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初萌：揭示国粹学报的重要使命

吾国得谓之国矣乎？曰不国也。社会莫不始于图腾，继以宗法，而成于国家者也。吾学得谓之学矣乎？曰不学也。万汇莫不统于逻辑，阐为心理，而致诸物质者也。呜呼悲夫！四彝交侵，异族入主，然则吾国犹图腾也。科学不明，域于无知，然则吾学犹未至于逻辑也。奚以国奚以学为？呜呼悲夫！溯吾称国之始，则肇自唐虞。蚩尤作甲兵，始伐黄帝，至于夏殷周，而苗祸亘千百年。然则唐虞之称国也，吾以见民族之棼焉。呜呼悲夫！溯吾学派之衰，则源于嬴秦。始皇烧《诗》、《书》百家语，藏书博士，窒塞民智。至于汉武，立博士于学官，罢黜百家。以迄刘歆，则假借君权，窜乱经籍，贼天下后世。然则秦皇、汉武之立学也，吾以见专制之剧焉。民族之界夷，专制之统一，而不国，而不学，殆数千年。呜呼！奚至于今而始悲也！春秋楚人执宋公以伐宋，宋公谓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公子目夷复曰：君虽不言国，国固臣之国也。是故对于外族则言国，对于君主则言国，此国之界也。国界不明，诸夏乃衰。简书不恤，京师吴楚，以至会申楚伯，淮夷不殊，则吾国对外族之界亡矣。汉兴，黄生与辕固生论汤武受命，而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申桀纣而屈汤武，孝景知其非，然犹曰：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则吾国对君主之界亦亡矣。呜呼！国界亡则无学，无学则何以有国也。吾登高西望，帕米尔高原而东，喜马拉山脉而北，滔滔黄河，悠悠大江，熙熙乎田畴都市，宅于是间者，乃不国乎？而吾巴克之族，犹足以自立，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犹足以长存，则奈何其不国也，奈何其不学也。

悲夫痛哉！风景依然，举目有江河之异，吾中国之亡也，殆久矣乎！栖栖千年间，五胡之乱，十六州之割，两河三镇之亡，国于吾中国者，外族专制之国，而非吾民族之国也。学于吾中国者，外族专制之学，而非吾民族之学也。而吾之国之学之亡也，殆久矣乎！是故以张宾为长史，而执大法于石胡之朝；以许衡为祭酒，而定朝仪于蒙古之族。识者痛焉，以其以中国民族而为外族专制之奴，而又出所学以媚之也。国界亡而学界即亡也。持是以往，萃汉宋儒者之家法，而蝇蝇于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之文，罔亦该博焉，而国日蹙，而民日艰，而种族日淆，而伦理日丧乱。一睨乎泰西诸国之政之法之艺之学，则以为非先王之道，而辞而辟之，辟之而不足以胜之也。一詟乎泰西诸国之政之法之艺之学，则以为非中国所有，而貌而袭之，袭之而仍不足以敌之也。则还而质诸吾国何以无学，吾学何以不国，而吾之国之学何以逊于泰西之国之学？则懵然而皆莫能言。呜呼！微论泰西之国之学，果足以裨吾与否，而此懵然莫能言之故，则足以自亡其国而有余，是亦一国之人之心死也。

立乎地圜而名一国，则必有其立国之精神焉，虽震撼搀杂，而不可以灭之也，灭之则必灭其种族而后可，灭其种族，则必灭其国学而后可。昔者英之墟印度也，俄之裂波兰也，皆先变乱其言语文学，而后其种族乃凌迟衰微焉。迄今过灵水之滨，瓦尔省府之郭，婆罗门之贵种，斯拉窝尼之旧族，无复有文明片影，留曜于其间，则国学之亡也。学亡则亡国，国亡则亡族。吾国之国体，则外族专制之国体也。吾国之学说，则外族专制之学说也。以外族专制，自宋季以来，频繁复杂，绵三四纪，学者忘祖宗杀戮之惨，狃君臣上下之分，习而安之，为之润饰乎经术，黼黻乎史裁，数百年于兹矣。一旦海通，泰西民族麇至，以吾外族专制之黑暗，而当共和立宪之文明，相形之下，优劣之胜败立见也，则其始慕泰西。甲午创后，骇于日本，复以其同文地迩，情洽而收效为速也，日本遂夺泰西之席，而为吾之师，则其继尤慕日本。呜呼！亡吾国学者，不在泰西而在日本乎！何也？日本与吾同文而易淆也。譬之生物焉，异种者虽有复杂，无害竞争，惟同种而异类者，则虽有竞争，而往往为其所同化。泰西与吾异种者也，日本与吾同种而异类者也。是故不别日本，则不足以别泰西。然不别吾累朝外族专制之朝廷，则又何以别日本？夫吾累朝外族专制之朝廷，固皆与吾同种而异类者也，亡吾国吾学者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又曰：“樽酒簋贰，用缶，纳约自牖。”呜呼！今日黄冠草履，空山歌哭，语吾国语，文吾国文，哀声悲吟，冀感发吾同族者，盖仅仅见也。过此以往，声消响绝，虽复布福音，兴豪摩尼司脱，习希塞洛瓦其儿之文字而矣，非吾巴克之族，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矣。悲夫！

虽然，巴克之族，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其为布帛菽粟，而无待于他求者伙矣。其为夏鼎商彝，而无资于利用者，庸讵乏焉，则是吾学界不能无取诸日本、泰西亦势也。有地焉，蓬蒿棘榛，郁勃蹊径，甚矣其荒也，而吾为之芟夷而蕴崇之，缭以周垣，树以嘉木，不数年葱茏蔚森矣。夫地之宜于植也，其生是嘉木，犹其生是棘榛也。盖宜于植者是地也，因其宜于植而移嘉木以植之，或滋兰焉，或树橘焉，则焕然秀发者，虽非前日之所有，而要之有是地，然后有是华，不得谓非是地之华也。何也？国固吾国也，学即吾学也。海波沸腾，宇内士夫，痛时事之日亟，以为中国之变，古未有其变，中国之学，诚不足以救中国。于是醉心欧化，举一事革一弊，至于风俗习惯之各不相侔者，靡不惟东西之学说是依。慨谓吾国固奴隶之国，而学固奴隶之学也。呜呼！不自主其国，而奴隶于人之国，谓之国奴；不自主其学，而奴隶于人之学，谓之学奴。奴于外族之专制固奴，奴于东西之学说，亦何得而非奴也。(www.xing528.com)

同人痛国之不立，而学之日亡也，于是瞻天与火，类族辨物，创为《国粹学报》一编，以告海内曰：昔者欧洲十字军东征，弛贵族之权，削封建之制，载吾东方之文物以归，于时意大利文学复兴，达泰氏以国文著述，而欧洲教育，遂进文明。昔者日本维新，归藩复幕，举国风靡，于时欧化主义，浩浩滔天，三宅雄次郎、志贺重昂等，撰杂志，倡国粹保全，而日本主义，卒以成立。呜呼！学界之关系于国界也如是哉！宋之季也，其民不务国学，而好为蒙古文字语言，至名其侈辞以为美，于是而宋亡。普之败于法也，割雅丽司、来罗因以和，而其遗民，眷眷故国，发为诗歌，不忘普音，于是而普兴。国界之兴亡于学界也又如是哉！夫国学者，明吾国界以定吾学界者也。痛吾国之不国，痛吾学之不学，凡欲举东西诸国之学，以为客观，而吾为主观，以研究之，期光复乎吾巴克之族，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而已。然又慕乎科学之用宏，意将以研究为实施之因，而以保存为将来之果。悬界说以定公例，而又悲乎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意将矫象胥之失，而不苟同伊缓大卤之名，期光复乎吾巴克之族，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而已。呜呼！雄鸡鸣而天地白，晓钟动而魂梦苏。天下志士，其有哀国学之流亡者乎？庶几披涕以读而为之舞。

（原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1905年）

黄节此文意在藉“国”之界定以明“学”之内涵。黄节以为，真正之“国学”于秦汉之际已丧失殆尽。自秦汉以降，一面是秦焚汉篡使得源于黄帝周孔之华夏正统学术面目全非，一面有外族专制之术入主中土进而排斥上古三代礼制，由是，始有“国粹”一派立志恢复真正“国学”之精华——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之严肃使命。黄节之所谓“国学”，实为“古学”，其与汉宋之学有明显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