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论理学，凡名词，有平对，有反对。国粹哉！国粹哉！于文，粹与糠为反对，是故宋衡敢创立其反对之名词为国糠矣。
粹之界说，以有益于其社会者为断；糠之界说，以有损于其社会者为断。粹糠者，苦乐之因；苦乐者，粹糠之果。故以度量衡先较其粹糠，则其社会之苦乐必可得而较也。此于数理学为因求果，以度量衡先较其苦乐，则其社会之粹糠亦必可得而较也。此于数理学为果求因。（因果常互易，例如山水胜境，因盗贼多而游人少，因游人少而寺观荒，则游人少本为盗贼多之果，寺观荒本为游人少之果也。然因寺观荒而游人愈少，因游人愈少而盗贼愈多，则游人少转为寺观荒之果，盗贼多转为游人少之果矣。）茫茫世界，既尚未有纯乐无苦之社会，自尚未有纯粹无糠之社会，学者方寸中，固不可不悬国粹之一名词，然岂可不兼悬国粹之反对之国糠之一名词欤？
若夫国粹之平对之名词，则等而上之，有种粹焉，有人粹焉。种粹者，人类中一种或数种之所共有之粹是也。如支那种人有支那种粹，印度种人有印度种粹，拉丁若日耳曼种人有拉丁若日耳曼种粹之类是也。（例如：今之日本、朝鲜、安南皆在我大清帝国圈限之外，其为异国昭然也，然而同为支那种人又昭然也。故如有一粹焉，而为我与日本、朝鲜、安南之所共有，则所谓支那种粹者矣。又如有一粹焉，而为我支那种人与印度若拉丁若日耳曼种人之所共有，则所谓支印、若支拉、若支日种粹者矣。）人粹者，世界人类之所共有之粹是也，如仁义忠信非耶？盖虽极野蛮之种人，安有全无仁义忠信之性者哉？所异于文明之种人者，乃合此性浅深之问题耳。故仁义忠信者，人粹也；好学深思者，种粹也。苟以人粹、种粹为国粹焉，则于论理学为犯“以广为狭”之病矣。（例如：易卜、围棋、毫笔、书画等粹为我支那种人之所共有，则皆非我大清国人之所独有之粹也。苟以为国粹，则陋矣！）等而下之，有族粹焉，有盟旗粹焉，有省、道、府、厅、州、县乃至一城一乡之粹焉。族粹者，一国中一族或数族之所共有之粹是也。如我大清之为帝国也，非合满、蒙、汉、回、苗、藏六族而成者乎？故如有一粹焉而为六族之所共有，则真我大清帝国之国粹矣。如其粹局于一族也，则止可目为我国中某族之粹耳。即其粹遍于五族矣，而但使一族尚缺，则亦不可目为我国中某某族之粹耳，岂可目为国粹哉！苟以族粹为国粹焉，则于论理学为犯“以狭为广”之病矣。（例如：兵即民、文即武、乡官行政、敬礼女子等粹，则国中满族之粹也。善趋避、巧言语、勤于农工、长于商贾等粹，则国中汉族之族粹也。皆属于族粹者也。）金乡卫者，温之平之一城也。温有温语，北不通台，南不通闽，除泰顺一县外，虽上流社会，鲜能粗作普通语者，而金乡卫独人人语普通语。温有七昼夜闹新房之蛮俗，府县城皆然，而金乡卫独不染。则语普通语、不闹新房二者，金乡卫一地之城粹也。苟以为平之县粹焉，则狭而广之矣！故如但举“造字”之一名词，则种粹也，以黄、白二色种人造者皆盛，红、黑二色种人亦有造者，而棕色种人未有，故造字者非人粹也。黄、白种人曾造字者，自古迄今，无虑数百千国，所异者，造有工拙耳，故造字者又非国粹也。若举造字而及于“敬惜字纸”之一名词，则殆所谓国粹者欤！虽然，此粹遍于六族否耶，如遍也，则真国粹也；如否也，则族粹耳。
认粹宜然，认糠亦宜然。故如但举“抑女”之一名词，则非国糠，非种糠，乃人糠也。何也？以今诸色种人皆尚抑女故，所异者抑有重轻耳。若举抑女而及于“令女缠足”之一名词，则非人糠，非种糠，且非国糠，乃族糠耳。何也？以我大清帝国中六族，有此糠者独汉之一族耳，岂可妄指为国糠以冤满、蒙、回、苗、藏五族哉！然但曰令女缠足者为我大清帝国中汉族之族糠，则于论理学犹犯有“宇界无宙界”之病。（宇界、宙界之名词，为光绪贰拾壹年宋衡著《宋氏论理学》时所创立。）必于“汉族”二字下、“之族糠”三字上，增“宋代后”三字，乃为宇、宙皆确，而不鄙于论理学家矣。盖汉族中令女缠足之一糠，为宋代后所独有者也，岂可不立宙界，而但曰“族糠”以冤宋代前之汉族哉！
且今之人有恒言，皆曰“保粹”！“保粹”，夫对于粹之尚存者之一方面则可言保，若对于粹之已亡者之一方面，则所谓“保”者无着落，而非言“复”不可矣！故对于粹，应有二主义焉：则保也、复也。（粹之尚存者，例如我国中族粹之易卜、占梦、相人、相地、毫笔、书画、围棋、柔术之类；粹之已亡者，例如士必习射御、无故不去琴瑟，为周代族粹；儒者佩剑、文官骑马、上流社会女子皆寓体操于秋千，为宋代以前族粹之类。）
对于糠，亦应有二主义焉：则谋弃也，谋弃尽也。谋弃者，所以对于糠之众未谋弃者也。（例如国糠之讼跪审，族糠之童养媳之类，今谋弃者未众者也。）谋弃尽者，所以对于糠之众已谋弃者也。（例如国糠之刑审逼供，族糠之令女缠足之类，今谋弃者已众者也。）
或曰：“子之说粹、糠信美矣，然物质之粹、糠，人目所共见者也，事理之粹、糠则非人目共见者也，吾恐各粹其所粹、各糠其所糠之终无解决之一日也。”宋衡曰：“解决哉！解决哉！亦解决于众而已矣！”(www.xing528.com)
或曰：“众乎众乎！吾恐众之所粹者未必真粹，众之所糠者未必真糠也。即就抑女一事评之，子以为人糠，吾亦以为诚哉人糠也。然使以投票法求公解决此问题于众，则吾恐以为粹者必居最大多数焉！”宋衡曰：“惜哉！以子之贤而犹未识‘众’字之真也。今子所谓‘众’，意殆专指男众。夫男众曷尝非众哉？虽然，局部之众而非通部之众也。夫求公解决此问题，而投票权乃限于男一部，则宜乎以为粹者之必居最大多数矣。然使投票权普及于男、女二部，则当何如耶？”
今夫置民选议员者，至浅至显之政治之粹也。而乃者宦海之会议，否认者每居最大多数焉。当其否决也，未尝不自以为从众也；其众也，宦海之众也，所谓局部之众耳。然则否认者每居最大多数，固其所也。假令乃者会议权曾普及于通部之众欤，则可决久矣！是故各粹其所粹，各糠其所糠，非所息也。宋衡曰：“亦解决于众而已矣！”
一九〇九年七月二十九日录存
（原载《宋恕集》，中华书局，1993年）
宋恕以逻辑学原理考论“国粹”概念，意在提醒众人，未可强认一己之文化尽为其“粹”；“粹”、“糠”相依，“族”、“国”有别，判论之标准，民众之所趋向而已。斯说虽不尽严密，然于国人尽“粹”之时有此警醒，已足见时人之不乏卓识超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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