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嘉靖刻本的分類問題,目前尚無專門研究。大多版本學教材將明刻本從時間上分爲三期,中期以嘉靖本爲主,但一般不再分類。只有少部分論著對明中期刻本作了進一步分類,其研究值得參考。如毛春翔的《古書版本常談》有比較簡略的分類:
自正德、嘉靖以降,黑口本絶無僅有,一般都是白口,而字體亦一變而爲方體字,僵硬呆滯,劣者猶如枯柴,很不美觀……此就江南刻書情况而言;若北方則不如此。山西刻的,刀法笨拙異常(據所見而言);陝西刻的,有一種用很多古體字的,所見有許宗魯本,其僵硬之態,真如斬釘截鐵,粗野之極;惟濟南刻的,見到幾種嘉靖本,如田經校刻的《黄帝内經》猶有元人氣息。
上面説的是就匠體字而言,若名家寫刻本,則大不相同。有趙、有歐、有顔,各就專長,手寫上板。若萬曆年新安汪一鸞刻的《淮南鴻烈解》,寫顔體;趙秉忠《琪山集》寫歐體,帶有北魏字體;四明萬表的《玩鹿亭稿》寫趙體:皆精美絶倫。又有文徵明手書《文温州集》,書雖未見,而藏書家見過的,都認爲至寶。惟此類寫刻本,總是占少數。[1]
此蓋將明代正德、嘉靖及其以後刻本分爲匠體字本和名家寫刻本兩大類,寫刻本皆爲精刻,依其書體,各具面目。匠體字本則相對較差,又分爲南北兩類。南方爲方體字,北方各省又有不同。毛氏所論,大體皆以所見實物爲據,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嘉靖刻本的實際情况。不過限於客觀條件,毛氏選取的版本較少,加上主觀上可能並没有進行系統化研究的意識(書名云“常談”可證),所以其分類還有須完善之處:一是寫刻本限於名家,數量太少,與所言匠體字本數量上不成比例,似不足以與匠體字相對成類。二是匠體、名家之分際不易掌握。觀其所論,似主要以精粗區分。然匠體字中之南方方體字本,如蘇州所刻向稱精刊,歷來爲藏書家寶愛,歸爲粗劣之匠體,似亦不妥。三是有些具體論述需要辨析。如“山西刻的,刀法笨拙異常”,這種情况當然是存在的,如嘉靖曲沃縣刻本《曲沃縣誌》;但刀法較優者也不是没有,如嘉靖太原刻本《太原縣志》、嘉靖張佳胤蒲州刻本《華陽國志》等,皆堪稱精本。不過作者比較慎重,聲明此判斷是據所見而言。又許宗魯本是其在湖廣任職時所刻,非刻於家鄉陝西咸寧[2]。這個問題具有普遍性,即將刻書者的籍貫誤作刻書地,這種本子大多爲官員任職異地時所刻[3]。又濟南刻本,田經校刻《黄帝内經》,即《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1685號著録之嘉靖四年(1525)山東布政使司刻本,卷端題“歷城縣儒學教諭田經校正”。此書之所以帶有元人氣息,當與其翻刻之底本有關。其底本很可能就是明成化十年(1474)熊氏種德堂刻本[4]。而且其翻刻也只有前面一部分比較像,後面已經比較多地體現出了嘉靖本字體方斬的特點。另外關於嘉靖本版式“黑口本絶無僅有”的描述也不够準確,嘉靖本中黑口本確實只占少數,但還不至於到絶無僅有的程度[5]。
李清志《古書版本鑒定研究》第一章“鑒定法總論”第一節“直觀法(目鑒)”之“字體”云:
根據筆者的研究,刻版字體可分軟體字(指書寫體)與硬體字(指宋體字)兩大系統。明正德年以前,歷代版刻皆屬軟體字系統……約自正德初年始,刻書字體突然作極明顯的改變,即采用流行迄今的所謂“宋體字”。[6]
這是對歷代刻本的總分類,具體到明中期(以嘉靖爲主)刻本,作者在第二章第三節之“明代中期末期刻本”中有進一步闡述:李氏將正德之後歷代刻本(包括嘉靖本)分爲硬體宋字本和軟體字本兩大類,二者大致分别相當於毛春翔的匠體字本和名家寫刻本。從概念的内涵來講,硬體宋字本的界定較毛氏更清晰(或者説毛氏並未認真界定概念)。從外延來看,此書所言軟體字本涉及的範圍也較毛氏更廣,如明確將經廠本列入。
此種硬體宋字,僅需由專業書工繕寫上版,因字形方整,可密植版面而不顯得擁擠,能節省紙張,縮小圖書之體積,從而降低成本,故爲書坊所歡迎,成爲明中葉以來迄今之主要印刷體……相對於此種硬體宋字,凡請書法名手依照平常楷書、行書或草書的字體,書寫上版再依樣雕刻者,通稱之爲“軟體字”,或稱之爲“書寫體”“筆寫體”,若其印刷形狀逼近手寫,在版本之著録上,通常作“某年某人寫刻本”。正德以前,歷代版刻皆屬軟體字系統,自正德始,除一部分精刻本及經廠本外,官私刻書大半均采用硬體宋字,此一明顯界限,成爲鑒定版本年代最重要基準之一。凡版刻用硬體宋字者,大概即可鑒别爲正德間及以降之刊本,因弘治之前使用硬體宋字者,尚未見其例。若采用軟體字刻書,則各代皆有,尚須就諸軟體字之風格,推定其刻版年代。[7](www.xing528.com)
黄永年《古籍版本及其鑒别》將明中期(正德、嘉靖、隆慶)刻本分爲三類——標準嘉靖本、保持舊風格本、建本[8]。此書只是臨時趕寫出來的講義,故所論較略。在後來擴充、完善的《古籍版本學》[9]第七章第二節“明中期即從正德到隆慶的刻本”中,黄氏又將明中期刻本分爲標準嘉靖本和建本兩類,比較詳細地加以論述,考證各類的起源,列舉其代表性版本及分布區域,詳列各類刻本的鑒别方法,並對各類刻本的文本校勘是否精善分别加以討論。而黄氏原來所分的“保持舊風格本”一類,被取消了獨立分類,僅附於標準嘉靖本之後,用一小段略加介紹。
將黄永年的分類與毛春翔、李清志的分類加以比較可知,黄永年的標準嘉靖本大致相當於毛春翔的匠體字本、李清志的硬體宋字本;毛、李的名家寫刻本或軟體字本,大致相當於黄永年最初所分、後來取消的保持舊風格本;黄永年所分的建本一類,在毛、李分類中無可對應者。可見,第一類(標準嘉靖本、匠體字本、硬體宋字本)作爲獨立一類,三家皆無異議。而第二類(名家寫刻本、軟體字本、保持舊風格本),毛、李列爲獨立一類,黄永年則僅列爲附録。至於第三類建本,則只有黄永年列出此一類。那麽,第二類是否應該分爲獨立一類?第三類建本是否應分一類?我們要討論嘉靖本的分類,這是不得不回答的兩個重要問題。
首先來看第二類是否能够獨立成類的問題。獨立成類的標準無非有兩個,一是從内涵來説,要有自己的特色;二是從外延來看,要有一定的數量。如果只是個别的例外,即使有一定特色,也未必需要另分一類。首先看一下黄永年爲何未將此類單列。黄氏關於整個明刻本的理論包括一大一小兩個系統,即全國的大系統和建陽坊刻的小系統[10]。對於嘉靖本而言,仍然在這兩個系統的範疇之内,只不過大系統發生了變化,由明初的繼承元代風格的本子變成了所謂的標準嘉靖本,即上文的第一類嘉靖本。而建本保持其系統性不變。至於第二類嘉靖本,黄氏將其作爲第一類的附録而不單列,也就是大系統中没有變化的部分。第二類之所以不單列,大概是因爲在黄氏看來,大系統整體已經發生了變化,不變的部分已經無法構成單獨一類。據現在掌握的材料,第一類嘉靖本在全國範圍内取得了優勢地位,應該是可信的。但第二類嘉靖本畢竟還有不少,比如本書下編所選135種嘉靖本,第二類即占約三分之一。雖然實際比例可能會有出入,但第二類確實達到相當數量而非個别例外。至於其獨特風格,則是各家均予以承認的。而且從歷史發展來看,此類上承明前期全國範圍主要版本之源,下開萬曆以後寫刻本之流,若不獨立成類,則版本流傳的歷史脉絡將被切斷。因此,第二類是應該單獨成爲一類的。
再看第三類建本的分類問題。這一問題比第二類的分歧還要嚴重。第二類只是單列與否的問題,而對於建本,毛春翔、李清志分類中完全没有這一類,黄永年卻赫然將其單列。爲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差異?經過分析,我認爲最重要的原因在於雙方對建本(此處專指建陽書坊刻本)版本風格(主要是字體風格)的認識不同。毛、李認爲建本的風格屬於趙體,黄永年則認爲建本的風格屬於顔體。而黄永年原分類中的保持舊風格本一類,即保持明前期風格之本,也屬於趙體。於是黄永年原分類中的保持舊風格本與建本,在毛、李的分類中都屬於趙體,二者自然就歸爲一類了。
通過進一步分析可以發現,雙方對建本字體風格的不同認識,根源在於對建本歷史發展過程及其性質的判斷不同。雙方關於嘉靖建本字體的認識,我們必須置於對整個建本歷史的認識中才能理解。建陽的刻書業,自南宋至明末衰落之前,大約五百年間,皆在全國占有重要地位,並且自成格局。關於這一點,學界的認識大體一致。李清志在論述明代前期刻本時云:“建陽刻本以書坊爲主,自宋以來即保有其獨特的風格。”[11]黄永年叙版本史,自宋至明,皆將建本單列,對其特殊地位給予了充分的論證。從這一點來看,李、黄二人是一致的,而且二者關於建本字體風格的論述,也有相同之處。如對南宋建本字體的判斷,黄永年認爲是顔體[12],李清志在分析南宋建本字體特徵時也兩次指出有“顔法特徵”[13]。但二者卻存在一個很重大的分歧,即李清志認爲從元代開始,建本變爲趙體;黄永年則認爲建本自宋至明皆在顔體基礎上發展演變。這就是二者關於嘉靖建本分類不同的根源所在。二者的差異,實際上反映了他們對建本五百年間字體發展史性質認識的不同,黄氏認爲建本字體是相對獨立的漸變發展,而李氏則認爲建本字體在元代受到了新興趙體的影響,並且趙體取代了原來的字體,似乎發生了一個突變。
那麽,這兩種認識哪一個更符合實際呢?嘉靖建陽本究竟是否可以單獨成爲一類?從目前掌握的嘉靖建陽書坊刻本的實際情况來看,嘉靖建本確實具有比較鮮明的特色,尤其是黄永年《古籍版本學》中所舉劉氏慎獨齋、安正堂兩家所刻[14],完全可以獨立爲一類。也就是説,建陽坊刻本所具有的獨特性,不是個别例外,而是長期發展的自然結果。這樣看來,李清志的論述與版本實際不甚相合。那麽,其問題出在哪裏呢?我們仍有必要對此稍作分析,以使我們對於建本的分類更有把握。前文已經談到,對於嘉靖建本字體風格的認識,其實源於對元建本的認識,因爲自元至明前期是一個連續發展的歷史時期。李氏認爲這一時期屬於趙體時代,並將元建本定爲趙體,建本以外的元刻本定爲非趙體,這一點也比較特别[15]。李氏的觀點受到長澤規矩也的影響,認爲建安刻書采用趙體字,由於其出版量居全國之冠,故趙體字成爲元版之代表字體[16]。然而,元建本字體主要是承襲宋代尤其是宋末建陽書坊刻本字體而來,大概稍微受到趙孟頫書法的影響,並未改變其原有字體特徵。臺灣比較通行的版本學教材《圖書板本學要略》云:“今傳元本,多建安所刻,故雖有松雪筆意,仍留宋時習氣。”[17]“宋時習氣”自然不是趙體,趙體對元建本也只是略有影響而已,元建本主要還是沿襲宋代風格。近年有學者提出元建本字體“是一種不似趙體的匠體”[18],大體也是同樣的意思。以元建本的歷史發展和現存情况來看,其字體確實與趙體相去較遠。即使從李氏書中所附元元統三年(1335)余氏勤有書堂刻本《國朝名臣事略》和至正十四年(1354)翠巖精舍刻本《註陸宣公奏議》兩種圖版來看,也只有後者稍有靈動秀逸之氣而略有趙字之意,但大體仍爲建陽書坊字體之本色,尤其是横畫收筆一頓形成之圓角直接來自宋建本,近於《多寶塔碑》和瘦金體(僅就此筆畫而言),迥異於趙體。故李清志關於元建本字體的論述不可取,其於明前期建本及嘉靖建本之論自然也就失去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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