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者何,一国所自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者也。故既有国则必有先知先觉之圣人出焉,著书立说,以俟百世。圣为天口,贤为天译,演之为宗教,尊之曰圣经,是曰一国之经学。既有国则必有其风俗习惯,治乱兴亡之故,与夫英雄豪杰、忠臣义士、儒林文苑、循吏酷吏,是曰一国之史学。既有国则其一种人之内,必有心灵秀特之士,各本其术以自鸣,若阴阳名法、儒墨道德,成一家之言者,是曰一国之子学。既有国则必有一部分之师儒,读圣贤之书,守先王之道,以继往开来,明道救世,是曰一国之理学。既有国则必有政治因革损益之事,是曰一国之掌故学。既有国则必有语言文字,以道政事,以达民隐,诗以歌之,辞以文之,是曰一国之文学。是故国学者,与有国以俱来,本乎地理,根之民性,而不可须臾离也。
君子生是国,则通是学,知爱其国,无不知爱其学。学也者,读书以明理,明理以治事,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者也。自一心之微,以至国家之大,皆学也。故不明一国之学,不能治一国之事,乃若有兼通他国之学以辅益自国者,则兼材之能也,国杰之资也。然而不通自国之学,在古不知其历史,在今无以喻其民,在野不熟其祖宗之遗事,在朝即无以效忠于其子孙。知其历史,熟其遗事,则必以读本国之书,学本国之学为亟。虽然,国学之替也,汉、宋操其矛焉,朱、陆刺其盾焉,丛脞其考据,空疏其性理,藻绘其词章,靡靡乎香草,逐逐乎鞶帨,以云学则非学,以云国则不国。呜呼,非学不国,虽匹夫与有责焉矣。夫国以有学而存,学以有国而昌。昔孔子入其国而观其教,即以知其国。《诗》曰“观国之光”,又曰“思王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以云士者,国之桢也”。学者,士之用也,多士力学,以为国桢,岂非国光之可观者乎。
实不敏,龂龂于读书报国,而无忝其为国士者。承诸君子之雅,以相与商量旧学,于荒江寂寞之上,风雨神州,鸡鸣不已。思以松柏之节,伟为国桢,庶几读书申明大义,正气尚存,国光不泯,意在斯乎。
正名
经之名何自始乎?曰:凡一学术,成一宗派,行之社会,而成国教,是曰经。有教主以前之经,有教主以后之经。由前之经,则如孔子未生,天下已有“六经”。《庄子·天运篇》曰:“某以六经干七十君而不用。”《记》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有《易》、《书》、《诗》、《礼》、《乐》、《春秋》之教,是为教主以前之旧经,未经教主之删定者也。由后之经,则孔子自言述而不作。然太史公有言:“孔门弟子,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又曰:“世之言六艺者,折衷于夫子。”则孔子虽不作经,孔子未尝不订经。史言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是为教主以后之经,经教主所编订,而用为孔门之课本者也。乃若教主之言行,有纪述以成书者,则亦谓之经,如《孝经》、《论语》是。然而,《孝经》、《论语》之称为经者,乃后人之尊崇教主而然,而在古无是经也,不可名经。故班固序六艺为九种也,于乎经之名不正,于是而有以传为经(《左传》、《公羊》、《穀梁》),以记为经(《小戴礼》),以群书为经(《周官》),以子为经(《孟子》),以释经之书为经(《尔雅》)者,此皆不知经之名实出于国教也。夫中国古代之有“六经”,犹印度之有《四韦驮》,犹太之有《旧约》而已。教为一种人所特有之教,即经为一种人所特有之经。有一国之教,即有一国之经。守教者曰祭司,守经者曰经师,其义一也。
六经皆史
章实斋曰:“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龚定庵曰:“儒者言六经,经之名周之东有之,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夫二子之以史称经,可谓知其本矣。经之为物,其始于中古乎。既有天地,即生人类。人类而聚居一处,即有其山川风土,而成一群。群之内必有其文字以记事,积之久而成一书。其始有之数书,大抵以记其种人开辟、迁徙、战争及古来所传闻之遗事而已。故其书每人神并载,政教不分,有英雄传记焉,有酋长号令律例焉,有教主言行焉,有种人旧俗遗语焉,数体相合,而成一书,则尊之曰经。要之,皆其一种人所演之历史也。太史公有言:“载籍极博,学者犹考信于六艺。”六艺者,六经之文,即三皇五帝之书也。六经皆史,岂不信哉!
通今
经者古史,读经者宜以今义通古义,以今制通古制。故经之名物度数、车服宫庙,如明堂、辟雍、郊祀、禘祫,皆当博观其义,而不必拘泥其迹。儒者是古非今,聚讼纷如,甚无谓也。昔孔子论政,皆政之精意。若政之法度,殷辂周冕,未尝多及。故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余闻仁和龚氏有言曰:“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吾不复梦见周公,至于夏礼商礼,取识遗忘而已。’以孔子之为儒,而不高语前哲王,恐蔑本朝以干戾也。”又闻之太仓陆氏之言曰:“孔子动称周家法度,虽周公制作之善,亦从周故也。予每怪后儒学孔子,亦动称周家法度,而于昭代之制,则废而不讲,亦不善学孔子者矣。”是故读古人之经,贵得古人之意。以古证今,而权以时义,用之则可行,则可谓通经之士矣。
致用
韩子曰:“士不通经,果不足用。”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吾闻两汉经儒,通经皆以致用。西汉诸儒,如以《禹贡》行水,以《洪范》验五行,以《齐诗》测性情,以《春秋》决疑狱,以《礼》定郊禘大典,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东汉郑君,隐修经业,黄巾不入其境。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毋失其素风。此皆行乎经术而能致用者也,汉学之真也。呜呼!古之汉学,岂如今之汉学之丛脞无用者哉?以声音、训诂、名物、考据,而号之曰汉学,此近二百年之学风之所以敝也,非汉学之真也。
师说
古之学者,六艺而已矣。于《易》验消长之机,于《书》察治乱之迹,于《诗》辨邪正之界,于《礼》见圣人行事之大经,于《春秋》见圣人断事之大权。(www.xing528.com)
经明其理,史证其事。知经史,则掌故非胥吏之材。知经史掌故,则性理非迂儒。知经史掌故而又服习性理,则词章非轻薄之文人。《书》与《春秋》,经之史学也;六经之法,掌故之学也;六经之义,性理之学也;六经之文,辞章之学也。《十三经》之文,天地之至文也,其义以文而著,不察其文,则其义亦隐。
北人之经学,守旧而弃新;南人之经学,喜新而得伪。
经学篇第一·习经次序
六经皆先王之旧典,不读经则无以知古代之典章、风俗、学术,以成其考古有用之学,故治国学莫先于经。然非通群经,不能通一经;非先通一经,亦无以通群经,则习经之次序宜知也。
孔门之教,雅言先之以《诗》,故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者,风也。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则可以兴;教以化之,则可以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则可以群;国史明乎得失之迹,怀其旧而风上,则可以怨。发乎情,止乎礼义,则无背于君父之大伦,多识鸟兽草木,则博物之材也。此则小学之年,所宜习也。六经之中,《书》多亡而伪乱,《礼》多古制,惟《诗》亡者六篇,且《诗》本性情,则今犹于古。故读经先《诗》,可无误信与泥古之弊矣。《诗序》,学诗之本也。《诗序》传之子夏,而不皆子夏所传,然序之得者为多。毛公经师之祭酒乎,其释《诗》多本于《序》,可谓知《诗》之大义矣。风雨而思君子,乱世不改其度,菁莪而乐育材,忧异类之相加,此《诗序》之明大义也。朱子疑《序》,而赋白鹿洞之诗,则有取乎菁菁者莪序焉,此可见族类之大防,为不可泯矣。《序》曰:“白华,孝子之洁白也。白华废,则廉耻缺矣。”又曰:“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矣。”呜呼!廉耻道丧,则国耻日忘,而中国其不国矣。此诗人之所大惧也,学者其可不先志于斯乎。
《诗》义既明,则次宜习《书》。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疏通致远,《书》教也。”《书》教明而后国教可明,国教明而一国之光乃可观矣。夫孔子观其国,而即以知其教,其于何而观之哉?《大传》称:“孔子谓颜渊曰:‘《尧典》可以观美,《禹贡》可以观事,《皋陶谟》可以观治,《洪范》可以观度,《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形》可以观诫。’”盖七观皆所以观国也。《书》教不明,于是而《书》之失诬。东晋伪古文,乱经而贼道,其诬甚矣。谓《书序》为孔子作,伪古文者,因《序》之疏而益诬焉。然汉学如马、郑,又从《序》之失,不更诬乎。故治《书》首当辩其诬而察之,本蔡氏之意,求汉学之是,诛伪贼之主名,以明《书》教,以光国教,庶几能疏通致远而求之深,则政事之资也。
《书》义既明,则宜习《礼》。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礼》之立身,所以立国也。国无兵不立,兵无《礼》不强。夫兵,军礼也。卫武公之诗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又曰:“用戒戎作,用遏蛮方。”《礼》之能治军也。召穆公之诗曰:“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能治军之必本于《礼》也。学者而欲治军以立国乎?则学《礼》为急矣。《礼》之大义,莫大于时。学《礼》者,捐其器,通其意焉可也。三礼之学,郑君独精。首郑氏而会通诸家,则《礼》之用明矣。
《诗》亡而后《春秋》作,既治《诗》,则《春秋》可得而治矣。《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其于夷夏之防,持之至严,圣人之微意乎?《春秋》凡通仇者,必书大复仇也。何仇乎尔?言乎国之不可使辱也。三传之得于经者为多,然不能无惑焉。学者执经以正传,由传以通经,而《春秋》之微不可知哉?
六经之学,以学《易》为最后。《易》之虚象,皆实义也。群经之实义明,则《易》之虚象可得也。夫《易》广矣大矣,天下万事万物之理,皆不外《易》。终而习焉,则泛应之材也,学至此,可以知四国,御万变矣。《传》云:“《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故《易》之为用,不可执一也。顾氏曰:“不有《程传》,大义何由而明乎?”言程子之能知大义也,《易》首《程传》。汉魏诸家之解,李氏集之,虽或蔽乎,殆裨于经矣。
呜呼!古人读书之法,刚曰治经,柔曰读史。今如其法,志之三年,厉之五年,诸经皆可通习。夫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三十而五经立,今之学者,不耕而食,岂可以优游之岁月,坐待于无年乎?(下略)
(原载《国粹学报》第19、20期,1906年8、9月)
邓实为《国粹学报》主编,为“国学”最有力之倡导者,然邓实所谓之“国学”无出于“经学”范围,其核心即“六经皆史”与“经世致用”。选文以正名、通今诸篇为“国学”勘定正源,再以《诗》、《书》、《礼》、《春秋》、《易》顺次研习以指明治“国学”门径,此种由感受入于规范,由鉴史臻于智慧之循序阶次划分,确乎不失为治经学之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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