆对于皂为臣,而对于隶亦为君。故大夫有家臣,而家主得称君,《礼·丧服》:妾为君,为女君,家人则父母为严君。至汉时人相呼以君臣,而为郡将死节,犹尽君臣之义焉。自梁时改称下官,禁称君臣,于是千年来但对帝者为君臣,而宋儒益厉天泽之分,遂使今人有专制之忿,而波怒误及于孔子焉。然求以孔子古义,则一切之主伯亚旅,无在不有君臣之义存焉。譬若一肆之中,肆主不以礼待其肆伙,肆伙不以忠事其肆主,而望其肆之兴也,其可得乎?然则君臣之道,不能须臾离,而孔子之教,无可毫厘疑也。况孔子复有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之大同道,群龙无首之太平世哉。执一端以疑叛先圣,是飞沙眯目,而责日月之失明也,岂不大愚耶!
或谓各国宗教,皆主神道,孔子既不语神,则非教主也。愚儒一孔,遂敢妄议孔子只为哲学、政治、教育之名家,仅侪之于希腊索格拉底、柏拉图之列,此自日人不知儒教之谬论,而吾国东学或为所蔽惑,误祖师其说,而自弃其教,尤愚谬之甚者也。夫中国数千年之言儒、释,只曰教而已矣,无神、人之别也。今人之称宗教者,名从日本,而日本译自英文之厘里近(Religion)耳。在日人习用二文,故以佛教诸宗加叠成词,其意实曰神教云尔。然厘里近之义,实不能以神教尽之,但久为耶教形式所囿,几若非神无教云尔。然教而加宗,义已不妥,若因佛、回、耶皆言神道,而谓为神教可也,遂以孔子不言神道,即不得为教,则知二五而不知十者也。
夫凡为圆首方足之人,身外之交际,身内之云为,持循何方,节文何若,必有教焉以为之导。太古草昧尚鬼,则神教为尊;近世文明重人,则人道为重。故人道之教,实从神教而更进焉。要无论神道、人道,而其为教则一也。譬如君主有专制、立宪之异,神道之教主独尊,如专制之君主焉;人道之教主不尊,如立宪之君主焉。不能谓专制之君主为君主,而立宪之君主非君主也。然则谓言神道者为教,谓言人道者非教,谓佛、耶、回为教,谓孔子非教,岂不大妄哉?况孔子尊天事帝,无贰尔心,明命鬼神,为黔首则,原始反终,而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而知鬼神之情状,孔道何所不有。乃执不语神之单文,以概孔教之大道,是犹南洋人不知北地之有冰雪,而疑大地之无此也。岂知孔子改制立法,弟子传道四方,实为中国之教主,岂与夫索格拉底仅明哲学者等量齐观哉?
吾友勃拉士,英之名卿也,善乎其著《平民政治》之言曰:“共和国以道德物质为尚,尤过于政治也。国无道德,则法律无能为。今观国者视政治过重,然政治非有巧妙,在宜其民之风气事势,养其性情,形以法律。”然则今中国之所以为教,宜知所从矣。佛、回久入中国,既以信教自由之故,民久安之,而相忘相混矣。然佛在蒙、藏,久明罪福,其教宜行。夫佛说虽微妙澶漫,然多出世之言,如全施于中国,未见其周于民用也。基督尊天养魂,忏恶劝善,行之欧美,成效久彰矣。然孔子之道,以人为天所生,故尊天,以明万物皆一体之仁;又以人为父母所生,故敬祖以祠墓,著传体之孝。若基督只明尊天,而敬祖阙焉。今岂能举中国四万万人之祠墓而一旦尽废之,若今不尊孔,则何从焉?将为逸居无教之民欤?暴戾恣睢,以快嗜欲而近于禽兽乎?则非待烹灭绝种而何!美人杜威告吾曰:“吾美之患,有国而无家。”信如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妇不妇,虽有粟,其得而食诸。若今中国,恐并国与家而无之,则身安归?呜呼!凡我同人,将恐将惧。嗟乎!皮之不存,毛将焉傅?今欲存中国,先救人心,善风俗,拒诐行,放淫词,存道揆法守者,舍孔教末由已。
夫教为天下,不为一国而设。日本近者广厉儒学,崇祀孔子,况吾宗邦而自弃之。且吾国人本皆覆帱于孔教中,不待立会,犹吾国人人皆为中国民,不待注籍也。惟今列国交逼,必有国籍,诸教并立,亦有教籍,则孔教会之立,不可已也。大夫君子,邦人诸友,莫肯念乱乎。谁无良知,谁无责任,服教有年,弘道是务。《诗》不云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守死善道之士,血气含识之伦,同扬泗水之波澜,共奏壁中之丝竹,其不致于洪水滔天、猛兽满野耶!其诸邦人咸乐从于是会欤,吾中国犹有望耶!
孔子二千四百六十三年诞日,南海康有为拳跪整冠敷衽陈经于庚子告我国人。
(原载《孔教会杂志》第1卷第2号,1913年3月)
1912年10月7日曾考为孔子诞辰日,康有为、陈焕章等于上海之山东会馆发起成立孔教会,刊行《孔教会杂志》、《不忍》,以“昌名孔教,救济社会”为宗旨,试图复兴古学,重立国教,为袁世凯、张勋等所嘉许,其影响远波于民国。康氏二序,已越“学”之范围,援西教为据,独尊孔学以为教义,名为飨学,实为政论,以致久为后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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