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搏搏,众生芸芸。欲促社会于文明,必赖教育之进步,此古今中外不易之定例也。虽然,吾闻之师儒之讲学,重力行而尚心得,帝王之兴学,则恃禄利以劝人材。惟其重力行而尚心得也,故其教育之精神往往独立而不倚。(观周末官守流为师儒,而学术朋兴,人材辈起可见。)惟其恃利禄以劝人材也,故教育之目的惟在持空理以杀人。(历代官学莫不如是,盖焚诗书以愚黔首,不如即诗书以愚黔首之为巧也。)名目虽同,而用意迥别,此不可不知者也。是故同一教育,而有国民之教育焉,有奴隶之教育焉。二者之间,界若鸿沟,不可稍紊。
盖国民教育,其目的务在养成多数独立自营之大国民,斯即古代师儒讲学之遗风也。奴隶教育者,其目的务养成奴隶之人材,以供在上之驱使,是即古代帝王愚民政策之蜕相也。自周以后,师儒之道替,而吾国遂无国民教育,于今且数千年。考吾国教育之滥觞,始终黄炎,(据桓谭《新论》炎帝坐明堂,《素问》亦言黄帝坐明堂,而汉蔡邕谓明堂即大教之宫可见。)周以上统归学校,唐以下出于科举,制度沿革虽有不同,然未可詈吾民族为纯全无教化之国民也。迄于今日,则科举废、学校兴,而教育界之现相一大变。社会情状虽散沙未足喻其涣,个人之心理虽鬼蜮不足拟其形。上下相遁,强弱相凌,如一滴水中有无数之微生物,相争相夺相吞噬而不知将为人一抹而去也。呜呼!噫嘻!以五千年文明庞大雄伟之民族,而其退化至此,孰为之而孰致之乎?此不得不大声疾呼,以告我同胞曰:蛊惑天下之人材,酿成腐败之风俗,以浸成今日涣散之社会者,厥罪无他归,即数千年来独夫民贼所施行之奴隶教育是也。
三代以上姑无论,自秦汉以迄今日,历代所施之教育,何一非以奴隶教育为宗旨者,其间所有之人材,又何一非奴隶之人材者。盖自汉武罢黜百家以还,天下之学术思想遂归一途。上之人利儒教中忠君、尊上、三纲、五伦诸说,可以拥护君权也,故乐以此为教;下之人又乐儒术之可以哗众饰誉,苟宠取荣也,(见《汉书》。今之习法政者,多堕此恶习。)故准是以为学。幸而达而在上,则本此心思以布教施政,而政界上之奴性历久而弥坚;不幸穹而在下,则准此心思以著书立说,而学界之奴性终古不能拔。昔班固论西汉儒术之盛,而归功于利禄之途。夫岂特西汉为然哉,盖利禄思想之中于人心,实有贯彻于学校、征辟、科举三时代,而无乎不遍者矣。夫以如是之教育,养成如是之人材,浸淫迄今,又何怪乎吾国之民品汙污,社会涣散,而此茫茫神州遂相率而成一奴隶之世界。
然此尚就古代时言之也,至于今日,则有阳托学校之名,阴施科举之实。上之兴学也,恒存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之念,故名为培植人材,实则制造奴隶。下之求学也,咸挟一寡尤寡悔,禄在其中之心,故身虽研究科学,实希博一文凭。此非记者故为此等偏激之言以骂世人也,请征诸事实。例如:严订出洋章程、专派游学监督及禁止学生之与闻国事,皆钤制之政策,此形式上之奴隶教育也。又如:学部所大书特书之兴学宗旨,尊王尚孔四字而已。夫尊王尚孔之主义,若发生于下,则出于公,盖以尊重国权论,王固当尊,以保存国粹论,孔亦宜尚也。若倡之自上,则不过借孔教中尊上损下之说,以隐庇君权、潜夺民权而已。且在欧美诸邦,天赋人权,视同神圣;信教自由,垂诸宪法。乃吾国之司教育权者,其用意正与相反,此精神上之奴隶教育也。略举数端,以见梗概,其他误人之处,尤不遑枚举。故虽谓吾国所有之学堂,悉为制造奴隶之大工场,未为过也。(www.xing528.com)
虽然,此不特在上者之咎也,抑亦在下者有以启其端也。试观治文学者,不用之以鼓吹民气,而用以谀政府媚达僚;治实业者,不用以改良物质、宽裕民生,而惟思混迹工场以糊口;习法政者,不与地方兴办自治以植民权,而群趋于中央政府以求优差。己不自振,甘堕丧其国民之资格,人之从而奴隶之也,不亦宜乎。夫教育之权虽操诸在上,而立志之权则属之一己。诚能奋发有为,首举利禄权位之网罗而冲决之,次悉心于各种科学,以为救民之具,而身心性命之学,尤宜时时讲求,以立其本,如此数千年奴隶之根性可削除,而独立自营之大国民,亦将辈出矣。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陆子曰:我虽不识字,亦须还我堂堂地作个人。呜呼!我最羡慕最希望之青年乎!顾念此言,可以兴矣!
(原载《民呼日报》,1909年5月28日)
此文署名“黄”,似为《民呼日报》记者,查无可考。文中比较国民教育之迫切与奴隶教育之顽固,震耳发聩,远见卓异。国虽有学,然“政—学”一体,历古不绝,长而久之,即养成奴隶性情而未自知;欲自立国民,必当以去利求知、还奴于人为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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