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初萌：《国粹学报》汇编序

《国粹学报》创始于光褚三十一年乙巳，辍刊于宣统三年辛亥，为年有七，为册八十有二。撰文诸子，并当时硕彦，而以瑞安孙诒让、余杭章炳麟、仪征刘师培、海宁王国维、兴化李详、上虞罗振玉所论次，尤为精粹；恢恢乎质有其文矣！余如黄节、邓实、马叙伦、田北湖、薛蛰龙、黄质、陈去病、况周仪、沈维钟诸子，虽所见有浅深，要能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言国学者，莫之或先也。

挽近以还，宗风益鬯，甫业操觚，侈谭国故。或腾诸口说，或播诸篇章，才高者肆其连犿，空疏者饰其曼衍。得失之故，可得而言：夫末师异说，世论所崇，往古传记，先民是尚。本各尊所闻之谊，存扶微继绝之心，此昔论之可遵者也。及诞者为之，立论必反诸古人，陈义必归于获创，以尧舜为依托，谓孔子无是非，方谓汲流于今文，扬灰于李贽，其蔽也失之妄。远古载记，多出传闻；周秦专家，原有附益。守缙绅难言之义，怀多闻阙疑之思，此前言之可信者也。及譥者为之，考史必穷于三古，订伪遂遍及九流，断禹鲧为虫鱼，指三闾为蒙缺，方谓智过古人，要亦勇于自用，其蔽也失之诬。古今名称，已自县隔；东西学术，尤难附丽。守先圣后圣之说，存本初面目之真，此成说之可溯者也。及浅者为之，趋时必谬托古人，校理必比勘西籍，宪法早见《周官》，物理备存《名》、《墨》，方诩志在淹通，不知等于射策，其蔽也失之凿。学贵自得，宁事外求；业尚专精，讵因人重。具研精覃思之功，守陈言务去之戒，此旧轨之可循者也。及黠者为之，采获旁及于扶桑，撦挦复及于皙族，谓六十四卦为字书，指庄周、杨朱为声误，自附瘉野之义，适忘蹈袭之讥，其蔽也失之剽。若夫媚俗之学，惟外是崇；贸利之书，《急就》斯尚。饰思想自繇之谈，作弋誉梯荣之助。庸妄发其端，浅薄循其辙。遂致艺苑之囿，荒葛罥涂；著作之林，荆榛满目。士不悦学，天下皆原伯鲁之子矣。然而周鼎殷盤，不以尘土而翳；莫邪干将，岂妨蕴椟而藏。金石之怀，历久而靡变；姜桂之性，至老而逾辛。廿载以前，荒江之上，固尝有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朝布一编，夕传万口。折鹿岳岳，大义炳若日星；说经铿锵，歌声出乎金石。国学不隳，其在兹乎！

今籀绎要旨，厥有数善：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立维何？是曰种性。自仓沮以还，书契乃作；周孔而后，经典斯崇。《礼经》三千，定尊卑之分；《春秋》十二，严夷夏之防。《风》、《雅》不亡，民俗斯得；《离骚》有作，忠爱可规。党论激发于东京，名节恢宏于闽洛。涵濡既久，功效斯呈。故所南《心史》之编，入井而不濡；文山《正气》之歌，阅世而弥壮。兹编当沧海之横流，媲前修而独立；总《麟经》之大义，籀《虎观》之祕文。发此幽光，取为洪幹，此其一也。神州奥区，学术渊海。自《周官》失守，而九流分涂，嬴灰甫寒，而古今异学。遗经独抱，著学官者一十六家；国史有书，删《录》、《略》者万三千卷。六朝论学，演南北之宗；天水崇儒，启朱、陆之辨。逮于明清，说理则别朱、王，语学则分汉、宋；入主出奴，是丹非素，道衰学弊，治丝益棼。兹编通古今之变，综百家之长。通经致用，西京之轨辙可循；党同妒真，太常之私意足戒。学以观通，允宜取则，此其二也。学术至博，纂言者必举其纲；途径多歧，牖世者必循其序。孔门设教，首立四科，《周礼》宾兴，乃隆三物。兰台《六略》，推政教之源；郑默《中经》，美朱紫之别。至于本末有序，《大学》为入德之门；始终无亏，许书乃识字之键。盖道以多歧而亡羊，祭必先河而后海。伦类既别，采获不难；程序攸分，识别自易。兹编际百家簧鼓之会，六经束阁之余。筚路椎轮，涂径别辟；琨瑶竹箭，媲类并存。虚理实事，分类主兼融；通识专门，立说有先后。条贯备具，轨辙昭然，此其三也。综此三长，祛兹四蔽。故立论不尚偏觢，而切于实用；考古不务穿凿，而洽于人情。翦除荒秽，志永矢而弗谖；折衷群淆，事无徵而不信。值风雨之如晦，与日月兮争光。向使韦编未绝，窥大道之原；广陵尚存，传人间之曲。则衣被必远及穷陬，沾溉定流于后祀，当可操券，宁待蓍龟耶。今者时异境迁，文垂旨远。虽《太玄》拟经，刘歆致讥酱瓿；而《论衡》辨妄，蔡邕方秘枕函。岂惟字只三缣，是宜书之万本云尔！

民国二十年七月　彭泽汪国垣(www.xing528.com)

（原载《制言》第7期，1935年）

汪辟疆为刘师培所汇编之《国粹学报》作序，为清季“国粹”一派之回顾性总结。汪氏以“四蔽”（妄、诬、凿、剽）判评清季至民国学界异风，而以“三长”（发幽取洪、观通取则、条贯轨辙）概叙“国粹”研究之特色与贡献，其意仍在指“国粹”为“国学”正统，惟期有继绝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