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初萌：天道神州百学之源

邓子曰：神州学术，其起原多在天人相与之际而已。董子曰：“道之大原，出于天。”《中庸》曰：“配天，言乎圣人之道，与天相际也。”圣人之道，本天人之际，始乎鬼神，中乎术数，终乎饮食日用人事之内。天事始，人事终；人事终，天事始。天人相应，百福之主。谨求之《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即斯义也。天者道之原，而为神州百学所从出。何言之？僵石草木鸟兽之天下，弗可知矣。既生人类，而成种族，合一种族，而成社会，则必有其社会内之事。其始纪事以口舌，渐进而以结绳，由结绳而有画，由画而成文，由文而成字，由字而有书。昔者包羲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遂法之以画八卦，是画之始。苍颉见鸟兽蹄迒之迹，而造书契，象形以成文，谐声以成字，是文字之始。三皇五帝之书，是曰《三坟》、《五典》。《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是书之始。既有书矣，其书所载，则必纪其古代开辟之遗事，而思此苍苍之天，忽然而有日月，忽然而有寒暑，此无灵之物，曷为而有灵耶？求其故而不得，则归之于天神。此抟抟之地，忽然而出云雨，忽然而长草木，此无灵之物，曷为而有灵耶？求其故而不得，则归之于地示。此芸芸之众生，其生也何自来，其死也何自往，此有灵之物，曷为而终始于无灵耶？求其故而不得，则归之于人鬼。此昌昌之百物，石何为而陨坠，鹢何为而退飞，梅李何为而冬实，此有常之物，曷为而无常耶？求其故而不得，则归之于物魅。是天神、地示、人鬼、物魅四者，乃初民社会之思想，莫不皆然者也。

尝考神州种族，厥有二种。一曰本族，是曰黎民；一曰客族，是曰百姓。黎民之俗尚鬼神，而百姓之俗尚术数。当吾族之未东来，则莽莽神州，无非苗民之旧宅，一纯然多鬼神之古国而已。《书·吕刑》：“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中略）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曷绝苗民，无使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国语》曰：“少皞之衰，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此苗黎之旧俗也。夫蚩尤者，九黎之君也。史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民士昏迷。又曰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铜头铁额食沙。《山海经》：“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是史之纪蚩尤，皆有半神半人半鬼之异。盖上古之社会，皆出于神话，故其所尊之人，无不以神目之。不特蚩尤然也，如包牺氏，则蛇身人首。华胥履迹，怪生皇牺。女娲氏蛇身人首，抟黄土作人。神农氏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而生。人身牛首，是三皇之所诞生，及其形状，皆与神近而与人远，此古纬书所以有感生帝也。谨求之《诗》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是周亦感生帝也。天命元鸟，降而生商，是商亦感生帝也。由商而上推之夏，修己山行见流星，意感栗然，生姒戎文禹（《书·帝命验》），是禹亦感生帝也。由夏而推虞，握登见大虹，意感生舜（《诗·含神雾》），是舜亦感生帝也。由虞而推唐，庆都出观三河之首，有赤龙出，奄然阴风雨，赤龙与庆都合昏，龙消不见有娠（《春秋·合诚图》），是尧亦感生帝也。由唐而推五帝，瑶光之星，如蜺正白，感女枢出房之宫，生黑帝（《河图》），是颛顼亦感生帝也。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气感生白帝（《河图》），是少昊亦感生帝也。夫神人之主，其生必有自。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黄帝含枢纽，为王者之所自出（《周礼·春官疏》）。

盖王者生于天，而为天之子。天子主百神，受天命以配天。谨求之《孝经》，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谨求之《礼》：“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天者，祖之所自出也，周公既祀其祖于明堂清庙，于以有天下，朝诸侯，享功臣。而尊师养老教胄献俘郊射，均于辟雍。辟雍亦明堂清庙也。明堂之诗曰：“我将我享，惟羊惟牛，惟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享之。我其夜夙，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国史为之序曰：“我将祀文王于明堂也。”清庙之诗曰：“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国史为之序曰：“清庙，祀文王也。”是成周一代之制作，皆出于周公，而周公之学，集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之大成，而皆在于明堂清庙。故明堂清庙者，大教之宫（《蔡邕集》），而中国历代政教所从出也。孔子曰：“郊社之礼，禘尝之义，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视诸掌乎。”此仲尼所为梦想周公，欲行周公之道，而有从周之志也。谨求之《礼》曰：“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大祝以冬至日致天神人鬼，以夏至日致地示物魅。天子祭天，诸侯祭其封内之山川，大夫士祭其先，庶人无庙而祭于寝。周制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有祭，而祭有等级，其事至重。舍祭祀以外，无所谓事功。即舍鬼神以外，无所谓学问。故鬼神一派之学，其原虽始于黎民，至夏中叶而大，（《史记·夏本纪》：“孔甲好鬼神，日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至殷而不废，（《微子篇》：“今殷民乃攘窃神祇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至周而可谓极盛矣。此春秋以前，中国之鬼神学派也。

术数学者，起于鬼神之后。既有鬼神矣，则欲以推测鬼神之情状，而知其吉凶祸福，于是而有术数。术数者，初民社会思想之渐进者也。刘向校经，序术数为六种：一曰天文，二曰历谱，三曰五行，四曰蓍龟，五曰杂占，六曰形法（《汉书·艺文志》）。而百家言术数者，皆称黄帝。是术数之学，其起原远在五帝之世也。《史记索隐》：“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伶伦造律吕，隶首作算，容成综此六术而作历。”夫天文历谱者，术数之大原，而皆起于黄帝，其所从来者远矣。由黄帝至禹而有五行之说。谨求之《书》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于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叙。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由禹至周，而蓍龟之术著。谨求之《礼》曰：“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是曰蓍。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是曰龟。”由周至春秋，而杂占形法之说盛行。谨求之《春秋传》曰：“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公曰：‘何时？’对曰：‘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奔奔，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成军必是时也。’”（《春秋》言杂占之文，甚繁，不具征。）是为杂占之说。又求之《春秋传》曰：“王使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难也收子。谷也丰下，必有后于鲁国。’”是为形法之说，此术数之学也。然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者之学，以五行所传至远，其义至广，汉朝儒者解经，莫不宗之。

夫五行者，五性也。性为天所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智，土神则信。有五性，则有五伦。君臣之义生于金，父子之仁生于木，兄弟之序生于火，夫妇之别生于水，朋友之信生于土（《白虎通·德论》）。五性五伦，皆生于天，人受天所生，即曰命。故五帝以五德王，王者受天命则有珍符。故包牺受河图而画八卦，神禹陈洪范而锡九畴。荣光起河，是曰尧之符；赤龙负卷，是曰舜之符；赤雀衔丹书，是曰文王之符；白鱼入舟，赤鸟流屋，是曰武王之符。凡一姓受命，必有一姓之珍符。圣人为天之子，天故以河图洛书授之，诚重之也。谨求之《论语》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孔子盖伤之矣。夫邱为制法主，黑绿不代苍黄（《孝经·援神契》），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闻获麟，反袂拭面，涕沾袍，作《春秋》（《公羊传》），以当一王之法，喟然而叹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素王制作之本意也。素王虽布衣，非王者，然为汉制法，文致太平。于法得受天命，以升中于天。天降血书于鲁端门，飞为赤鸟，化为白书（《春秋·演孔图》），是孔子之受命也。缥笔绛衣，告备于天，起白雾赤虹，化为黄玉（《孝经·右契》），是孔子之告成功于天也。夫受命告功，皆天子之事。《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又曰：“其义则邱窃取之矣。”此素王之所以为素王欤。

夫五行之学，远出包牺，至禹陈洪范而传其文。至《齐诗》、二雅而承其流，至西汉白虎诸儒而通其义，至大儒董生而集其大成，至宋儒而尽废其说。夫阴阳谶纬之术，支离瞀惑，废之诚是矣。然既废其说，不得不别立一说以通圣人之道。及其为说，推之于传而通，推之于经而不必通；推之一经而通，推之于众经而不必通。且有于传与一经，而亦有不必通者。至其不必通，然后知先民之旧说，虽诡诞乎，然神州草昧，诸夏荒远，其制度文物，礼俗材性，微言大义，有不能尽诬者。此春秋以前中国之术数学派也。(www.xing528.com)

鬼神术数之学，始于神州太古之社会，其原甚远。自春秋以前，二千余年之政治礼乐，教化风俗，千枝万条，而莫不以鬼神、术数二者之学为其质干。故明堂大祭者，为古代国家至重之典、一代治学之原也。夫社会日进化，民智日启，则后人未有不笑先民之信鬼神、尚术数为至愚者。虽然，社会之起原本于宗教，有宗教则必有鬼神迷信之说，而后其宗教乃行，不特神州然也。印度之《四韦驮》，犹太之《旧约》，其经文莫不含有神话，故其传教之人，谓之神父，亦谓之祭司，犹中国之号经师也。邓子曰：鬼神术数之说，流至今而为祸烈矣。然其先则圣人假神道设教，象天法地，以前民用而已。其道为饮食，其事为日用，非有怪奇幽渺不可知之说也。谨求之《礼》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者祭礼。”《礼》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夫社稷，饮食之主也，五祀门户井灶中霤，饮食日用之处也。其在《雅诗》歌神灵之德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古人一饮一食，皆思报本而反始，故凡有功德于民者，无不祀之。农则祭其先啬，蚕则祭其先蚕。谨求之《诗》曰：“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而终歌之曰：“报以介福，万寿无疆。”此上古人民安乐，食货充足，钟鼓相庆，而神人共和也。其在春秋，则太平之祭作矣。谨求之《礼》曰：“升中于天而凤凰降，龟龙假，则太平之征也。”昔周之兴也，其在《公刘》之次章曰：“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言始立国也。其四章曰：“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言始立国而祭也。又曰：“饮之食之，君之宗之。”祭必有宗也。由是周公以报于成王曰：“祀于新邑，咸秩无文。”而周之国本立矣，祀事修矣。求之《雅诗》曰：“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言周公郊祀社稷以配天也。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又曰：“文王涉降，在帝左右。”言周公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也。其终言之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而周之一代治功成矣，礼乐备矣，神人和矣。此以见圣人之道，在乎饮食与祭祀之间，未尝离人事而言天道也。谨求之《易》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言鬼神之道，虽百姓而与有能知也。故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不知言易知也。又求之《春秋传》曰：“随侯以牲牷肥腯，粢盛丰备，谓可信于神。季良以为，民，神之主也。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民和而神降之福。”先民而后神者，重民事也。其在《诗》曰：“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和平，神道也。而岂若后世之妖妄诡异，惊愚惑众，而后谓之神哉。其在《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是故由易之道，而能知幽明之故，知死生之说，知鬼神之情状，则易简之理得也。

夫三代之上，其鬼先圣先贤高曾祖考而已，其神天地日月风雨山川社稷门户而已。鬼神之数简，故人心之思理简；人心之思理简，故其所用之术数亦简。简之极，则太一而已矣。《天官》曰太一，《礼》亦曰太一，太一者，至诚之谓也。至诚则未有不能动，故天人应，幽明交，万灵万物，各得其叙，而淫神邪鬼，毋有而得干先王之祀者。虽有妖民，其心疾可已也。此三代之世，所由不闻有假左道以乱政者欤？夫人心一而已矣。道之大原，出于天，亦一而已矣。心一则情专，情专则性治，性治而上帝万灵可得而昼夜通也，天可得而祈也，命可得而永也，福禄可得而受也。夫是之谓绝地天通，夫是之谓天人相与之学。呜呼！非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之君子，其孰能与于斯哉？

（原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1905年）

邓实此篇为推究“国学”之源出，所谓鬼神、术数之学，无出于天、地、人、物之启示。上古生民，心性纯一，载籍之说，自难免草昧，若以史迹观之，莫不如章实斋所言之“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者。“国学”之所求，亦“饮食日用人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