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五年十一月五日)
学务处议员、增生宋衡谨禀大帅节下:
敬禀者:窃增生自蒙节下破格垂青,面谕本处总理张道等派充本处议员以来,每趋谒时,必承训示学务改良之要,热心教育,感激懦顽。增生到差日浅,未悉山左情形,不敢据耳食以骤献改良之末议。然有议不属于改良而属于补创者一端,则急欲献之于节下矣,盖所谓特别教育者是也。
伏查海外教育学家,其论教育,恒分普通、特别二种。普通者,所以造多数之常识;特别者,所以造少数之异材。大抵新利既固其基础,则但求常识之芸芸;旧弊犹待于革除,则尤贵异材之济济。盖必须少数之异材相与先立其大,而后彼多数之常识得以各尽其长,此古今之定例,中外所同然。
增生在东言东。伏查东省学务,经前升宪周督饬本处总理张道等极力提倡,劝告频仍,发销报、阅报之章,置官书、印书之局,自京、保至日本,资遣渐增,自高等至小蒙,规模大备。复经节下以喜通怒塞之诚,行集思广益之实,许员司悉与调查研究之会,勉官绅远入法政速成之科,创设行查之差,选任师范之侣,于普通之教育,将冠绝夫区中。然默念西力东渐之危,私画百年树人之计,窃以为普通之教育难振,即由于特别之教育久无,欧化之罕能调和,即由于国粹之罕能传习,故普通诚不可缓办,而特别尤必须补施。拟请奏创一堂,名以“粹化”,招英俊之书生,施特别之教育,以博览方闻为日课,融国粹、欧化于一炉,专造异材,以备大用。敢陈卑见,妄达宪聪。
伏查“国粹”、“欧化”四字,为今日本之熟名词。彼国自尊攘后,教育学家分为国粹主义、欧化主义两派。所谓国粹主义者,以保存神、儒、佛之粹美为主义者也;所谓欧化主义者,以化合英、德、法之风俗为主义者也。其始两派竞争极烈,能调和者最居少数,乃俄而居多数焉。而甲午、乙未间与甲辰、乙巳之大捷,相继而震五洲、慑列强矣。
伏念我国开港译书,皆先于彼,虽无国粹、欧化之名词,而亦显有国粹、欧化之分派。然何以竞争至六七十年之久,而能调和者仍居最少数乎?盖与彼异者,往往粹其所粹,非真能守国之粹;化其所化,非真能化合于欧。盖真国粹、真欧化,其源皆出于爱众,故一互考,而调和之境易臻;伪国粹、伪欧化,其源皆出于营私,故一对观,而调和之意愈断。然何以彼多真者而我多伪者乎?此之问题,所关非一,而即教育言之,则岂非由于彼当维新之前素有特别之教育,而我则无之之故欤!然彼维新前特别之教育,如昌平黉及诸藩学等,要皆但有国粹而无欧化,乃其后调和欧化之杰,皆其前传习国粹之豪,则岂非欧化与国粹同源,而欲求能调和欧化者之多,必先求能传习国粹者之多之明证欤?
伏查奏定章程,非不首崇中学,然而中学教员类被轻贱者,虽薄禄之使然,亦斯席之多愧。夫商周《诗》、《礼》,虞夏典谟,故训艰深,通者有几?今以六籍授受之重,付诸八股焚坑之余,宜乎讲者奄奄无聊,听者昏昏欲睡,谬种相续,国粹将亡。然使国粹亡而于欧化之兴有关,则直恐亡之不速;抑使国粹亡而于欧化之阻无涉,亦何必亡之为忧?乃稽亚洲之历史,则事有大不然者。大抵国粹愈微,则欧化之阻力愈大,而欧侮之排去愈难;国粹愈盛,则欧化之阻力愈小,而欧侮之排去愈易。且即我与日本之比较,姑举数端以为明证。试证之兵:我则旧将多不识一字,而西法练兵之效亦杳杳无期;彼则旧将多曾读《孙》、《吴》,而西法练兵之效亦彰彰共睹。试证之医:我则旧医罕窥仲景之旨,而西医亦今尚皮毛;彼则旧医多得丹波之传,而西医亦顿超英、法。试证之乐:我则宋、明之雅乐久废,而西乐亦鲜问其津;彼则隋、唐之雅乐犹行,而西乐亦纷入其室。而即教育言之,彼之旧学官,本从乡里誉望、京外征辟而来,故新德育有基础,而试问我之旧学官从何而来乎?彼之旧学校本用三代孔门文武兼教之制,故新体育有基础,而试问我之旧学校以何为教乎?彼之旧士大夫本多涉猎周秦诸子、佛教各宗之说,故新智育有基础,而试问我之旧士大夫稍曾涉猎者果有几乎?试更即他国之比较证之:安南人数数倍朝鲜,而以儒教微于制义取士之故,致欧化阻力大于朝鲜数倍。印度以释迦氏旧教久微,波斯以苏罗氏旧教久微之故,致欧化之阻力皆大。如安南之奴于法,印度、波斯之奴于英、俄,其受欧侮之度,过于朝鲜远甚,而其故乃皆由于国粹之微于朝鲜。朝鲜王、李二代,以区区半岛,密迩沈、辽,非如安南之遐僻险阻,且瘴疠足以拒北人,而能永保存其半独立国体于辽、金、元、明及我朝之间。国初将卒皆称彼国妇女气节远胜明人,足征其国粹且盛于宋、明,故其受外侮之度甚低。昔于亚,今于欧皆然,其不能如日本之全不受外侮,即由于国粹不能如日本之盛。大抵地球正教,宗旨全符,孔、佛、耶稣,同归仁恕,所不同者,皆其形式。故本国之粹若微,则外国之粹自然亦格格而不相入;本国之粹若盛,则外国之粹自然亦息息而遥相通。苟其所坚守者皆非本国之粹,则其所欢迎者自然亦非外国之粹。试观今之所谓“新党”,往往斥慈悲为迂腐,逞野蛮之自由,甚或敢攻“抚我则后”之圣训,妄煽种族畛域之野谈,崇拜豺狼其性之张献忠,丑诋尧舜其君之王景略,背谬至此,何但浮嚣!又试观今之所谓“旧党”,往往未读一书,不解一事,仕则草芥小民,处则鱼肉同室,徒借忠、孝等名词,以冀权利之在握。两党相诟,病源则同,国粹日微,相食将尽,尚复安望组织宪政,改进文明!顷上海书肆出有《国粹学报》,惜择焉不精,玉石并列,且间登逆说,致反碍及“国粹”字样,尤为可恨!伏查前郭侍郎嵩焘,当众口同声指西洋为“夷狄禽兽”之时,独慨然称其政教风俗之庶几唐虞、三代,居恒太息流涕,痛恨士大夫中于南宋以来七百年虚之毒,是真知本者矣!曩光绪甲午,增生在李文忠公军府,独建议宜与日本共拒俄罗斯,以扶亚东之大局。其时士大夫虚之气不可向迩,此议一播,遂为京外所不齿。十年以来,频受非常之欧侮,至于要害尽失,偿金如山,□□□之民数百千万,而旧党虚之气乃始稍衰。然今之所谓“新党”者,又往往以不学之躯鼓虚之旧气,增欧化之阻力,而适以固欧侮之基础矣。总之,国粹之微者若不能复盛,则虚之毒根终不可得而拔。故欲欧侮之排去易,必先使欧化之阻力小;而欲欧化之阻力小,必先使国粹之微者复盛。此所以有必须补施特别教育、奏创粹化学堂之卑议也。(www.xing528.com)
窃以此学堂之办法,非与普通教育之各学堂大异不可!宜参用孔门及汉、唐、宋太学之制,而改射御为兵式体操,删习礼课,增万国历史、万国地理、万国哲学三课,又宜参用日本维新前昌平黉及今帝国文科、法科大学、早稻田大学、法政大学、哲学馆等之制,而删西洋语文。选生必天分极高,选师必读书极博,经史子集各从所好,华文之外兼治日文,务使辨难从容,精神活泼,内界抽出之理想与外界输入之见闻互相引于无尽,则诚为造异材之方、排欧侮之本矣!
宜兼治日文者,以其为调和粹化之无上灵药。增生曩游彼中,心醉其粹化学之盛:假名存汉、吴原音,书藏富唐、宋写本,周秦诸子悉列教科,佛教杂志数十百种,许、郑、陆、王皆有学会,韩、柳、李、杜几于户诵。伏查前吴京卿汝纶,闻华族女学校弹筝及德川学课用《史》、《汉》而不胜感慨,其亦知本者哉!盖日人皆内地之移民,日文即华文之变体。彼中当隋唐之际,文物已蔚然可观,内地历宋、明之劫,学术遂去之益远,故精华文者于治日文直如骏马之下坡,而通日文者于治华文亦如暗室之得烛也。
增生职在献议,不敢缄默。倘蒙俯采,请饬本处司道等拟呈细章核定奏办,实为公便。肃禀,敬请钧安 伏祈垂鉴
增生衡谨禀
学务处议员、增生宋衡禀请奏创粹化学堂,补施特别教育以造异材而备大用,敬献卑议,恳赐采行由。
(原载《宋恕集》,中华书局,1993年)
宋恕素抱维新之志,上书倡学意在护育人才,所谓“粹化”,即“国粹”与“欧化”兼容,竞相砥砺以成新学。宋恕之愿未果,而后起之京师大学堂则可见出宋氏设想之轮廓;其特别教育与普通教育之辨析,尤可为后世教育者视以要务。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