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概述
第五十五回至第七十八回为第四大段——贾府由盛转衰。
第五十五回,是这一大段的开端,也是全书的一个转折点。读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此后的贾府已经走上了无可挽救的衰败之路。在第二回中,冷子兴说贾府“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但从五十五回开始,贾府不仅“内囊”已经尽上来了,而且“外面的架子”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这一大段,是通过以下七个层次顺序展开的。
一、第五十五回一开始就写道:“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凤姐病倒,在贾府可不是小事。接着又写王夫人有许多“吊贺迎送”之事,“应酬不暇”。于是府中群龙无首,引出了“探春理家”。探春是一位有男子气概的小姐,接替凤姐“理家”,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她的庶出的地位,府中上下的重重矛盾,造成了探春的困境,如其生母赵姨娘就首先出来与她为难,所以探春理家虽有些小改良,但也不能改变贾府衰败的趋势。
二、第五十八回至六十一回,写了一连串的“嗔莺叱燕”、“召将飞符”、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的故事。也许读者对此不感兴趣,但就《红楼梦》全书而言,绝非可有可无。
这些情节充分表现了此时的贾府,上上下下矛盾重重,一片混乱。尽管“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指凤姐)”,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指探春、李纨、宝钗)”,但是,由贾府固有矛盾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这种混乱,已经是无法制止或清除的。这时,不仅探春、宝玉已有家势败落的预感,就连“下人”们,如柳家的也感到了“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总之,一片混乱,败势已成。
三、紧接着,第六十二至六十三两回写了“寿怡红”的前前后后。这时的贾府似乎只有在贾宝玉的怡红院里还有一些欢乐,女孩子们的天真无邪、贾宝玉的平等自由的思想观念,构成了这“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而酒令签语,也隐约预示了人物的命运和结局。
在这短暂、局部的欢乐之后,接着写的就是尤氏姐妹的悲惨命运。
四、在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情节中,王熙凤先是被蒙在鼓里的失败者,但她知道实情以后,则后发制人,施展权术,把尤二姐骗进了荣国府,迫害致死,转败为胜。同时还敲诈宁府,大捞银子,并置张华于死地。凤姐的手段不可谓不毒辣,但读者也应该看到,此时的王熙凤与当年协理宁国府时相比,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病在身的王熙凤不仅先被暗算,而且是费尽心机(请看她说服尤二姐入府时的语言、动作),采用“借剑杀人”的手段才达到目的,当年的“杀伐决断”似已大减。而由此所反映出来的贾琏、凤姐之间毫无信任可言的尔虞我诈的夫妻关系,更透露出凤姐命运可悲的一面:她也是“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之一(参阅第五回)。
五、第七十一回写贾母八旬大寿。以贾母的地位而言,这应该是极隆重、极显赫的一次“大典”,然而实际上,却是死气沉沉、草草收场。而且就在祝寿的当天,王熙凤遭到了邢夫人的尖刻嘲讽。对王熙凤来说,简直是一次不可容忍的突然袭击。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邢夫人与凤姐的矛盾背后,隐藏着邢夫人与王夫人、贾母错综复杂的矛盾。正如探春所说,整个贾府中人,“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六、种种矛盾冲突,酿成了第七十四回所写的“抄检大观园”。这一场风波的直接导火线是傻大姐拾到一个绣春囊。贾府上下的淫乱之事本来不少,一个绣春囊实在用不着大动干戈。在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挑拨下,王夫人与凤姐决定抄检大观园。但是抄检的结果是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
抄检大观园,就是贾府的“自杀自灭”。正如探春所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七、第七十五至七十八回,主要写抄检大观园之后王夫人到怡红院“阅人”。所谓“阅人”,就是借抄检的气氛来查看是谁“勾引”了她的宝玉。实际上她早已心中有数。在她内心深处,整治晴雯等人,比与邢夫人斗法更为重要,正如她自己所说:“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第七十七回)
于是,晴雯首当其冲,被逐屈死,芳官、司棋、四儿等也被赶出大观园。这就是抄检大观园的结果。主人们勾心斗角,奴婢们蒙受灾难。贾宝玉作为这个家族的叛逆者,则站在奴婢的一边,对她们的不幸,寄予极大的同情,但于事无补,唯有无限的悲愤。
与“自杀自灭”相呼应的,还写了贾府的经济日趋窘迫:用上等米做的饭,已经只够老祖宗一人食用了,只好“可着头做帽子,要一点富裕也不能的”(第七十五回);王夫人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二两可用的人参(第七十七回)……此外,中秋节的悲凉、宁国府的乌烟瘴气(第七十五回),都显示出了贾府的没落与衰败。
经典选文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节选)
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原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223]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224]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225],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批注:拿程朱理学做改革的理论指导,且不容他人置疑,确是守正统的宝钗该说的话。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批注:使人联想起孟子和梁惠王“寡人之于国也”的讨论,宝钗深谙孔孟之道。
批注:平儿乃凤姐心腹,凤姐之八面玲珑,渐染深矣。几句言语,亦见其护主之心。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道:“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226]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227]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批注:前一回多写“玫瑰花”锋芒,此时“玫瑰花”流泪,应是格外值得怜惜。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都问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批注:叶妈是贾宝玉小厮茗烟之母,莺儿认了叶妈为干妈,宝钗此举,恩惠两家,且自己又博得无私之名,一举三得。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敷馀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馀无馀,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228],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批注:本回回目言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宝钗做事更有大局观念,思虑周全、恩惠众人。此等博得人心之能,非探春可比,更远在凤姐之上。
点评:在曹雪芹笔下,探春是属于大观园里正统一派的女性,正统派的女性中,还有王熙凤、薛宝钗等,而探春在其中是比较有政治风度的一个。
探春与其他正统女性极为不同的地方是她有自己的一番人生抱负。她自己是这样说的:“……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心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都没有我乱说的……”由此可见,探春并不安心做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或者太太了此一生。
探春的才能更多地表现在她治家理财的行动上。其一,第五十五回,探春的舅舅赵国基死了,她没有多顾及死者与自己的关系以及母亲赵姨娘的哭闹,而是按照规矩给了二十两的礼钱。当然,这其中还有探春不以舅舅为亲人的因素,但也能看出她公事公办、大公无私的态度,但凡管事的媳妇、姑娘,少有做到这点的。其二,她蠲免了名义上是宝玉、贾环、贾兰的上学费用,实际上作为袭人、赵姨娘、李纨零花的月钱。虽然这件事引起了他人的不满,却没有人说句反对的话,因为人人心里都明白,探春做的是正确的。这件事后,王熙凤嘱咐平儿说:“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了一层,又如今俗语说‘擒贼先擒王’,倘她驳我的事,你可别分驳,你越恭敬,越说‘驳得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顶,就不好了。”可见,这个向来无所畏惧的凤辣子对探春也有所畏惧,于细微处看出她这个小姑子管家的能力与过己之处。
在和王熙凤的利益不抵触的情况下,探春又紧接着做了两件让人佩服不已的事。第一,她把每个小姐每月置办头油和脂粉的二两银子蠲免了,因为这些姑娘们每个月已有了二两月钱。在这里,探春发现了贾府家庭经济中存在着“买办”现象,虽然只是买办点丫头、姑娘们的脂粉,却存在很大的弊端,买办的人不是拖延送物的时间,就是买些质量低劣的,让姑娘们根本没有办法使用,仍然要重买。探春免了这个钱,对姑娘们的损失并不大,倒是打击了买办们的恶势力。第二,她在赖大家看见赖大花园的管理方法,认为非常好,就按照一样的方法派专人管理贾府的花园,每个月只要管理的人能奉呈少量姑娘们的头油、脂粉钱,花园中的收益就全属于他们。这种颇有些现代农业生产观念的经济方法,竟然出于一个姑娘的手中,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回目上,作者题的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个“敏”字,可见作者也对自己笔下这个三小姐赋予了极高的关注,赐予了她无比的智慧。
探春治家是由于王熙凤病了,而顶替王熙凤治家的人除了探春,还有李纨和薛宝钗,其他两个人在治家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引起我们过多的注意,因为探春在这一治家的过程中做了诸多兴利除弊之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见识长远,措施得当,精明干练,丝毫不亚于王熙凤,也让人习惯拿她与王熙凤这个历来管家的媳妇作比较。
王熙凤理财,贪且狠,和她为人的作风一样。她把苛捐杂税作为收入的主要来源,而不重发展实业。当然,这不完全是她的责任,是那个社会发展的必然。王熙凤理财比较突出的特点还有她的假权舞弊。王熙凤放高利贷,收受贿赂,而且让家中其他人毫不知情。直到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府的官员查抄荣宁府的时候,在她的房中抄出大量借据,大家才知道她私自放高利贷这件事。王熙凤理财是极为自私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填满自己的腰包。而探春理财却不是如此,探春免了小姐、丫鬟多领的头油和脂粉钱,免了借公子们上学零花的名义而实际上进了他人腰包的津贴,将花园派给佣人们“承包”。从这几件事,我们可以看出探春理财的作风,即有积极意义的“开源节流”。探春节省了看起来不多的“小钱”,使用的也是极其简单的方法,但正是这种种做法,使得日渐败落的贾府“人尽其力、地尽其利、物尽其用”,有了一丝好转的气息,这样做也使上下人等对她又敬又畏,可谓两全其美。可惜这只是一线曙光,等王熙凤身体稍好,一切仍然如旧,内部的改良措施也被一扫而空,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贾府里老妈子、媳妇、丫鬟众多,在这群下人中也存在着欺压,有的甚至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例如,李嬷嬷仗着养过宝玉,时常来教训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迎春更是管不了自己的丫头、嬷嬷们。而探春在管家的时候,就大大煞了吴登新家的威风。此后,还狠狠地打击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在晴雯被逐屈死一事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平时依仗自己是王夫人的陪房媳妇而飞扬跋扈。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和王熙凤抄检大观园,抄检到秋爽斋的时候,探春“秉烛开门而待”,大谈家败始于自杀自灭,连王熙凤都要赔着笑脸道歉,王善保家的却不识相,连探春的身都要搜上一回,招来了探春的巴掌。这一事件,探春的不可侵犯表现得极为充分,她词锋凌厉、气势上完全凌驾于王熙凤,狠狠地教训了王善保家的,灭了这类下人的气焰,为改变贾府存在的悍仆欺主的现象尽了力。
在《红楼梦》众多人物形象中,探春是浓墨重书的人物之一。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怡人的清香,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她是一位女性,却不像一般女性那样悲天悯人;她像男人却挣脱不了女性命运的藩篱;她有极强的理财、治家能力,却不能尽情发挥。她有自己的一丝政治豪情,但终究摆脱不了封建伦理的桎梏。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229]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节选)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230],将机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批注:邢夫人刻薄到无耻,侄女的一两银子都要算计,连迎春也要被一起算计。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批注:薛姨妈似有所指,有对黛玉的暗示之意:若未来宝黛未结姻缘,也只是天意如此,怪不得旁人。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231]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232]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玩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批注:薛姨妈颇有试探之意。
批注:薛姨妈的一句话让紫鹃很难再为宝黛之事开口。自己只说不做,又不许他人置喙,可见其假意多于真心。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点评:在第五十七回中,薛姨妈是一个活跃人物,正可谓是进进出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了。她先是向贾母、王夫人等抹平风波,把宝玉、黛玉那明白无误的爱情表白加以模糊,“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接着,薛姨妈和宝钗又来看黛玉,并向她讲述了这样一个婚姻道理:“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烟,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的确,薛姨妈对宝玉的婚配对象究竟是谁确实心里没底。贾母那一次当着她的面问薛宝琴(也是薛家之女)的事,不是给薛姨妈一个很明确的信号吗?实际上,这个信号薛姨妈接受了,她向人散布金玉良缘的说法至少贾母是无动于衷的,或者说是不形诸于色、置之不理的。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在延宕,原因也许正在这里,即薛姨妈、王夫人弄不清贾母在这一件事上的态度,所以未敢贸然行事。贾母平时对宝黛的关心总是超出于其他晚辈之上,这对薛姨妈和王夫人也是一个信号,也许贾母心里已有主张。这就是紫鹃说贾母是唯一可以依赖而促成宝黛婚事的原因,这也是紫鹃说除了贾母之外,其他人只会欺负黛玉的原因。
然而,薛姨妈并未因此而放弃努力。她在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宝玉这一件事上可以说是处心积虑、费尽心机。薛姨妈在大观园里的活动不外乎有两种,一是帮助自己的姑娘,包括对于金锁的自圆其说、给王夫人做工作等;一是干扰宝黛爱情的发展。上面的那一段“红线”说,是针对宝黛“年年在一处”而言的。这无疑是说年轻人的自定终身和私约密盟无效。薛姨妈还不死心,又把贾母给她的信号转给黛玉:贾母有意将薛宝琴说给宝玉而无心他人——当然包括你黛玉。这的确让黛玉痛苦而失态,她差一点儿跟不上薛姨妈后面的话,“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薛姨妈这段话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如果是发自肺腑的真情义,那么说薛姨妈是贾府大观园中最伪善的人,就是缺乏论据的。可是,薛姨妈偏偏就是虚情假意。她大概料到黛玉此时只会含羞逃避或矢口否认,却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一个紫鹃来:“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何不和太太说去?”一句话,问到了薛姨妈的痛处,狐狸的尾巴再也藏不住了。不过,反击紫鹃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薛姨妈倚老卖老的一句话就把紫鹃打得由攻入守,哑口无言而去。这里紫鹃虽然受了委屈,而世人却看清了薛姨妈的真面目。
这一回里,宝黛那弄得满城风雨的爱情风波,使得许多人难以安坐。薛姨妈开始由被动转为主动,她声言要管黛玉和宝玉的婚事,只是要等她闲了。而她什么时候会闲呢?恰恰在这一回里,薛姨妈指责紫鹃“急什么”之前,急着办了一件不急的大事,将邢岫烟说给了薛蝌,并找贾母做保山。薛姨妈“雷厉风行”地办妥了此事,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
薛姨妈的整场表演至少达到了如下效果:第一,缓解了宝玉“疯”闹给贾母和王夫人造成的心理压力,面对迫切需要解决的宝黛爱情婚姻问题,薛姨妈的冷处理使得宝黛爱情关系再次延宕;第二,打击了紫鹃为宝黛爱情关系被认可而积极奔走的热情,从而排除了妨碍自己达到目的的障碍;第三,虚意关心黛玉,骗取了黛玉的信任。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节选)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你且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在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贾环听说,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233]娘。这会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本事,我也替你羞。”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234]?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批注:此句与焦大“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句式极为一致,可见曹公是将赵姨娘当粗鄙下人来写的。
批注:“飞”字精彩。赵姨娘心急火燎、急于报复之丑态,只一“飞”字就展露无遗。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理。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批注:没算计、耳朵软、愚钝蠢笨。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你小看他的!”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235]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批注:芳官伶俐,点名赵姨娘原为奴婢后为侍妾的身份,直戳其痛处。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的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屈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批注:赵姨娘丑态毕露、颜面尽失、毫无教养,俨然一个凶悍泼妇。有这等亲娘,真乃探春之悲。
此段写“五官”斗赵姨娘,可谓精彩。既可见芳官维护自身尊严时的果敢、伶俐,更让人敬服“四官”的侠义精神。面对无法改变的卑微命运和他人的凌辱,他们团结一心来捍卫尊严。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批注:探春句句话敲在赵姨娘心头,先暗示赵姨娘要不失主子体面,又拿周姨娘做比较,最后又拿出王夫人来震慑。
点评:《红楼梦》的情节波澜起伏,变化多端。时而矛盾潜藏,微风拂煦,温柔旖旎;时而潜流滚滚,青萍浮动;时而单线或局部的矛盾引起冲突,激起波澜;时而许多矛盾冲突汇聚到一起,引起急浪排空,飞流直下急流翻腾之际,又常透露一片风平浪静、粼波荡漾的平湖风光。本回堪称这方面典范。
一、事情发端:湘云两腮恐犯杏癍癣,向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因用完了,便派莺儿、蕊官到黛玉处取。
二、在蘅芜苑往潇湘馆来回的路上,写了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群相聚讼的事件,展开了丫头、婆子之间的矛盾及宝玉、袭人、平儿与她们的关系,为下文做铺垫。
三、又接过“蔷薇案”:蕊官托春燕捎一包蔷薇硝给芳官擦脸。芳官递给宝玉瞧时被贾环看见,他也想要点给彩云。芳官因赠物不愿给人,只得将奁中一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替代蔷薇硝应付贾环。又勾起争端。
四、赵姨娘得知宝玉房里的丫头也欺负环儿,便不顾彩云的劝阻,唆使儿子找“小粉头们”算账,不成,便赤膊上阵,并得到夏婆子的助威,不仅引出“应战者”芳官,而且惹来了“协同作战”的藕、葵、豆、蕊四官,掀起了一个浪花飞溅的小潮头。
五、探春等虽然暂时平息了风波,却又孕育了更大的潮头。作者借探春等追查挑唆者,引出艾官告夏婆子造言生事,翠墨又将此情密告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儿,致使夏婆子得知又气又怕。继而又写芳、蝉在厨房相遇,芳官机智地借吃糕将蝉儿、夏婆子痛快地嘲弄了一番。
六、芳官跟宝玉要了玫瑰露,送给厨房柳家的女儿五儿。柳家的又倒了半盏子送给患热病的侄男,哥嫂子又取了一包茯苓霜作回送,这就是“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七、司棋派莲花儿到厨房要燉一碗嫩鸡蛋,柳家的有蛋未做,惹恼司棋抄翻了厨房。被柳家的得罪了的司棋、莲花儿和蝉儿等,都为“玫瑰案”“茯苓案”的暴露,埋下了“导火线”。
八、五儿给芳官送茯苓霜,路上遇上林之孝家的,正巧又碰上蝉儿、莲花儿主动提供情报,林之孝家的便带人搜了厨房,带着赃物和五儿回报。凤姐得知后,即令将柳家母女罚打后撵出门,其余入“案”人员都束手就擒。这就将波澜推向了高峰。
九、平儿投鼠忌器,宝玉瞒赃,放手宽待柳家母女,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见这一情节节奏之“起”的过程中,有几十个人“呼风唤雨”,七八条矛盾线索“推波助澜”,前伏后倚,层层递进,最后将涌起浪峰,瞬息又一落千丈。转眼又是“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旖旎风光。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节选)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批注:恐怕探春另有心思:万一出了差错,追查起来也好有人一起担待。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拿手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批注:取自明代汤显祖的《邯郸记》,讲的是“黄粱一梦”的故事,此处暗指贾府由盛转衰的结局。
批注:此句写探春必得贵婿,获恩宠,下一句以花在“江上”,点她离家时亲人“涕送江边望”,最后一句则与她所做的风筝谜诗中“莫向东风怨别离”的隐义完全一样。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批注:此诗写李纨与世无争、清净自守的生活。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批注:苏轼原诗是惜春光短促、好景难留,湘云的遭遇正是如此:虽有洞房花烛照红妆新人,可惜转眼就“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春光别去了。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批注:据脂砚斋评,袭人出嫁后,麝月是最后唯一留在宝玉身边的丫头。”花事了”意即:花袭人之事已经“了”了——嫁人了。
开到荼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批注:并蒂花看似表现香菱夫妻恩爱,实则通过此诗后一句说明了香菱被摧残折磨的命运结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批注:此诗最后两句可能隐寓黛玉红颜薄命的结局,并且作者的态度倾向于归咎于主观而非外力。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批注:此句隐寓意在全诗最后两句,表示袭人最后离开贾府,且可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作者的态度也比较负面。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点评:贾宝玉过生日,白天大观园的姐妹们给他过,晚上怡红院的丫鬟凑钱给他过。贾宝玉过意不去,被晴雯好一顿抢白,“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她偷的呢”。晴雯总是快人快语。丫鬟你三钱我五钱集资,办的这个宴会,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冷盘热炒,只准备了四十个小果碟,一坛绍兴酒,结果玩得比什么豪宴都舒心。本来是贾宝玉和丫鬟关起门来玩,贾宝玉已经倚上了装着各种花瓣的玉色枕头和芳官划拳了,又想起来如果要占花名,人少了就没意思。小燕就建议把宝钗、黛玉、湘云等等请来,因为也不能瞒着李纨,所以连李纨也请来了。这样一来,怡红院没事偷着乐,就变成了大观园姐妹借着占花名同乐。
俗话说,乐极生悲,怡红夜宴、占花乐,就预伏着悲剧结局。张潮在《幽梦影》说,世间万物都有知己感,菊花以陶渊明为知己;荔枝以杨太真为知己;茶以陆羽为知己。中国的花卉早就被文人赋予人格特点,牡丹是花王,松竹梅是岁寒三友。作者把历代人花交辉的文章都用到自己的小说里面,用到怡红夜宴掣花签上,既以花比喻人,又暗藏着诗句的出处那种特殊的内涵。
夜宴上重头戏掣花签,宝钗第一个抓,签上画的是牡丹,题的是“艳冠群芳”,下面刻的小字“任是无情也动人”。大家都说,宝钗本就配牡丹花,薛宝钗也欣然接受大家的祝贺。如果博学多才的薛宝钗当时能够想起全诗,也许就高兴不起来了。“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一句诗出自唐代诗人罗隐的《牡丹花》,全诗是这样写的:“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前面的六句都是写牡丹是如何的美丽、如何的高贵,选用了李白的名花倾国两相欢的典故,把牡丹花和倾国倾城的美人相比。任是无情也动人,放到薛宝钗身上很合适。因为薛宝钗是既美丽又博学,还是一个冷美人。但是曹雪芹给薛宝钗命名牡丹的玄机,却是在这首诗的后两句话,那就是韩令砍牡丹。根据《唐国史补》,因为京城贵族喜欢牡丹,每到春天,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元和末年,推崇牡丹之风盛行,韩弘任京城令尹,发现自己的居处也有牡丹,就说砍了。所以“任是无情也动人”虽然符合薛宝钗的美丽、富贵、艳冠群芳的特点,但是也暗藏被“砍杀”的命运。
几个人掣了签之后,轮到了林黛玉。林黛玉就想知道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林黛玉掣到的签上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上面有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芙蓉是荷花,荷花是高洁人格的象征。屈原《离骚》里面有这样的两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周敦颐的《爱莲说》载:“莲,花中君子也,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用荷花比喻林黛玉的清高,而“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话出自欧阳修很有名的《和王介甫明妃曲》。
这个诗很长,曹雪芹就把咏王昭君的诗用到了林黛玉的身上。那个诗里面有这样的几句:“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又有眼泪,又有狂风吹落了鲜花,和林黛玉的含泪葬花也有关系。其实,作者引用的诗“莫怨东风当自嗟”前面还有一句“红颜胜人多薄命”。后来贾府发生巨变,狂风日暮起,比起《葬花吟》时候的“风刀霜剑”更有破坏力,林黛玉只能花落人亡两不知。
史湘云特别有男孩的脾性,她是揎拳掳袖地掣了一根花签出来,上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还有一句苏轼的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苏轼在《海棠诗》里面这样写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湘云掣到的这一根花签,是进一步印证湘云醉卧。所以林黛玉很敏捷地说,“只恐夜深花睡去”应该改成“只恐石凉花睡去”,非常聪明地打趣湘云。海棠花是湘云的象征。
大观园诗社的第一次诗会就是咏的白海棠。当时湘云不在场,她是后来到的,她补了两首,写得特别风流俊逸。“蘅芷阶通萝薛门,也宜墙角也宜盆”是形容海棠适应任何环境,没有特殊要求,就像湘云一样,是随遇而安的。海棠花也是传说中的断肠花。在作者的构思中,湘云和王孙公子卫若兰结为夫妻,郎才女貌,夫唱妇随,但是不久就因为金麒麟发生了误会,两个人就像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一样,断肠相思。这些都在当初湘云咏白海棠的诗里面透露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湘云掣了海棠花,进一步就坐实了白海棠诗里面所透露的湘云未来的不幸人生。
探春掣到的花签是一枝杏花,上面的红字是“瑶池仙品”,诗是“日边红杏倚云栽”,加了一个注:“得此签者,必得贵婿”。这句诗出自唐代诗人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探春的才貌在她的大姐元春之上,但是探春成年后贾府已经到了末世,也就只能攀上外番了,很可能还是为了救助贾府去和亲。和亲即意味着永远离别。她掣到了杏花,将来要远嫁。这也符合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李纨掣出的花签上画着一枝梅花,写着“霜晓寒姿”,写的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这很符合李纨的身世和个性。李纨住在稻香村,环境便是竹篱茅舍。她是个寡妇,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个花签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到的李纨的判词——“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是一样的。
不仅大观园的姑娘们掣花签,丫鬟也掣花签。丫鬟的花签也有很深刻的含义。香菱掣了一根并蒂花,就是两朵花并在一块儿开,上面题的是“联春绕瑞”,诗是“连理枝头花正开”。似乎说香菱和薛蟠的婚姻还是和美的,其实奥秘藏在“连理枝头花正开”这句诗的原诗里面。原诗是宋代朱淑真的《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
香菱把薛蟠看成自己的终身之靠,她在白天斗草的时候,都身不由己地斗出了夫妻蕙。但是迫害香菱的“妒花风雨”马上就要刮过来了。薛蟠要娶夏金桂为妻了,而香菱不久就要像花落青苔一样被夏金桂虐待而死。
麝月掣到的花签上是一支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那句诗是“开到荼靡花事了”,下面加了小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贾宝玉喜聚不喜散,而麝月的花签意味着繁华到了顶点,一切都该结束了。而“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出自宋代王淇的《春暮游小园》,全诗是这样的:“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根据脂砚斋的评语,后来袭人嫁给蒋玉菡的时候,曾经说“好歹的留着麝月”,最后陪伴宝玉的就是宝钗和麝月。而宝玉有宝钗为妻子、麝月为婢,却出家为僧,就好像天棘爬出了莓墙。
而袭人掣得的花签既和她本人有关,也和贾宝玉有关,还和所有的人有关。袭人掣得了桃花,题的是“武陵别景”,旧诗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武陵别景指的是晋代的桃花源,是逃避现实的地方,这首诗是出自南宋诗人谢枋的《庆全庵桃花》,全诗是这样写的:“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袭人最后嫁给蒋玉菡了,所以才称为又是一年春。袭人和蒋玉菡后来曾经奉养贫困的贾宝玉,也就成了贾宝玉临时的桃花源。袭人的花签有个注:“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大家说好热闹有趣,其实这个注解是用不幸把众人一网都打尽了。
怡红夜宴掣花签,再次暗示了主要人物的命运,贾府的命运将来注定是个大悲剧。(www.xing528.com)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节选)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236],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服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批注:所谓“无巧不成书”,高明的作家也需要巧合来帮助艺术创作。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237]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馀,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238],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批注:宝玉的回答看似在耍性子,又感觉像对实际情况的无可奈何。
批注:只怪贾琏当时不说明对象,也怪柳湘莲答应得太过轻率。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239]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点评:在《红楼梦》人物中,尤三姐以她万人不及的绝代风华和倔强刚烈的个性,格外耀人眼目。她让人感到痛快淋漓又让人为之扼腕叹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尤三姐的殉情,让我们为之叹息、为之动容。
尤三姐自尊自重,不畏权势。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美丽、敏慧,知人论世,识见不凡。她的婚姻观具有超前意识,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牢笼,不顾一切地追求自主婚姻。她把希望寄托于柳湘莲。为了自己的爱情理想,尤三姐毅然拔剑自刎。
自尊心是一个人灵魂的伟大标杆,是人们赖以自立的强大内在力量。尤三姐懂得做人要自立自强,不能任人摆布,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尤三姐自重自强,又顾影自怜:“向来人家看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她意识到自己出身微贱,又处于寄人篱下的险恶处境,要想顶住贾珍、贾琏这股恶势力的进攻,就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同他们斗争。尤三姐通过斗争,取得了自主择夫的权利。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尤三姐站在炕上,指着贾琏笑道:“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这正显出尤三姐的刚烈性格,她虽风流,但并不想当“粉头”被人取乐。她把贾琏眼中可以买动一切的金钱视作“臭钱”,用几个“臭钱”买不到尤三姐的真爱,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有自己的追求和爱的标准。
尤三姐追求真情,执着专一。就是在这一回里,当贾琏和尤二姐请她去谈婚论嫁时,她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是尤三姐的肺腑之言。她的择婿标准完全打破了以往才子佳人小说中“郎才女貌”的旧套,要的是“我心里能进得去”,才是幸福一世。她宁可爱上“虽然贫穷,但颇有才情”的柳湘莲,也绝不稀罕贾府中的酒囊饭袋。对柳湘莲,尤三姐惺惺相惜,对他的侠义寄予无限期待,渴望他将自己救出牢笼,梦想与他纵然浪迹天涯,也胜做笼中之鸟。可惜,柳湘莲当时不识“和氏璧”,如此痴情女子,虽走近身旁,终失之交臂。柳湘莲在得知其真情后,深感痛失知己,顿悟人生,挥剑削发,最终还不失为尤三姐的知音。
尤三姐对柳湘莲一见钟情,并且非柳湘莲不嫁,而柳湘莲仅根据传言,就悔婚拒娶,都是社会心理在特殊人格上的反映。他们对于纯真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是共同的,但偏偏就是这容易产生共鸣的两个心灵,却难以沟通,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尤三姐在那“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的污浊环境中,却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抗争的勇气,不畏权势,敢为天下先。为争自由,为追求纯真的爱情,从贫穷、孤弱、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中奋然崛起。她坚决、果断、不屈,用死来殉她自己所苦苦追求的人生理想,也是向冷酷、虚伪的礼教作了最后的一搏。尤三姐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她以其耀眼的光芒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节选)
批注:笔锋一转,由写诗填词自然转入放风筝,可再悟“文似看山不喜平”之理。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赶忙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籆子[240]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笑道:“果然。”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翠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命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子们在那边山坡上已放了起来。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也取来。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都放起来。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来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批注:捡到的风筝是娇红的,非宝玉不能知;美人风筝放不起来,也不忍跺烂,风筝也需作伴,非宝玉不能想。
一时丫鬟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241]来,玩了一回。紫鹃笑道:“这一回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接过籰子来,随着风筝的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籰子线尽。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笑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众人皆仰面睃眼说:“有趣,有趣。”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养乏。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批注:黛玉的风筝被铰了线,意欲带去了病根,黛玉的病根在还泪,离泪尽而逝的结局不远矣。探春的风筝与喜字风筝绞在一处,最后“飘飘摇摇都去了”,暗示探春远嫁的结局。
点评:红楼儿女,皆痴情;红楼一梦,皆悲情。《红楼梦》中的人物也皆有自己的命运,即所谓“金陵十二钗,人人有判词”。从本书一开始,作者就给了我们很多关于人物命运的暗示,每一处细节也都隐藏着对于人物至关重要的信息。
在本书第七十回中,曹公写的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之事,本意是想展现大观园中姑娘们的才情,但是在此回中,曹公却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来写姑娘们在园中放风筝的事情,还把各自放飞的风筝做了详细说明,这一点确实是值得推敲的。另外大家都知道曹公擅长“不写之写”,所以此段重点写放风筝之事,其实暗藏玄机。
首先,放风筝之事是以隔壁大老爷院里的娇红姑娘的蝴蝶风筝为起因的,为了放晦气,姑娘们也做了放风筝之事。先来看看姑娘们各自拿到的风筝。
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琴的三姐姐是谁?那当然是贾府的三姑娘贾探春了,她拿到的是凤凰风筝。自古众人皆把凤凰视为瑞鸟,雄为“凤”,雌为“凰”,凤凰齐飞,是吉祥和谐的象征。贾探春拿的是凤凰,预示着探春将来也会如凤凰一般高贵吉祥。但问题是探春的凤凰风筝最后竟然和另外一只凤凰绞在一起,又有响鞭和喜字缠绕在一处,说明对方也是凤凰般的高贵身份,响鞭和喜字都预示着探春将来有王室般的盛大婚礼。探春最终也是外嫁成了王妃,也确实如凤凰一般高贵。三个风筝最后都飘飘摇摇地飘远了,隐寓探春远嫁,与探春判词“千里东风一梦遥”相对应。
贾宝玉起初想放的是大鱼风筝,结果被告知大鱼风筝被晴雯拿走了,可见晴雯拿到的是大鱼风筝。鱼本是水中游的,但风筝是要飞上天的,这里就巧妙地暗示着晴雯的身份:她本是贾府的丫鬟,却心比天高。此处同时也对应了给晴雯的判词。而晴雯拿走的大鱼风筝却偏偏是在宝玉要放风筝之前早早地就放走了,这里也就预示着晴雯是宝玉身边最早离去的人。
接下来宝玉又想放螃蟹风筝,结果却被告知:“袭人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贾府的三爷是谁,那当然是贾环了。贾环,赵姨娘之子,庶出,性格顽劣,善妒,并且与宝玉不和。他拿走螃蟹风筝,颇有横行霸道之意。毕竟螃蟹是出了名的横着走的。这里也就暗示着将来贾环可能会小人得志,和螃蟹一样喜欢横行霸道。
最后贾宝玉拿到的是美人风筝,但是怎么也放不起来,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宝黛的爱情了。这里暗示着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毕竟是“飞不起来”的。
随后书中是这样描述的: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风筝的顶线不好是由黛玉说出口的。顶线,也叫系牵线。顶线的好坏,决定着风筝能否飞起来、飞得稳。而单单宝玉的顶线有问题,暗示着宝玉的上层和宝玉并非一心,就如宝玉的婚姻是由贾府上层决定的。再参考宝黛最后的结局,可以看出即使是才子佳人,也拗不过贾府上层的决定。
但宝玉的第二个风筝放上去了,书中没有明说是什么风筝,后来黛玉的风筝剪断以后,他也剪断了自己的。说明宝玉终究能找到能放飞的风筝,但是他剪断了自己的风筝线,随黛玉的风筝一起飞走了。这预示着以后宝玉的心始终追随黛玉,就如结局一般,黛玉病逝,宝玉出家,赤条条地来,也赤条条地去了。
宝琴放的是蝙蝠风筝。蝙蝠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福气的象征,蝙蝠风筝暗示宝琴是有福之人。而书中曹公对宝琴也是宠爱有加,小时候游历四方,长大后嫁给梅翰林之子,一生平安幸福。但宝琴不在金陵十二钗内,说明她可以不用进入薄命司,也是《红楼梦》中少有的福气之人。
黛玉的风筝也没有明说是什么,只告诉我们黛玉最后剪断了风筝线,飘飘摇摇地飞走了。其实这也预示着黛玉的未来,年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她的命运如断线风筝一般,没有依靠,飘摇不定,最终也不知会落于何方。
最后再来看看薛宝钗,她放飞的是七只大雁风筝。很多时候大雁被定义为忠贞爱情的象征。雁有仁心,向来是从一而终,飞行时排为“一”字或“人”字。雁本成双,可宝钗放飞的大雁却是单数——七只雁,这也预示着宝钗最后只会孤独终老。
《红楼梦》就是这样,处处暗藏玄机,处处首尾呼应。而书中各个人物的最终归宿,也就如判词一般,着实让人心疼了。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节选)
脂砚斋评:“宝玉之语全作囫囵意,最是极无味之语,是极浓极有情之语也。只合如此写,方是宝玉,稍有真切,则不是宝玉了。
批注:素有吃斋念佛布善之人却也有如此狠毒之举!狠哉,王氏!痛哉,晴雯!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脂砚斋评:“暗伏一段‘更比’,觉烟迷雾罩之中,更有无限溪山矣。”
批注:宝玉与丫鬟之间的私语,王夫人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通风报信者是谁?
脂砚斋评:“一段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起来。王夫人从来未理家务,岂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漫阔之谮原非一日矣。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
批注:当局者迷,亦懵懂之性使然。
批注:说中袭人心病。可见“温柔和顺”是她在贾母、王夫人面前的姿态。
批注:虽“爱博而心劳”,但贾宝玉对晴雯别有关注。
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是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批注:自负中透露出对晴雯的成见。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赔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242],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脂砚斋评:“趣极,量器宽宏如此用,真(斯文)扫地矣。”
脂砚斋评:“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线,皆自一体也。”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脂砚斋评:“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
脂砚斋评:“妙!通篇宝玉最(恶)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谓触类旁通之妙诀矣。”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批注:晴雯性烈如火,敢爱敢恨。脂砚斋评:“晴雯此举胜袭人多矣,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鱼水相得,而后为情哉?”
点评:晴雯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与袭人的地位相当,或者说宝玉对于晴雯的欣赏、爱惜要胜过袭人。原因是一则晴雯生得美,眉眼有些像林黛玉;二则晴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三则晴雯洁身自好、心高气傲;四则晴雯爱自由,不拘于封建礼法。这些都是宝玉欣赏晴雯的地方,当然这些性格特征也为晴雯埋下了祸根。
在封建社会,一个女孩生得美,又爱美,喜欢把自己的美张扬出来,这是不符合封建礼法对女性的要求的,特别是晴雯作为一个丫鬟,更不应该张扬。在下人王善保家的眼中“那丫头仗着他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得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生得美、能说会道、爱打扮、要强,这些现在看来是很平常的特点或行为,却成了王善保家的告倒晴雯、导致晴雯死亡的直接原因。真是所谓“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在王夫人眼中,晴雯“水蛇腰、削肩膀”,必定是行为轻薄之人。这样的人王夫人是坚决不会让她留在宝玉身边的。王夫人喜欢的人是“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她说,“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好好的一个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而晴雯她们对王夫人的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的,“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乔装艳服,语薄言轻”。故而,当听说王夫人叫她的时候,晴雯自认为没有梳妆打扮,见了王夫人也没事。谁知王夫人“喜怒出于心臆”,一旦对晴雯有了偏见,即使晴雯不打扮,也让她生气,骂晴雯病西施。问晴雯宝玉的情况,晴雯是极聪明的,谎说自己只是宝玉房中一个处于中间层的丫鬟,对宝玉的情况并不了解。这只是暂时让晴雯安全了。因为晴雯是贾母给宝玉的丫鬟,王夫人也不能不告诉贾母一声就赶走晴雯。
但终究王夫人还是在没有经过贾母同意的情况下就赶走了已经重病的晴雯,可以说王夫人是杀死晴雯的直接凶手。而贾母对晴雯似乎是很喜欢的,文中写到:“晴雯是赖大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因常跟赖嬷嬷进贾府,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王夫人所讨厌的晴雯的性格,恰恰是贾母所欣赏的。贾母让晴雯去照顾宝玉的目的也是因为贾母看中了晴雯的美和伶俐,希望晴雯以后可以做宝玉的妾。在王夫人回禀贾母她赶走了晴雯这事后,贾母还感到很遗憾:“这些丫头们那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王夫人知道了贾母的意思之后,也顺着贾母的意思说自己“先只取中他”,认为她“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而袭人确实“性情和顺,举止沉重”,正和王夫人的意。对于赶走晴雯,将来让袭人来做宝玉的妾,贾母也很无奈。
其实说到底,晴雯的去留、生死就掌握在贾府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贾母和王夫人的手中。贾母虽欣赏晴雯,但无奈年纪大了,无力再真正参与到为宝玉选妾的实际行动中。而王夫人作为宝玉的生母,却拥有挑选宝玉身边人的绝对权力,晴雯落选宝玉的妾,并最终病重身亡,也暗示着黛玉的命运。晴雯长得像黛玉,性格也像黛玉,晴雯身上有着黛玉的影子,这也是贾母喜欢晴雯的原因。晴雯之死,也暗示着在为宝玉选择妻妾的斗争中,贾母终究是落败于王夫人;暗示黛玉之死,黛玉最终也没能做成宝玉的妻子。
晴雯张扬、爱美、率真的性格,招致众人的嫉妒。王善保家的是其中之一。袭人、麝月、秋纹恐怕也是把晴雯推向死亡的帮凶。对于这一点,其实宝玉也是心知肚明的,故而在知道晴雯已经死了之后,宝玉在她们的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伤心来。
“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也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晴雯是和秋纹、麝月一起服侍宝玉的丫头,她们朝夕相处,应该是情同姐妹的。晴雯死后,她们没有一点伤心,只是两个感叹,还有心情说笑,评论宝玉的穿着打扮。可见她们对晴雯之死是很漠然的,或者说晴雯与她们的关系,平日里应该是对立的,因为宝玉平日里可能更偏爱晴雯,自然会引起她们嫉妒,而晴雯之死,对她们来说反而是好事:除掉了她们的竞争对手。
宝玉对这点是很清楚的,故而对她们谈论晴雯之死,只装听不见,在她们面前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晴雯之死的伤心、难过。因为他知道,在她们面前对晴雯之死表现出难过,只会引起她们的反感。故而宝玉只在把她们打发走之后,询问小丫头晴雯死前的情况。小丫头知道宝玉喜欢晴雯,为了讨好宝玉,胡乱说晴雯在死前,问宝玉哪里去了。还说天上缺了一位花神,玉帝招晴雯去天上做花神。还随便指着芙蓉花,说晴雯去天上司掌芙蓉花。而宝玉明知道小丫头是胡说的,却宁愿相信小丫头说的是真的,还郑重地写了篇《芙蓉女儿诔》,来祭奠晴雯。
宝玉把晴雯比作海棠花,把晴雯与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来类比,可见晴雯在宝玉的心目中如同这些花木般“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
而袭人听了宝玉这番话,很不服气,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拿海棠花比晴雯,竟然引起了平日里稳重、大方的袭人如此反感,一改平日的隐忍,直接骂晴雯是个什么东西,说晴雯应该在自己之下,可见袭人对晴雯已经忍了很久了,早就盼着晴雯离开贾府。现在晴雯被逐,袭人去掉了眼中钉、肉中刺,自己也无所顾忌了。连自己平日塑造起来的贤惠形象也不顾了。晴雯反正也不在了,自己也不会跟晴雯有直接的正面冲突,何况晴雯这一去是不可能再回到贾府的。因而袭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骂晴雯。
袭人为何会对晴雯如此愤恨,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晴雯比袭人貌美。这是袭人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她的一块心病。或许她们在贾母身边服侍时,晴雯就因为生得好,比袭人更得贾母宠爱,因此处处压她一头。到了宝玉身边时,袭人既然在五官上无法改变,只能通过别的方式弥补,比如:处处表现出她的贤惠,营造出好名声,得到王夫人和宝钗的认可;拉拢培植自己的势力,如麝月、秋纹就是她的死党。
晴雯被撵后,宝玉也说过原因“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而袭人也有些酸溜溜地说:“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这句话,也暴露了袭人对晴雯生得好的嫉妒。
其二,晴雯掌握了袭人的把柄。晴雯是个直性子,心里从来不会有秘密。她看不惯袭人一门心思在宝玉身上,甚至有时候把自己当成了宝玉姨娘的身份,嘴里说着“我们”,于是晴雯总是忍不住揭袭人的老底,不止一次把她与宝玉的秘密抖搂出来。
晴雯曾说,你们鬼鬼祟祟做的那事儿,打量我不知道呢。这句话对袭人来说,杀伤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这话传到王夫人耳朵里,她还能得到王夫人的信任吗?她还能服侍宝玉吗?好在宝玉身边,除了晴雯,麝月、秋纹等人都是袭人调教的,好在晴雯虽然牙尖嘴利,但心地善良,从没有向王夫人告密。但在袭人来说,留着晴雯,无疑等于留着一颗定时炸弹。晴雯被驱逐出大观园,自然去除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三,晴雯比袭人更得宝玉宠爱。袭人和晴雯对于宝玉来说,相当于左膀右臂,谁也不能少。袭人更多地负责宝玉的饮食起居,而晴雯更多地是与宝玉精神契合。她的不拘礼法、自然率真的性格都是为宝玉所认同的。宝玉尊重晴雯的自由个性。
故而,从宝玉宠着晴雯撕扇,晴雯死后宝玉专为她作《芙蓉女儿诔》,可见她在宝玉的心目中,永远占据一个重要的地位。就连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也是排在第一位的,在袭人之上。这个排序也许正是袭人和晴雯在宝玉心目中的排位。
其四,晴雯更加心灵手巧。要说怡红院里谁的针线活最好,估计没人会说是袭人。晴雯能够被贾母派在宝玉身边当差,除了人生得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心灵手巧。晴雯的女红在怡红院甚至整个贾府应该都算是绝好的,所以贾母曾如此评价她:“……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可以说,晴雯身上有着诸多袭人不具备的优点,是唯一一个在宝玉身边能够与袭人抗衡的丫头。虽然《红楼梦》中没有直接写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说晴雯坏话的情节,但焉知她就不是王夫人赶走晴雯的幕后推手呢?
综上分析,晴雯之死的根本原因。是她作为一个丫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还有就是她的叛逆性格与那个时代对女性的要求相去太远,招致了太多嫉妒、怨恨。正如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所说:“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
任务1:绘制小说主要人物的关系图表
《红楼梦》众多的人物中,男女佣人所占比重最大,在本区块学习中,同学们可以梳理一下主要的男女佣人及他们所隶属的主子。
例如:王夫人:金钏、玉钏、彩霞、彩云、秀鸾、王家陪房(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
任务2: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1.体会人物不同性格特点
《红楼梦》为我们塑造了千姿百态、性格各异的众多人物形象。作者塑造这些人物,或是放在不同的事件中,或是放在相同甚至同一事件中来刻画不同人物的形象,从而细致展示人物的性格特点。小说第五十五回、五十六回,因为王熙凤小产需静心调养,探春接过了理家重担。同学们分小组比较王熙凤、探春二人不同的理家方式,从而探究二人不同的性格特点。
2.赏析次要人物的性格多样性
《红楼梦》里的大丫鬟,有四个人的地位举足轻重,她们被称为红楼梦里的四大丫鬟,即平袭紫鸳。说她们是四大丫鬟,是因为她们所服侍之人,要么是贾府地位最尊崇之人,比如贾母、王熙凤,要么就是这地位最高之人最疼爱的后辈,比如宝玉、黛玉。请为这四个人物分别列出大事年表,用一句话分别概括她们的性格特点,并为每人写一段50字左右的评语。
任务3:品味日常生活描写所表现的丰富内涵
本区块我们来品味小说中小道具的丰富内涵。作为一部传世经典,《红楼梦》的艺术成就表现在方方面面。单就小说中人物使用的一些微乎其微的小道具来说,作者娴熟运用,“文从字顺而各司其职”,或刻画人物性格,透视人物心理动态,或作为小说引线伏线,推动情节发展,或作为传达人物情感的信息,表现人际关系,反映矛盾斗争。请从手帕、灯笼、春囊、扇子、手炉、花草摆设等小物件中选取一个或几个,品味其中的丰富内涵,写一篇研究报告。
例如在第七十三回中,傻大姐拾得绣春囊,诱发了抄检大观园事件。
任务4:欣赏小说人物创作的诗词
在七十八回中,贾政与众幕友谈及恒王与林四娘故事,称其“风流隽逸,忠义慷慨”“最是千古佳谈”,命贾兰、贾环和宝玉各吊一首。贾政所叙述的情节是作者利用了旧有明代传说史事而加工改编的。“姽婳(音鬼画)”一词初见于宋玉《神女赋》,形容女子美好贞静,所以小说中说,加以“将军”二字更见奇妙。《姽婳词》这段情节在小说描述晴雯之死的过程中是强行插入的,给人以一种游离的、节外生枝的感觉。宝玉吊晴雯扑了空回来,就被叫去作吊林四娘的诗,作成《姽婳词》,作者连过渡的文字也不要,紧接着就让他撰写《芙蓉女儿诔》,这一切显然是有用意的,就是通过诗来暗示诔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托。
查找相关鉴赏资料,通过宝玉所作《姽婳词》进一步了解曹雪芹的思想情感。
《姽婳词》(贾宝玉)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任务5:设想主要人物的命运或结局
本区块我们通过鉴赏小说“草蛇灰线”的结构手法,来把握人物形象和命运。“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红楼梦》最常用的情节结构手法之一。所谓“草蛇灰线”,指的是行文中用了不易被人察觉的各种铺垫、照应,就像草蛇行过留下的痕迹、灰线弹出的印迹,这种手法使小说环环相扣,前后呼应,暗示着人物的命运走向。请从小说第五十五至七十八回中找出两个运用这种方法的例子,并具体说明。
例如在第六十五回,尤二姐问兴儿贾府的各样家常等,谈到了凤姐、平儿的为人,为后文尤二姐被虐而亡、平儿的多有照顾做了铺垫,凤姐的歹毒、贪财招来了兴儿等下人的不满,也为后文凤姐墙倒众人推埋下了伏笔。
任务6:体会《红楼梦》的主题
本区块我们来探究《红楼梦》之“梦”。在《红楼梦》中,有许多通过梦境或幻觉来表现人物心理、塑造人物性格、暗示情节主题的场面描写,阅读全书,请以“红楼梦之‘梦’”为题目,探讨书中写的梦境或幻觉,举几个例子,简要说明这些梦境或幻觉在小说中的作用,由此理解小说标题中“梦”的寓意。
1.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去世,吴新登的媳妇跟探春汇报。这件事,她对探春用了怎样的措辞?为什么?
2.宝玉生日那天,大家玩射覆游戏,宝钗与宝玉相对。宝钗覆“宝”字,宝玉知道宝钗是说“玉”字,因而射“钗”字,宝玉说旧诗有“敲断玉钗红烛冷”。湘云说这不合规则,没有出处,香菱就说,有典故出处,便举了两句诗,说明宝玉、宝钗的名字,都出自唐诗。请问,香菱举的是哪两句诗?
3.贾政被朝廷点了学差,在广东一带呆了两三年,就要回来了。宝玉这几年荒废学业,为对付父亲查考,赶忙临时抱佛脚,加班加点读书写字。几位姑娘担心他字写得少,就共同作弊,要每天帮他写一张。请问有哪几位姑娘帮他写了字?其中,临钟王蝇头小楷并且与宝玉字迹很像的是谁?
4.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之后,宝玉和众姑娘也纷纷填词。有一人写到“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另一人写的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又一人写到“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三人分别是谁?
5.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占花名饮酒作乐,请说出宝钗、黛玉所占之花及花签上的题字与镌刻的一句诗。
6.前人评价凤姐,说“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但《红楼梦》里,骂凤姐的人其实不多,赵姨娘、邢夫人之外,也就是鲍二家的之流。但有一小角色,对凤姐的评价是这样的:“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瓮”。是谁这样评价王熙凤的?
7.贾琏娶尤二姐做二房,最终得到了贾母、王夫人的认可。请问,尤二姐死后,有没有葬到贾府家庙铁槛寺内?
8.八月初三,贾母过八十大寿,提前几天就开始受礼请客了。七月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郡主、王妃等人。南安太妃请老太太把家里小姐们请来,贾母吩咐凤姐,把哪几位请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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