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概述
第十九回至第五十四回为第三大段——贾府富贵尊荣的生活。
这一大段,是在秦鲸卿之死和元妃省亲之后,作者在极力渲染贾府的奢华富贵之后,从四个侧面来展示贾府的生活画卷。
一、以贾母为首的贾府的主人们穷奢极欲,“福深还祷福”。清虚观打醮,两宴大观园,宝钗、凤姐过生日等豪华享乐的情节都安排在这一大段之中。他们想尽了人间一切享乐的法子尽情地享乐,每个人的情趣都得到满足:大观园中,一大群贵族小姐加上“富贵闲人”贾宝玉,今日赏花,明日赋诗,这是高雅的享乐;呆霸王薛蟠,又有薛蟠式的享乐。而这一大段中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正是通过刘姥姥的眼睛写出了大观园这个贵族的天堂。刘姥姥客观上成为贾府奢华生活的见证人。
二、就在这一派温柔富贵的气氛中,却发生了“姊弟逢五鬼”(第二十五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第四十四回)的情节,是耐人寻味的。第二十三回,写宝玉、黛玉等遵元妃谕搬进了大观园,这里的确成了“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但到了第二十五回,先写贾环故意烫伤宝玉,接着写赵姨娘请马道婆“作法”,几乎害死了宝玉和凤姐。这虽然是一场迷信的闹剧,却反映出贾府内部你死我活的矛盾。第四十三回、四十四回,写凤姐正春风得意过生日的时候,突然发生了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的轩然大波。总之,在一派温柔富贵的气氛之中,爆发了一次又一次“灾难”,打破了盛世的假象。
三、在这一大段中,比较集中地安排了宝玉与黛玉、宝钗三人之间的故事,写出了这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如第十九回,通过袭人之口写宝玉不仅自己不爱读圣贤之书,而且把“凡读书上进的人”都叫作“禄蠹”,认为那些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二十回又写宝玉有个呆主意在心里,“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第三十六回写宝玉十分反感宝钗等人对他的劝诫,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同时,宝玉、黛玉的爱情故事也大部分集中在这一大段之中,既表现了他们之间的纯洁、执着的爱情,更表现了他们受到的压力和痛苦的折磨。而宝玉、黛玉的叛逆思想与贾府中正统思想的矛盾,也在这一大段中形成激烈的对抗,第三十三回的“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就是集中的表现。
四、晴雯的不可辱以及鸳鸯抗婚等情节,也是这一大段中的重要侧面,写出了这些女孩子的纯洁优美,更写出了她们的刚烈和抗争。而第五十三回的乌进孝进租,一方面可以看出贾府奢侈生活的巨大耗费,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贾府实已入不敷出。
整个第三大段就是由以上四个侧面交错结构而成的。作者在第二大段的基础上,把贾府表面上的繁华富贵与已见端倪的衰败趋势、种种矛盾冲突紧紧结合在一起,真实地展现了这个贵族之家的生活画卷。
经典选文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节选)
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批注:写宝玉和黛玉关于“林子洞”的故事,写得十分亲密,却又十分纯洁。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点评:据红学专家考证,林黛玉的原型就是康熙年间任苏州织造的李煦的孙女,名叫李香玉。李香玉的父亲是任两淮盐课的李鼎。织造和盐课是清代宫廷在江南的两个重要部门,只有皇帝最亲信的臣子才能担任。李香玉是李氏家族的掌上明珠,在家中受宠爱的程度可想而知。
李、曹两家同为康熙的宠臣,各掌盐课和织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时任江宁织造)两个重要部门,后者为宫里提供各种丝绸布匹。他们又是过从甚密的亲戚(李煦就是曹雪芹嫡亲祖母的胞弟),因此曹雪芹和李香玉交往亲密是很自然的事。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过世后,由其子曹颙继任父职。曹颙任职不满三年即病故,曹雪芹就是曹颙的遗腹子。曹雪芹的祖母李氏十分喜爱曹雪芹,时时将他带在身边。每次到苏州探望其年近九十的母亲文氏太夫人时,必携曹雪芹一同前往,他们常住李鼎家的“拙政园”。因此曹雪芹和李香玉从幼时即一同玩耍,一同读书习字,一同作对吟诗,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渐长,他们渐生情愫。
康熙末年,李鼎夫妇先后染病,卧床不起,香玉年纪虽小,却常侍疾在旁。不久,李鼎夫妇先后辞世。香玉遭此不幸,日日痛哭,虽有祖父母加意照顾抚养,然终不能减轻其心中之愁苦。曹雪芹的祖母甚怜香玉,不时将其接至江宁织造府。李香玉与曹雪芹相伴共读,两人耳鬓厮磨,感情日深。当时的情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七十二回中曾有生动陈述:“咱们从小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两人感情之深,由此可见。
李香玉虽有曹雪芹祖母的关照和曹雪芹的抚慰,然其家庭不久又遭沉重打击:李煦因受宫廷斗争牵连被革职抄家,不久病故。香玉因此孑然一身,只好长期寄居曹家。可是曹家不久也因同样原因被革职抄家,曹家在江宁的家产荡然无存,在江宁无法存身。幸北京尚有众多亲友,经朝廷应允,曹家全家迁至北京,香玉也随之进京。
曹家在京城全靠亲友帮衬。李香玉虽然生活无缺,然终因寄人篱下,免不了受闲言碎语之扰。加之多愁善感,郁郁寡欢,因此虽有曹雪芹祖母的悉心照料和雪芹的温存宽慰,然仍忧思难平。没有几年,竟香消玉殒,撒手人寰。
李香玉是林黛玉的原型还有一个旁证。《红楼梦》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相对而卧,为宽林黛玉的心,贾宝玉胡编了一个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一天,老耗子叫众耗子分头去偷米粮和瓜果做腊八粥,一小耗子自荐去偷香芋。众耗子笑它身体瘦小,小耗子胸有成竹地说:“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众耗子叫它变成香芋看看。小耗子就摇身一变,却变成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子说:“变错了。”小耗子现形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识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宝玉的故事里也把香玉说成“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要知道前面曹雪芹给林如海封了个“盐政史”的官职(清朝没这个职位,只有盐课)!很明显,作者借这个故事暗示林黛玉就是李香玉的化身。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批注:这是贾府中人第一次把钗、黛二人放在一起比量。
批注:客居者自然要更客气些,多增些也是礼数。钗、黛二人,谁主谁客由此一见。
批注:琏二爷心里的账清楚得很,装糊涂,以退为进。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批注:以旧日活计作为礼物,写出湘云之困窘,与三十六回“他(湘云)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对应。湘云实在可怜。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批注:凤姐就是贾母的开心果,这是凤姐博老祖宗开心之法。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馀,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馀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批注:看贾母让点戏的顺序,宝钗是客,且是她的生日,自然占先。凤姐是张罗人,且甚知贾母心意,故在其次。接下来就是黛玉,然后才是宝玉,湘云是客,反在宝玉之后,可见贾母有多疼爱黛玉。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批注:黛玉的伶牙俐齿,一语双关的戏名抢白,令人忍俊不禁。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批注:可怜宝玉,本想黛玉、湘云都开心,一番求近苦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批注:湘云生宝玉的气,黛玉生宝玉的气,湘、黛俩人偏彼此不生气,不分崩。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批注:这段悟,其实与前日读《南华经》所悟是一脉相承的,大意都是境由心造。前次所悟,是要人为地去消灭这些区别,而此番则是悟到需自己打消心中挂碍。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批注:黛玉理解得比宝玉透彻,只是她自己却深陷情中不能自拔。可见要真的万境归空,是何等艰难!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批注:庚辰本双行夹批:“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批注:把枕头、兽头拉在一起,称作“大哥”“二哥”,有八个角还用“只”字,兽既然真长着两角而蹲在房屋上,作谜语就不应该直说。凡此种种,都说明“不通”。足见作者出色的摹拟本领和诙谐风趣的文笔。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馀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赔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批注:贾政忙赔笑乞求承欢膝下,人物也多了几分活泛。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批注:这个谜语十分切合贾政这一形象的特征。所谓“端方”与第二回冷子兴说他“为人端方正直”相合;所谓“坚硬”,就是头脑僵硬、顽固不化。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作的,再猜一猜我听。”
批注:一响而散的爆竹恰好是贾元春富贵荣华瞬息即逝的命运的写照。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批注:这是以断线风筝暗示探春远嫁不归。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批注:作者借以暗示薛宝钗的结局——她在宝玉出家为僧后,过着冷落孤凄、终生愁恨的孀居生活。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
点评:从前面我们读过的章节可以看到,元妃省亲是贾府最顶盛的时期,门庭显赫,热闹浮华。贾府之人无论为官、经商、求学、交际,都顺顺当当、蒸蒸日上,没有丝毫不和谐的因素。贾府本就是名门望族,再攀上皇亲这一关系,就如同火上加柴、锦上添花,极盛极荣自不可言。但天道轮回世事难料,正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一旦“皇亲国戚”这棵大树倒下,所有的物华名声马上就变成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贾政久居官场,见过许多盛极一时的家族衰败没落,自然深谙此道。所以当看见元妃和贾府众人所作的“灯谜”所寓之意,恰与天道吻合,自然有所惊悟了。
如果说前面的描写或者热闹繁华,或者琐碎杂乱,或者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话,大抵的气氛与情绪是积极平和的,而这一节文字,由贾政宝玉父子的禅悟引发出的调子则有些萧条颓废了。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一下。
宝玉的悲情:宝玉与黛玉之间感情真挚,心心相印,作者已经用很多篇幅来说明,毋庸置疑。虽然中间隔着黛玉最担心的一个人——宝钗,但宝玉一次次委曲求全地向黛玉表明自己的爱慕忠贞,正如他解释的一样:“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二十回)可他们毕竟还稚嫩,毕竟还生存在封建制度下,生活在讲究门当户对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家庭中,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们来做主。从这一节贾老太君为薛宝钗过十五岁生日起,他们的爱情悲剧就拉开了序幕。黛玉对待爱情也是绝对忠贞的,把爱情看成最纯粹、神圣的情感。但她个性孤傲冷僻,尖酸刻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与世俗完全不合,对中庸之道更是不屑一顾,这就注定了以她这样寄人篱下的身份,在这样“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十六回王熙凤语)”的人群中,将是一无所获的悲剧色彩结局。越是与周围的人不合,她就越发孤独与清高,众人也越远离她,因此看戏的时候也只有初来乍到、憨厚有加的湘云取笑了那个装扮的戏子“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使眼色给湘云,怕她的话引起黛玉的不满,而到头来却引发了黛玉更多的不满:“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看这黛玉的一张嘴,也只爱极了她的人才受得了。宝玉也是因此两头不讨好,情事遭遇挫折,闷然悟起禅机来。宝钗则完全不一样了,她处事中庸圆滑,上下和睦,人缘与口碑非常好。凤辣子最善于揣摸老太君的心,知道老太君素喜宝钗稳重和平,而且出资给她过生日,自然办事的天平将会偏向宝钗这边,而凤辣子的任何倾向将在这个豪门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当宝钗被老太君问询喜欢什么戏文时,她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自然赢得老人家的喜欢。在点戏这一环节,她总是表现得有礼有节,谦让随和:虽然她是寿星,可点的戏是热闹的《西游记》,讨老太君的喜欢;对待宝玉,她则是不扬不谦、不温不火,看准宝玉喜欢而又欠缺的知识来讲解,“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这样的女子,怎能不叫众人喜爱?如此比较,宝钗越优秀,就越加快了宝黛爱情悲剧的步伐。
再来看看贾政的悲感:贾政乃官宦之人,深谙官场之道,他知道自己的胜败荣辱系于元妃一身,所以对元妃的言行举止所表达的意思非常在意并勤加揣摩。他得知元妃喜欢猜“灯谜”,就火速让贾府之人制作“灯谜”让她娱乐。但他没想到的是,从元妃制作的“爆竹灯谜”里面的诗句“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到迎春的“算盘灯谜”里面的诗句“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到探春的“风筝灯谜”里面的诗句“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到惜春的“佛海灯谜”诗句“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都隐含着一种于家道不祥的征兆。用他自己的话来分析:“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最后看见宝钗的“灯谜”,“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贾政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这在前面元妃回家省亲的时候,作者的文字就埋下了伏笔——元妃把进宫说成“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就点出贾家的好运不会太过长久。整篇小说的基调本来就是悲剧的,作者通过情节设置加重悲剧色彩,在小说的组织结构的设计上相当巧妙,采取层层推进的方法,有明说,有暗语,有主线,有伏笔,将大观园的一群人由“盛极一时”到“树倒猕猴散”,到最后“落得个苍茫大地真干净”的过程,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节选)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批注:庚辰本眉批曰:四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也。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186],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馀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批注:当宝玉用书中的角色“对号入座”,黛玉作为大家闺秀脸上如何能挂得住?所以会恼。但用心品味一下,此时黛玉的“恼怒”与往常的恼怒还是有微妙的不同,或许有点儿“假装”的成分。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批注:景色的美好,韶光的易逝,诗文中所折射出的青春少女对纯真爱情的勇敢追求,以及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力、无奈、无助的情绪一时都涌上心头。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点评:《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它通过对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大家庭由盛到衰的客观描写,真实地再现了清代康乾时期广阔的社会画卷。而作为全书的一根主线,作者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的描写,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上又为《红楼梦》涂上一层理想主义色彩,具有崇高的美学意蕴。无疑,宝黛的爱情描写是《红楼梦》最富神韵的地方。曹雪芹以饱含情感的笔墨,多侧面地展示了宝黛二人刻骨铭心、哀婉动人的爱情,给后世留下了一曲优美动人的爱情绝唱。其中,二十三回所写的宝黛“共读西厢”就是最为精彩的片段。小说此回写宝玉一日闲散无聊,便携着一本《西厢记》来到沁芳闸桥边坐着阅读。在这暮春时节,潇湘馆中的林黛玉忽感桃花飘零,恐为污泥所染,便担着花锄到沁芳闸“葬花”,于是,宝玉和黛玉在此相逢。黛玉忽见宝玉手中拿着一本书,便问是什么书?宝玉见问,慌得将书藏于身后,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后被黛玉索逼不过,只好将书递出。黛玉接过书,坐在石上翻阅,一会儿就沉浸在戏曲的艺术境界中。当黛玉读完后,机敏的贾宝玉便借《西厢记》中张生所说的两句话“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向她倾吐内心的爱慕之情。黛玉因顾及少女的矜持,不觉怒嗔宝玉,说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后见宝玉向她告饶的窘态,遂转嗔为喜,也借《西厢记》中红娘所说的话来嘲笑宝玉是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
不可否认,“共读西厢”所展示的宝黛爱情画面是极为优美的,值得一提的是,它也是宝黛爱情的一首序曲。因为在宝黛二人进入大观园之前,《红楼梦》对他们的生活场面虽有多处描写,有的甚至也写得极为精彩,诸如十七回的“林黛玉误剪香囊袋”,十九回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但作者意在表现他们二人天真无邪、斗嘴赌气的孩童生活,其中并没有夹杂着任何爱情成分。而二十三回所写的“共读西厢”却不同,它预告了宝黛青梅竹马的生活已结束,那充满着理想、憧憬的爱情生活正式降临。很明显,紧接着二十三回以后所写的宝黛生活场面,如“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等,无不是他们爱情发展中的真情流露。
在宝黛“共读西厢”这场戏中,最有趣味的就是他们以曲词试真情,其实这种描写在《红楼梦》以前的才子佳人小说中就已出现。《飞花咏》第五回就描写了昌全和容姑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片段:(昌全)只见一阵阵的娇香侵鼻,因目视小姐,假意说道:“贤妹曾记得毛诗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乎? 小姐听了微笑道:“这倒记不得,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二人亲亲挑逗,两个母亲那里得知,只道他们谈论书中的典故,一毫也不防嫌,遂由他兄妹二人说说笑笑。
曹雪芹借鉴了才子佳人小说这种描写方法,并加以艺术的创新。首先,他改变了把诗作作为青年男女互诉真情的媒介,而大胆地运用了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收到了摄人心魄的艺术效果。《西厢记》自明至清,可以说一直被封建统治者视为“诲淫”之书,清乾隆十八年,最高统治者就直接谕文内阁“严行禁止”,可见此书在统治者眼中,就如“洪水猛兽”一般。然而,曹雪芹的《红楼梦》中为我们展示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初次爱情生活,就是“共读西厢”。这种高妙的艺术构思,既写出了宝黛二人叛逆性格的形成过程,还挖掘出了他们的爱情所表现出来的反封建礼教的深层思想意义。其次,从《红楼梦》的描写来看,宝黛的爱情觉醒,显然也与《西厢记》有直接关系。《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与之前的才子佳人小说所表现的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式的爱情具有很大差异。宝黛在爱情萌发之前,曾经历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年友情生活,这种生活培育了他们相同的性格、理想及审美趣味。因此,当他们置身大观园这种如诗似画的环境中,又接触到《西厢记》这种优美的戏曲,有感于书中所描写的张生和莺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于是内心深处朦胧的爱的意识开始觉醒。可以说,宝黛的爱情觉醒与《西厢记》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有直接的关系。由此可见,曹雪芹在借鉴才子佳人小说描写方法的基础上,大胆地运用《西厢记》来构思,确实是精妙无比,意义深远。
宝黛“共读西厢”之所以在《红楼梦》中如此优美动人,还与作者在艺术上的精心处理有很大关系。《红楼梦》是一部诗意小说,这不仅表现在小说的审美意义上,还在于它把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表现手法移植到小说的创作中。中国古典诗词大都追求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所谓“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是也。宝黛“共读西厢”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正在于运用了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把优美的“景”和动人的“情”完美融合,从而构成一种扣人心弦的艺术境界。小说此回所描写的景物:小桥横跨、流水潺潺、桃红柳绿、落英缤纷,确实非常优美。然而,景美情更美。置身这富有诗意的情境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大观园春景的感召下,在《西厢记》的启迪下,那种童年的友情终于升华到一种新的境界,成为一种高尚、美丽且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真爱情。可以说,“共读西厢”中的“景”与“情”非常和谐,整个画面透射的正是一种轻松、活泼、愉快的情调,令人目眩神迷,暗自赞叹。
曹雪芹在写这一回的时候,虽然回目中写的是《西厢记》,但在正文中介绍宝玉所看书目的时候,说的却不是《西厢记》,而是《会真记》。为什么回目中写的和正文里写的不一样?《会真记》是唐朝元稹写的。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在元稹《会真记》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会真记》是萌芽状态的半纪实小说,《西厢记》是成熟的舞台剧本。在《会真记》和《西厢记》两种不同的书中,张生与崔莺莺二人关系的结局大不相同。《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虽然背着崔莺莺的母亲偷情,然而后来张生参加科举考试金榜题名后,非常体面地迎娶了崔莺莺。在《会真记》中,张生对崔莺莺则是始乱终弃,张生最后为了自身的政治前程迎娶宰相之女,崔莺莺遭到遗弃后另嫁他人。《西厢记》中,崔莺莺的名誉因其爱情终成正果而得到了维护;《会真记》中,张生却将崔莺莺写给他的信遍示友人,有意无意地扩散他和崔莺莺之间的丑事,并且为了推卸自己始乱终弃的道德责任,还诬称崔莺莺为“女祸”“妖孽”,使崔莺莺的名誉受到了很大的损害。《西厢记》的结局是喜庆的,《会真记》的结局是凄惨的。所以在把“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中的《西厢记》改成《会真记》的时候,作者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如果是故意为之,那其行文背后必有深意。是不是在《会真记》的背后隐藏着黛玉的命运呢?也就是林黛玉会不会因她和宝玉之间这样那样的流言而身败名裂呢?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采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
批注:黛玉的生命常态。不如此,木石前盟、绛珠还泪的承诺,如何兑现?
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187]。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188]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批注:芒种节,作为群花饯别之日,乃雪芹自创。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批注:“宝钗戏蝶”,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好一幅美人画图。一向娴雅,随分从时的宝姑娘,现出罕见的玩心童趣,难得!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批注:刚才还童心大起扑蝶玩耍,偷听到红玉、贾芸的儿女私情,立马变得沉稳老练。好宝钗,如此机变,如此急智!可惜宝钗“金蝉脱壳”,难免有嫁祸牵累之嫌,机心甚深。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
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赔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
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
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批注:晴雯之俏丽尖刻,前回已有阻黛玉进怡红院之事,时时印证“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之谶语,渐伏日后之祸。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批注:明写红玉干净俏丽口齿简断,实写凤姐识才用才之慧。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批注:若径直写宝黛风波,行文易平板累赘。此处以探春暂且拦断,既呈现生活的原貌样态,又引发读者的悬想猜度,情节丰富跌宕。此乃曹公善用之横云截岭法!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十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批注:兄妹闲话家常,谈及是非恩怨,其间可见探春的明慧与见识,伏下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弊”千里之线。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聩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批注:兄妹虽情深话长,到底心系黛玉。“锦重重”一地凤仙石榴的落花,引宝玉来到埋冢,文脉情理自然无痕。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189]?
游丝软系飘春榭[190],落絮[191]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192];
手把[193]花锄出绣闺,忍[194]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195],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196]。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197]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198]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199]?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200]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201]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202]收葬,未卜[203]侬身何日丧。
批注:一曲《葬花》,是黛玉的身世感叹,更是黛玉的命运挽歌。一曲《葬花》在芒种节饯花日诸艳齐集之期,何尝不是隐伏“万艳同杯(悲)”“千红一窟(哭)”之谶语!大观园里的埋香冢,何尝不是大观园众女儿归葬之源?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
点评:《红楼梦》里的人物是一对对出场的,场景也是对应关联的,这是曹公惯用的手法。与黛玉对应的人物是宝钗,与黛玉葬花呼应的场景是宝钗戏蝶。
先看宝钗戏蝶。
宝钗戏蝶的画面让我们看到了作为少女的宝钗天真灵动的一面。大观园中“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桃羞杏让、燕妒莺惭”,少女们正在快乐地欢送着春天的远去。当同样也是少女的宝钗的眼前出现一对飞舞的玉色蝴蝶的时候,她忘怀了一切,像儿童般追着蝴蝶而去。我们对城府极深的宝钗或许有许多诟语,但这一刻的宝钗确实返璞归真了。她是那么可爱、天真、活泼、无忧无虑,这是宝钗在《红楼梦》中最美的画面。
而后“滴翠亭事件”中“金蝉脱壳”的宝钗,给人以机警和机智过人的印象,显然她嫁祸于林黛玉并不厚道,很多人将这一情节解读为薛宝钗对林黛玉的陷害。蒋勋认为薛宝钗“心机轻易不露,可潜意识却出卖了她”,脂砚斋的评断是“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此时天然纯真的宝钗瞬间消失,又回到了从前谨慎稳重、识大体的形象。
作者把这样的三个镜头串在一起,连续呈现在我们眼前,一个美女就这样实现了由柔弱到石头般刚硬的蜕变。
第一个镜头:宝钗正在找林黛玉的路上,快到潇湘馆门口时,她看见宝玉先她一步进了门,此时的她还为宝玉和林黛玉着想,不进去,是因为怕引起林黛玉的误会。此外也是因为心细的宝钗怕宝玉讨厌她,因为她早觉察到宝玉不喜欢别人打扰他和林黛玉在一起的时光。
此刻的宝钗顾全别人,是舍己为人的。(www.xing528.com)
第二个镜头:忘记尘世烦忧,宝钗变身为孩子,追蝴蝶玩。
这时的宝钗是开心快乐、天真可爱的。
第三个镜头:小红、坠儿正谈着机密的话语,宝钗猛然撞见,得知情由,她先惧祸,后嫁祸。
这时的宝钗,工于心计,让自己远离是非,将责任推给了黛玉。
再看黛玉葬花。
同样在这春天就要远去的忧伤时刻,另一个女孩子林黛玉正孤单地荷锄葬花,随口吟诗。
镜头一:跟随宝玉追寻的脚步进入桃花林,在桃花林中宝玉听到哭泣之声和吟唱葬花词之声,不禁痴倒。宝玉眼里的林妹妹,诗才高、情意真。
镜头二:林黛玉听到宝玉的悲声,从桃花林中望见宝玉也哭了,在林黛玉中,宝玉也是痴人、痴子。
镜头三:葬花词(词见正文)。
黛玉伤春,也伤自己。宝玉只伤林妹妹。这都是从彼此相爱的眼中看出的。
黛玉对春天的留恋,对桃花飘逝的痛惜,是她为自己的青春生命唱的挽歌。她热爱生命,深爱宝玉和这不长久、无奈的、受尽病痛折磨的、爱情无结局的生命。林黛玉因为深爱所以深痛,在葬花诗里,她的泪都化成了瑰丽的诗句。
春天的桃花随开随谢,声势浩大。这些柔弱的美丽花朵,也承受了风雨的摧残,不由自主地凋零、消逝。对于这样短暂的生命,林黛玉只求有一个好点的结局,“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很天真的一个呼声,也是一个响亮的祈愿,这更是一个反抗的声音,一个不屈服的灵魂的绝唱。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节选)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204]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
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批注:快人快语,除了史湘云,大观园中谁敢这样说宝玉?同是伶牙俐齿,黛玉略显尖酸,凤姐透着精明,只有史湘云才这般爽朗直接。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205]。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
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批注:言简意赅地刻画出贾雨村攀附权贵时投其所好、曲意逢迎的丑态。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206]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学些仕途经济[207]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仕途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批注:木石前盟不同于金玉良缘,是超越了物质的灵魂吸引,是建立在纯粹精神层面上的纯洁爱情。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208],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批注:这个巧合既符合情理,又符合人物性格。黛玉担心湘云、宝玉二人私相授受,不料意外听到宝玉知心知己之赞,引得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209],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批注:黛玉早就明白宝玉的心,为什么还要反复试探,屡生事端?皆因黛玉一介孤女,虽能自主爱情,却无法自主婚姻,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只得如此来求证宝玉之心。此番表白,是二人感情水到渠成的结果。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点评:“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在《红楼梦》中有着特殊的意义。首先,它使宝玉、黛玉的感情由猜疑、争吵逐渐发展为灵犀相通的知己之爱,他们之间欲言又止、欲亲反疏的爱情终于第一次明确表达了出来。宝黛之间的感情不是处处充满了甜蜜,而是长久地伴随着难言的苦涩。短暂的两小无猜的童年之谊因为宝钗的到来而变得非常微妙和脆弱:都想得到对方的真心,却隐藏起自己的真心,一再以假意试探,结果求近之心反成疏远之意,求爱之意反成生怨之因。就在“诉肺腑”之前,黛玉因为湘云的到来还充满了戒备之意,但没想到无意中听到的宝玉的一句话,使他们的爱情出现了转机。宝玉在袭人和湘云面前为黛玉“不说这样混帐话”的辩白,使得黛玉终于明白了宝玉对自己的感情,并感动不已。追来的宝玉终于第一次大胆地向黛玉倾诉了“你放心”的肺腑之言,表白了生死不渝的爱情,彻底消除了黛玉的疑虑。从此之后,宝黛之间的感情日趋稳定。
其次,“诉肺腑”的特殊意义还在于它对以后情节发展的预示性。“诉肺腑”终于使宝玉挣脱了宝钗美貌的吸引,也消除了黛玉对湘云的猜疑,但宝玉向黛玉的倾诉也给他们的爱情带来了空前的灾难。之后,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调包计等无不因此而起,使宝黛之间在岩缝中生长出来的爱情幼苗一次次遭到凄风苦雨的摧残。
另外,“诉肺腑”还是《红楼梦》中心理描写的典范。黛玉因为湘云到来而产生的戒备和防范,她在听到宝玉“称扬”之后的“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初闻“你放心”后的假装糊涂,继而掀起的内心狂澜等,对其整个心理过程的描写显得十分真切动人。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节选)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210]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唉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211],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212],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赔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批注:贾府与忠顺王府素无往来,多半不是一路,贾政的惶惑源于政治上的考量。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213],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214]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
批注:贾环进谗,固见其人品卑劣,亦暗写嫡庶之争。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215]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216]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批注:紧要处偏来一聋婆子缠杂不清,于十万火急处突然生出滑稽来,曹公实在是控制节奏的高手。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批注:宝玉挨打原因有三:一则厌恶仕途,学业荒疏;二则流荡优伶,招惹是非;三则内帏厮混,淫辱母婢。作为荣国府唯一嫡子,贾宝玉的种种行为,已经严重地背离了封建家族对其继承人的要求,涉及整个家族的利益、前途和命运,因此贾政父子的矛盾归根结底是封建正统思想与自发的自由精神、觉醒的自我意识间的矛盾。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呀!”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赔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批注:贾珠早夭,王夫人年过半百仅此一子,故对宝玉的爱,固然出于母子天性,其实也有利益考虑。此处再写嫡庶之争。
批注:按照封建伦理,孝顺首要是“顺”,贾政痛责贾母的心头肉贾宝玉,忤逆母意,是为不孝。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批注:临乱不慌,镇定自若,此处又见凤姐之“能”。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评析:在叙事性文学作品中,高潮是矛盾的双方发生决定性冲突的阶段,是矛盾冲突发展到最尖锐、最紧张、亟待解决的时刻,也是最吸引读者的情节。但是,怎样组织高潮却大有讲究。贾宝玉挨打,是《红楼梦》里的一个高潮。曹雪芹对这个高潮的组织颇具匠心,其艺术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高潮的形成有必然性。对于荣国府的封建家长来说,贾宝玉是不可或失的命根子,是延荣续贵的希望。为挽狂澜于既倒,支撑残厦于将倾,贾府的统治者在贾宝玉刚生下后就为他铺设了一条仕途经济的青云大道。早在第九回,贾政就给私塾馆的教师爷捎话:“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但是,贾宝玉硬是唱反调,无心仕途,绝意于经济之途,大骂迷恋仕宦的人是“禄蠹”。史湘云劝他:“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如针刺耳,大为反感:“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仕途经济学问的。”矛盾双方的这些言和行都发生在三十三回前,作为伏笔深深地埋藏着。一方强令其邀名取禄,一方偏不就范,双方冲突不已,矛盾激化也就势在必然。这就为三十三回的高潮做好了充分准备。当经过大大小小的摩擦后,对立的矛盾就必然会激化到诉诸武力。这样的高潮的形成就思想意义上讲,有社会必然性;从故事发展的角度看,有情节的必然性。
高潮的组织有层次感。云是雨的前兆,从乌云一片到墨云翻滚,到电劈雷轰,直到大雨滂沱,是有一定的顺序的。同理,文学作品的高潮作为完整的矛盾运动中的重要阶段,具有前因后果、相互勾连的逻辑层次。金钏儿投井,雨村临门,是高潮的导因;忠顺王府索人是高潮的诱因;贾环的飞短流长、造谣中伤是高潮的直接发因。由远及近,脉络清晰,一步紧接一步,层层迭进,一环衔接一环,丝丝入扣,把情节逐步推向高潮,进入非如此不可的境地。再从贾政对贾宝玉的神色变化看也很有层次:初见时“原本无气”,平波展镜;但看到贾宝玉垂头耷耳,神色遑悚,“应对不似往日”,“倒生了三分气”,微起波澜;偏巧这时忠顺王府来索人,忠顺王府和贾府的关系并不那么妙,不速之客跑到门上找戏子,而且那王府长史官很不客气,使得贾政──“又惊又气”“目瞪口歪”,浪头逐渐涌起来了;这时又碰上贾环告状,其构陷之词、中伤之言,犹如冰上添霜,火上浇油,给贾宝玉的“大逆不道”又增加了几分,贾政的神色变成“面如金纸”“眼都紫红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贾政的怒火简直要掀掉房顶,于是他一声断喝,一阵板子如雨点似的落下了,矛盾激化了,高潮形成了。这样的高潮起伏,脉络分明,渐次而又迭进地推发上去。倘若没有这些层次,贾政一开始见到贾宝玉,沉下脸来,捋起袖子就打,就于事不存、无理缺据了。
高潮的发生又有偶然性。当贾宝玉被喝禁在边厅上时,他料到挨打是势在必然,连忙托人给贾母、王夫人报信。倘若贾母闻声赶到,电闪雷鸣也就顷刻风息浪平,高潮也就形成不了。高明的曹雪芹为了让叛逆与卫道的矛盾激化,就利用偶然性的事件来触发。一是整天转前绕后、陪伴左右,又机灵又贴身的小厮焙茗,偏偏这时不见影踪,倘若他在这里的话,别说吩咐,就是闻到点雨腥味,也早就一溜烟到里面报告去了。二是正当贾宝玉如坐针毡,无人可找之际,恰巧遇到个老妈子,这回应该有救了,应该有人报信了。可是,这老妈子偏偏又是个聋子,把“要紧”听成“跳井”,将“小厮”说成“了事”,把个贾宝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都是偶然事件,但是这种偶然在实际上为必然的高潮的到来产生了很大作用。
“宝玉挨打”这一事件的矛盾冲突有父子思想矛盾、嫡庶党争等,其中父子的思想矛盾是主要的。我们看到贾政与宝玉的矛盾焦点在于价值观念、人生道路的选择、正统与非正统。贾政希望宝玉成才,光宗耀祖,宝玉偏偏拒绝成其所希望的“才”;贾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经济,宝玉要的是情场,是知己,是得乐且乐、得过且过,反正最后化灰化烟;宝玉的思想里充满着颓废,而维护正统者是容不得颓废的。
通过选文,还能更清楚地了解到贾政惧怕忠顺王府、听信谗言、易于动怒、笞子不知轻重、性格顽固、孝顺的形象,贾宝玉言谈机敏、不善应酬、矢志不移、性情温润、体贴少女、思想叛逆的形象,王夫人善用心机、以退为进的形象,王熙凤指挥若定、颇有管家风范的形象。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节选)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217]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令素云接了钥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令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碰了牙子[218]。”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舡[219]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复又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令小厮传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批注: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于艰难世事里深谙生存之道的刘姥姥非常懂得顺势而为,“助兴”或者“扫兴”,“强大”或者“脆弱”,一念之别而已。
批注:没承想“园子”被刘姥姥敷衍出诸多故事。巧!
说笑之间,已来至沁芳亭子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赺走[220]土地。琥珀拉着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脏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幕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舡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舡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批注:脂砚斋评:贫贱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
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蝙蝠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停,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作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呢,竟连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作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作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令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
批注:世代贵胄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大见识。
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舡。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面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舡去。”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纨、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221]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着丫鬟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敁敠人位,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批注:尘世间的穷人,因生活狼狈,究竟要将自己的“好笑”开发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满足富贵者的取乐之心。
批注:八个特写镜头聚焦各见个性的“笑”;然“不笑”更意味深长。“笑”与“不笑”,台前幕后,无不显示出一个高明作家的缜密心思与运笔技巧。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攮一个,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贾母又说:“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批注:底层人家的叹息,终究淹没在盛极乐极的喧哗中。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你坐下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应喏了。
批注:不过一场众人倾情表演,刘姥姥卖力配合,讨贾母欢心的大戏罢了,都想讨个“好彩头”。饱经沧桑与心酸的刘姥姥看穿不说,自有其通达智慧。
点评:作者曹雪芹在安排《红楼梦》的艺术结构时,没有让故事平铺直叙,而是选择了一个与贾府地位悬殊的村妇刘姥姥参与其中,让刘姥姥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耳闻目睹的是荣国府表面上一派荣华繁盛的景象,其“一进”正式揭开了《红楼梦》故事的正传,开始了对现实生活深刻的描写与对封建社会末期的解剖。
选文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精彩情节。这一次她深入贾府的许多角落,引出了贾府衣、食、住、行、玩等各个方面。这次刘姥姥所接触的人物之多,所见的场面之广,感受之深,都胜过了第一次。自身角色也由王家的亲戚变成贾母的座上宾,出席了贾府丰盛的家宴,游览了大观园。作者透过刘姥姥的观察、体验、评论,进一步地表现了贾府主子们的享乐与奢侈,既写出了贾府鲜花着锦之盛,又为日后贾府败落、巧姐被救埋下了伏笔。
曹雪芹用他的如椽大笔,不仅塑造了刘姥姥这个令人难忘的小人物,还通过刘姥姥勾画了全书重要人物的一些性格侧面,使这些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复杂和具体化。
在刘姥姥二进贾府时,贾府的上上下下都粉墨登场,在刘姥姥的周围表现着他们自己。这些人物当中有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贾母这些主子们,也有平儿、鸳鸯这些丫头们,甚至还有栊翠庵的妙玉等。小说通过刘姥姥这面特殊的镜子,分别照出了她们各自不同的特征,甚至是一些平时不很突出的性格因素,也都因刘姥姥的到来而得到了突出和烘染,人物形象更加丰富,更加复杂,更立体化,从而收到一笔多能的艺术效果。正像脂评本中所感叹的:“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
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王熙凤为了取悦贾母,以自己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把刘姥姥当成了女篾片、女清客,尽情地捉弄,随意地戏耍,让这位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太太扮演喜剧角色,终于给老祖宗带来了欢乐。作者生动地刻画了各人不同的笑态,深刻而生动地烘托出人物的性格,特别是她们的社会地位、身份和相互间的关系。史湘云是直肠子的人,平时说话做事尚且不避讳,此时自然首先爆发,笑得喷饭了;林黛玉是个体质娇弱、孤僻自洁的人,因此“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她的笑又极力控制,反映出她含蓄、有教养而又谨慎的性格特点;宝玉平日专会在祖母面前撒娇,这时笑得“滚到贾母怀里”;惜春笑得肚子疼,让奶妈给揉肠子,反映了她娇气、孩子气的性格特点;贾母笑得眼泪流了出来,反映出她仁慈、富有同情心的性格特点;丫头婆子们在封建社会里是没有地位的,因此在主人面前不能尽情地笑,只能“躲出去蹲着笑去”“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凤姐、鸳鸯的笑而不露,反映了她们善于计谋,爱耍小手段,爱取笑、捉弄人的性格特点。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节选)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儿来,告诉了凤姐儿,命酌量去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批注:写奸雄之“奸”。袭人穿金戴银,华丽非凡,可王熙凤觉得颜色素,又把凤毛褂子给她,这绝非真心体贴下人,乃是为了贾府的“体统”。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凤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点评:袭人的母亲病危,要回家探望。这时候本来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却见袭人在不停地打扮。要知道袭人是个很识大体的女孩,平时不特意搽脂抹粉,今日为何如此?且看原文: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
为了面子好看,凤姐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按理说一个丫头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地破费吗?其实,这一情节大有文章。
其一,袭人此时不是为自己,关系着贾府的脸面。袭人虽然是个丫鬟,但常言道宰相门人七品官。袭人回家不是给父母看的,而是给街坊邻居看的,让人知道贾府是如此气派,有面子。一个丫鬟都如此,你说贾府的公子小姐出门派头岂不是更大?
其二,袭人是贾府的丫鬟,身不由己。虽然母亲的病牵动着女儿的心,只是现在袭人已经不仅是母亲的女儿,没有独立自主的权利。归心似箭是有的,要看母亲的焦急心情也是有的;但袭人是贾府的丫头,一言一行一定要合乎贾府的礼仪规范。
光打扮不行,还要打扮半天,要满身的珠光宝气。你喜欢节俭是你的事,今天这个场合必须这么穿。按说母亲病重,袭人应该沮丧、提不起精神才对,可贾府就要这么安排,袭人要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否则连回去都成问题。后来,袭人母亲病逝,袭人守孝,未陪着宝玉参加府内家宴,贾母问起,王夫人说她是因有热孝在身,不便参加,贾母就不高兴,发了一大篇议论,认为袭人身为奴才,“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
袭人的地位很特殊,说是丫鬟,其实类似于姨娘。因为袭人现在是贾家的人,行动体现的是贾家的形象,可不能穿得寒碜了,所以她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时,凤姐忙找来精致华丽的衣服叫袭人穿上。
可见,袭人回家探母,根本不是袭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是奴才,必定要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事,否则,就是犯了大忌。即便是待丫鬟宽松的贾府都是如此,何况别的人家呢?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节选)
批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
批注:圈场跑马,急急如斯,乃为彼此。一个头晕眼黑,气喘神虚;一个嘘寒问暖,熬夜作陪,为情乎?为心乎?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纳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啰唆着熬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点评:本回中,晴雯虽然跟麝月打发了坠儿,但刚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曹公用这句话补叙晴雯的状态,固然合理,但主要是为了突出后文“带病通宵加班”的效果。曹公为了“病补”这一节,设计了一大出戏,伏笔从赏雪烤肉、平儿丢失虾须镯开始,中间包括袭人回家、晴雯受冻,再到卧病听说坠儿偷窃,最后斥骂撵出,各种线索纠结缠绕、错综复杂,互为伏笔,正是生活中人物和事件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的真实状态。第五十二回,也由此进入了第七个场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是本回最后一个场景,也是回目点题场景,暗示了贾府走向衰败。
“晴雯‘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这句转场文字,虽然情节很突兀,但文字过渡非常自然。“麝月忙问原故”,安排麝月上前相问,主要是因为晴雯病情加重。曹公笔下对于人物角色的当前状态把握精准,各色人物在书中各有各自的缘起、位置、空间、关系、故事线以及归宿,虽然复杂,但具体到角色个人,一切却又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宝玉回答,晚上不小心把老太太刚赏赐的褂子给烧了个窟窿,又说“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看时,发现有“指顶大的烧眼”,并判断说是香炉的火迸上了,“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接着安排一个老嬷嬷送出去,让天亮前务必补完。
这段文字,先是在细节上刻画了麝月的工作能力。因为在上一个场景中麝月伶牙俐齿,惊才绝艳。这个场景则简单一笔带过她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
老嬷嬷去了半天,“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连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忙了半天,工作没人敢接。这时候,在麝月看来,这衣服“明儿不穿也罢了”,结果宝玉说“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这时候,问题已经暴露,于是曹公安排晴雯出场。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晴雯这句话,透露出强大的自信,不仅对自己的技能自信,对自己跟宝玉的关系也很自信。
“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灯过来,细看了一会。”自然至极,一丝不苟。“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晴雯的女红,在贾府里是最好的,这在后文贾母的话中也可知晓。
麝月这时候只负责铺垫,笑着说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的难度,由此可知。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主动揽责,毫不退缩。既是自信,也表忠心。
故事发展到这里,该宝玉表态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的活。”宝玉这句话,是一种姿态,必须要做。
这时候晴雯一面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服,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这段文字中,晴雯的话,是表态,而随后的身体状态和装束描述,则是开工之前,再次做病情铺垫。
晴雯坐起后,发现身体状态不成,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这里几句文字,一写晴雯的心理活动,二写麝月的业务能力远不如晴雯。
开工之前,晴雯再次宽慰宝玉:“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当然是满心的感动:“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
接下来,曹公用将近一百字,通过描述晴雯的动作,重点介绍了“界线”的方法,然后又穿插描写晴雯的身体状态:“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不放心,在一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叫他靠着。”
宝玉的心情可以理解,恨不得能多帮晴雯出些力气。从曹公的文字描述中,可以判断宝玉的这些关爱,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小祖宗!你只管啰唆着熬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晴雯的这席话,发自肺腑,关心宝玉的身体情况多过关心自己。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这一段文字,先写宝玉的状态,衬托出宝玉为人真实自然,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主子身份,就对下人呼来喝去,全无感恩、关爱之心。
接着通过“剔绒毛”这样的动作,暗示晴雯的工作已经收尾。这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于是曹公接着把麝月拎到前台:
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这是麝月对晴雯工作的评价。
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宝玉对晴雯所补衣物的评价,显然比麝月高,也暗示宝玉心情迫切,因此标准可能会因情绪的不同而发生变化。
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这段文字,继续写晴雯对自己工作的评价“到底不像”。然后再写晴雯的身体状态“身不由主倒下了”。至此,第五十二回的最后一个场景全部结束。
在这个场景中,曹公通过铺垫问题、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评价总结的顺序,圆满完成了一次关于信任危机的应急处置:雀金裘被烧穿一个指顶大小的窟窿,不仅可能招致最高权威贾母、王夫人对宝玉心生不满,更会在“正日子”时,影响别人对贾府的总体看法。危急关头,晴雯临危带病,主动请缨,出色完成任务,却因此落下病根。在曹公笔下,所有人物、所有过程、所有结果都已经超越了表面层次,都远远不是看起来那样简单。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是曹公做得极其成功的文字技法,需要潜心体会。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222](节选)
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发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
批注:诗礼之家讲究一体和善,贾母用故事褒扬一干媳妇。对于王熙凤,既赞扬又打趣,应景欢乐,幽默里透着智慧,不似贾赦那种尴尬又扫兴的“偏心”的故事。
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转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批注:一个“笑”字,内涵各别。凤姐是苦笑,懂装不懂;尤氏、娄氏是嘲笑,看熙凤被人编派,出乖露丑;薛姨妈是赞叹,点出贾母的智慧幽默。
批注:说给贾母听,富贵人家,就求多子多福,福寿绵长。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他往下说,只觉他冰凉无味的就住了。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批注:王熙凤有敏才。
点评:《红楼梦》的经典,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其一,处处都是细节。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寓意深刻、伏延千里的《红楼梦》,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一个细节,也许这个细节在其后会起到关键作用。其二,无一字多余。《红楼梦》为什么经典?因为每个字都恰到好处,不能增删,也不能更改的。
于大喜之时伏大悲,这是曹公一贯的笔法,比如元春省亲这样的大喜场面,点的四出戏,却伏大悲之事;又如元宵节阖家团圆,众姊妹作的灯谜却让贾政悲从中来。
我们以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节上王熙凤说的笑话为例,具体分析一下。它不仅仅是笑话,细思竟大有文章,大有深意。
这个笑话首先隐射的是贾母。我们对照贾母来看这个笑话,一切就豁然开朗了。对贾母来说,她也是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等一大堆,孙女、外孙女儿等一个不少。
王熙凤在荣国府元宵佳节这样阖家团圆的热闹晚会上,自然是要大出风头,第一个奉承贾母、讨老人家欢心的。因为贾母本身喜热闹,喜欢跟孙子孙女们一起吃喝玩笑。
贾母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老太太,晚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幸福。王熙凤这个荣国府最大的女篾片,一直都是贾母的开心果,是贾府内部宴会时最能带动气氛的人,看到子孙满堂的贾母,看到享尽人间福禄的贾母,自然会想办法奉承。
于是王熙凤现场编了这么一个笑话,为的就是逗贾母开心,当被贾母追问结果时,王熙凤一时没有想好,也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就匆匆结尾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如果我们再结合王熙凤之后说的聋子放炮仗的笑话,意思就更深了一层。
仔细读原文这段情节,王熙凤的两个笑话,先后说了不止一个“散了”,一个是“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一个是“没等放就散了”,一个是“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还有“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以及“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前前后后多处用“散”字,这是曹公又一次于大喜之时伏大悲,寓意“离散不远了”,这是王熙凤笑话中透露的第二层信息。
前面描述贾母子孙满堂,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紧接着就一哄而散,这种巨大的转变,更能增加《红楼梦》的悲剧气氛,令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离散的事实。
同时,王熙凤这个笑话透露的第三层深意,即本回是《红楼梦》上下两部的分水岭,是从喜到悲、从团圆到离散的过渡。在此之前,贾府基本上还是一派歌舞升平,大家都相安无事的。但在此之后,从第五十五回开始,贾府的悲就一个一个接踵而至,贾府再无一天安宁。
根据脂砚斋批语我们知道,《红楼梦》原定应该是一百一十回,到了五十四回,相当于上半部已完结,接下来要说的就是下半部了。贾府这年的元宵节,正是《红楼梦》上下两部的分水岭,伏的正是贾府的盛衰巨变。
上半部,贾府还在维持金玉其外的诗礼繁华,即使有问题,也都是小问题,不掩其热闹的大场面。下半部开始,贾府这艘巨轮,经过百载的苦苦支撑,已经开始漏水,渐至千疮百孔,无以为继,最终落得大厦倾颓、家亡人散、各奔东西的结局。
综上所述,王熙凤先后说的这两个笑话,一个是为上半部作结,一个是为下半部开端,着实不简单。
本区块学习任务为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欣赏小说人物创作的诗词。
任务1:体会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红楼梦》的人物性格塑造,作者主要抓住了形象的复杂性和立体感,即写出了人物性格的空间差异与时间的变异性。平凡中见不平凡,表现了完整的感情流程。人物心理描写的细腻化、肖像描写贵在传神、动作描写抓住细节刻画等等。最大贡献在于打破了传统的写法,使人物形象具有了现实力量和生命力,书中的人物不再是抽象的完美的神,而是具体复杂的活生生的人。
晴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贾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鬟之一,虽是丫鬟,但在宝玉房里却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红学中普遍评价她有林黛玉之风,是曹雪芹最钟爱的人物之一。请阅读本区块第二十回、二十六回、五十一回、五十二回,筛选出有关晴雯的情节,并勾画塑造晴雯的经典语句,概括晴雯的形象特征,注意体会作者塑造人物形象多样性的高超技艺。
任务2:欣赏小说人物创作的诗词
《红楼梦》中有很多水平很高、反映人物个性特征的诗词曲赋。在本区块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吟诵了一首古体诗《葬花吟》。此诗通过丰富而奇特的想象、暗淡而凄清的画面、浓烈而忧伤的情调,展示了黛玉在冷酷现实摧残下的心灵世界,表达了她在生与死、爱与恨的复杂斗争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焦虑体验和迷茫情感。它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曹雪芹借以塑造黛玉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征的重要作品。此诗另一价值在于它为后人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上脂砚斋的批语指出:没有看过“宝玉之后文”是无从对此诗加批的,批书人“停笔以待”的也正是与此诗有关的“后文”。所谓“后文”,当然是指后半部佚稿写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这首诗中仅仅一般地以落花象征红颜薄命,那也用不着非待后文不可;只有诗中所写非泛泛之言,而大都与后来黛玉之死情节密切相关时,才有必要强调指出,在看过后面的文字以后,应回头来重新加深对此诗的理解。由此可见,《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
细读这首诗,加深对林黛玉感情、才情、性情的理解,并撰写短评。
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任务3:品味日常生活描写所表现的丰富内涵
从《红楼梦》涉及的生活内容来看,对医药养生、饮食起居等都有极其生动细致的描绘。在阅读本区块时,请同学们留意这部分内容。例如,在第十九回中,袭人感冒了,传医诊视说到“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袭人吃完药便盖上被子焐汗。再如,第三十四回中,宝玉挨打,要喝酸梅汤,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吃了不容易发散热毒热血。这些也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常识。贾宝玉在文中是比较通药理的,请同学们阅读第五十一回,看看晴雯生病时,胡太医与王太医所开之药,宝玉有怎样的看法。
任务4:体会《红楼梦》的主题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元春从宫中送出灯谜,叫贾府诸兄弟姐妹猜。贾母命众姐妹制作灯谜,并贴在围屏灯上。贾政猜儿辈的灯谜,皆为不祥之物,遂有不祥的预感。灯谜体现了制谜人对人生的独特感悟,请同学们根据灯谜,联系人物命运,深入思考《红楼梦》的主题,并写一篇研究性论文。
1.《红楼梦》中的人物对话,堪称中国古代小说的语言典范。请分析下面这几句话,分别是谁说的?
(1)“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2)“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3)“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啊!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得。”
2.袭人的母亲和哥哥想把袭人赎回家,袭人不想回去,但她对宝玉说她明年要回家,宝玉听了留不住,就伤心得“泪痕满面”。袭人见宝玉如此,就说,你要是依了我三件事,我就“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回去了”。请问,袭人说的是哪三件事?
3.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小说中最温馨的场景之一,是宝黛之间最温柔、最甜美的瞬间之一。请简单概述该情节。
4.元宵节制灯谜猜灯谜,是一个延续至今的传统。有一个灯谜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这是谁制作的、灯谜的谜底是什么?有何寓意?
5.宝玉不喜欢看书,其他像诗词、小说、戏曲、传奇却喜欢看。有一次,在沁芳桥桃树下,他对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一听,满脸通红,竖眉瞪眼,手指宝玉说,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弄了这些淫词艳曲来,说混帐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妈去。甚至眼圈都红了。请问黛玉对这句话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
6.“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一回目里的杨妃、飞燕各指谁?并简述“滴翠亭事件”。
7.补充《葬花吟》的内容。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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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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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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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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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阅读以下情景对话,写出乙的身份。
(1)甲说:“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保管一料不完就好了。”乙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
(2)甲说:“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乙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3)甲说:“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乙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一顿好嘴巴子!”
(4)甲说:“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帐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乙笑着啐道:“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稀罕你那鬼鬼祟祟的!”
9.宝玉与琪官儿蒋玉菡初次见面,交换赠物,宝玉给蒋玉菡的是一块扇坠,蒋玉菡给宝玉的是一条大红汗巾子,并说,若是别人,断不肯相赠。请问这条汗巾子是什么来历,这么珍贵?
10.元春赠送端午节礼物,给宝玉、宝钗的是一样的,宫扇两柄,香珠两串,凤尾罗两段,芙蓉簟一领。给黛玉和三春一样,只有扇子和念珠。宝玉、宝钗、黛玉对此有何反应?
11.端午节前,元春让夏太监送到贾府120两银子,让在清虚观自初一到初三,打醮三天,并唱戏,做善事。神前拈戏,共三出戏。前两出戏,一是《白蛇记》,即汉高祖斩蛇起义的事;二是《满床笏》,即郭子仪七子八婿满堂富贵的事。请问第三出戏是什么戏?
12.金陵十二钗里,最淘气顽皮的可能是史湘云。比如她喜欢说笑,一天到晚叽叽呱呱说笑不听。又比如她喜欢穿别人的衣服。请问,史湘云穿过谁的衣服玩耍嬉笑呢?
13.王夫人的丫头金钏被赶出去之后,羞愤至极,投井而死。这件事王夫人怎么跟宝钗说的?宝钗又是怎样安慰王夫人的?
14.宝玉挨打之后,众人去看望。一个说:“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毒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份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一个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还有一个人心中有万千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半句,半天,抽抽噎噎地道:“你可都改了吧!”又有一个人说;“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这四个人分别是谁?
15.海棠诗社成立之初。黛玉说,既然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不能再姐妹叔嫂称呼了。李纨说,那就每人起个诗号。其中,宝玉的诗号,先说是“无事忙”,又说是“富贵闲人”“绛洞花主”,最后定为“怡红公子”。请问这几个诗号,都是谁给宝玉起的?
16.“咏白海棠”,探春有一联诗句是“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宝钗有一联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宝玉有一联是“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说说这几联要表达的意思。
17.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得贾母欢心。贾母带着刘姥姥在大观园里见世面,到了潇湘馆,贾母看到黛玉的窗纱颜色旧了,就跟王夫人说,这个窗纱新糊上好看,时间一长就不翠了,明儿给黛玉把窗纱换了。王熙凤就说库房里有一种蝉翼纱,好几种颜色呢。贾母说,那不叫蝉翼纱,叫软烟罗,总共有四种颜色。请回答,贾母安排用哪一种颜色的软烟罗给黛玉做窗纱,为什么?
18.在栊翠庵里,妙玉请贾母喝茶后,又请宝钗、黛玉到耳房喝茶,宝玉也悄悄跟了去。妙玉给宝黛喝茶的水与给贾母她们喝茶的水,有何区别?
19.在第四十二回中,宝钗问黛玉,昨天行酒令说了什么话。黛玉就想起昨天失于检点,说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两句诗。这两句诗出自哪里?
20.香菱学诗,按照黛玉指教,读完了《王摩诘全集》里黛玉圈点的诗歌,然后谈体会。她谈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说这句诗让她想到了以前上京来,那天傍晚停船系缆,看到岸上无人,只有寥寥几棵树,远远地有几户人家做饭,那个烟竟是碧蓝连云,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黛玉就说,这个“上孤烟”好是当然,但是它是化用了前人的诗句。请问,王维此处是化用了谁的什么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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