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山水画中,如果把树木与山石相比较,山石往往会给人理性、冷逸的感受,而树木则予人以感性及亲近感,这种感觉的获得既与山石、树木的自然属性相关,也与人在自然山水中所获得的体验有关。如果再细分人的知觉,我们会发现不同的树会唤起人不同的情感体验;而有些即使是同一类树,由于画家阅历、心理感受及表现手法的差异也往往会带给人截然不同的观感和体验,自然界中的柳树就属于这样一类树。
西方学者鲁道夫·阿恩海姆曾从知觉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认为图像的表现性实际取决于知觉式样本身,以及大脑视觉区域对这些式样的反应。所以他认为一棵垂柳之所以看上去是悲哀的,并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像一个悲哀的人,而是因为垂柳枝条的形状、方向和柔软性本身传递了一种被动下垂的表现性。这种将人的心理状态与图像的表现性直接进行比较,其局限性在于过分限制了图像的表现性范围。事实上,同一图像在不同的作品中会唤起人们截然不同的心理体验,同样表现一株垂柳,既可以使人感受到忧郁、离别的愁绪感,也会带给人春天的喜悦感,这完全是基于对作品内涵和隐喻意义的不同认识,因而解读作品的关键在于“人异其心,因而物异其致”。
在中国的历代诗词曲赋中总不乏对柳树的吟咏,这是由于柳树独特的造型易于唤起人们某些特殊的心理体验,从而使柳树具有了极强的意象性,在《芥子园画传》中就有这样的比附:“树中之柳,如人中之西子、毛嫱。仙中之宓妃、列子,其凌波御风之态,掩映于水边林下最不可少。”柳树一般生长在水边,故画家喜欢把柳树画在山水陂圹、田野庭园间,以求其野逸之趣。而画中之柳树又有春柳、夏柳、秋柳、荒柳的不同描绘,以表现出不同的意象。为了能更好地认识柳树,笔者把柳树从杂树中独立出来单独加以分析。
最早的柳树图像可在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出土的《竹林七贤砖雕拓片》(图4-21)中见到,从其枝条的下垂状可分辨出柳树造型的特征,与据传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图4-22)中的柳树造型相比显得比较幼稚。《洛神赋图卷》中柳树的造型已显得比较成熟,采用了双勾、填彩的表现手法,虽然技法还不够完善,造型也具有一定的装饰意味,但其姿态已极为生动。画中柳树既增加了画面的动势和节奏,又与作品所表达的略带惆怅的情绪相匹配。画中柳树的画法与钱杜在《松壶画忆》中论述的王维画法颇为一致:“王右丞能作空勾柳,其法柳叶须大小差错,条条相贴,逐渐取其势为之,自有一种森沉旖旎之致。”可见,直至唐代,还采用这样一种勾勒柳叶的画法。
图4-21 竹林七贤砖雕拓片(局部)
图4-22 (传)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局部)
图4-23 王诜渔村小雪图卷(局部)
宋代对万物的描绘最为丰富和细腻,这与由汉代经学、神学向理学学风演变的趋势有关。随着理学的发展,在文人自我意识急剧膨胀的同时,社会责任感与现实关怀不可避免地迅速萎缩,陶冶于自然山色也就成为士族文人的心灵寄托。在北宋山水画中,有一类以表现寒汀远渚、烟岚漠漠的田园牧歌式的平远山水景致,追求一种淡雅平和的境界,代表画家有惠崇、赵令穰(生卒年不详,字大年)、王诜等,他们作品中柳树的意象就极为丰富,既有表现荒寒之意的暮冬之景,如王诜(字晋卿)的《渔村小雪图卷》(图4-23);又有表现生机盎然的春夏之景,如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卷》(图4-24)、(传)惠崇的《溪山春晓图卷》(图4-25)。画家通过线条起伏顿挫的变化极为生动地把柳树表现出来,柳条的画法则有高垂柳和点叶柳两种表现手法。在他们的作品中柳树经常以丛树形式出现,画家把它们描绘成具有丰富空间关系的整体;有时为了增加柳树丛的变化,往往会在柳树丛中夹杂几株杂树,这样能使柳树丛更具疏密、轻重之致。尽管画面表现的是平远之景,但其丰富的空间关系同样暗合了全景山水的理念。
图4-24 赵令穰湖庄清夏图卷(局部)
图4-25 (传)惠崇溪山春晓图卷(局部)
在南宋山水画中,柳树则更为频繁地出现在画家笔下,也许是因为柳树的漂泊无助感暗合了南宋社会文人画家的境遇,然而柳树袅娜娉婷的姿态则无疑使画面更具诗意感。柳树在南宋画家笔下兼具各种不同的情感意象,诸如孤寂、寥落、乡思、生机、春意、温馨等。在南宋边角山水的构图中,南宋画家极少描绘北宋画家笔下的柳树丛,柳树经常被描绘成单株或二三株,并且多为近景。由于表现的多为单株,树干往往采用粗硬、少变化的线条,不关注树干的质感和细节变化,而更关注柳树枝条的细微变化,柳树的空间关系虽不如北宋丰富,但其画法则在北宋基础上更为多样,除了高垂柳(图4-26)和点叶柳(图4-27)的画法,柳叶造型更为丰富,还使用各种设色法来渍染。正如董其昌所总结的:“柳,宋人多写高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点柳叶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扬之意,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秋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也。”[13]
图4-26 南宋佚名柳溪钓艇图
图4-27 南宋佚名杨柳溪堂图
元初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图4-28)是为消解友人周密乡思之苦而绘。画中表现了简朴宁静的景象和一丝怀乡的愁绪,表达了赵孟頫渴望远离俗世的喧嚣、重返乡村恬静朴实生活的愿望。
图4-28 赵孟鹊华秋色图(局部)(www.xing528.com)
林木在这幅作品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它给我们一种自然界纷繁茂盛的印象。尽管它们种类不一,形状、大小、位置和排列方法亦有差别,但借着相近的姿态、层次井然的组合和相互关联的排列使画面弥漫着一片和谐的韵律。这种安排正实现了画家把自然现象转化为心中景象的目的。近景中的一组柳树丛采用干渴的书法性笔意来表现,线条间的相互关系塑造出了树干粗糙的质感,连柳条都采用干渴的中锋线条,虽然失去了飘逸的特征,却获得了古拙的意趣。变化多端的书法性线条减弱了空间景深感的表达,但这种书法性线条也排斥了简单的平面装饰化,使画面空间显得丰富。
此画中所有景物的比例都不一致,处于前景的柳树反不及中景的杂树大;画中景物的描绘都呈现出清晰明确的特性,丝毫未考虑远近空间对表现物象的影响。画中空间并不连贯,地面微微向前倾出,这些反写实的倾向都与唐代王维画风相一致,表现出一种超越时空限制的能力,使观者获得一种新的视觉体验。因此这幅作品可被看成真景的体验、心中图像和对古人怀念相融的完美结晶。
从元至明,仍有许多作品中表现了柳树,其画法虽取法于宋,但也融入了各个时代的不同特征。元代王蒙笔下的柳树继承了赵孟頫以书入画的思想,讲究用笔的书法性,故柳树的空间较之两宋都要小。明代沈周笔下的柳树仍承继元代以书入画的传统,但由于多描绘乡间、田野之景,柳树的空间表现则趋于平面化。而通过对明末清初王时敏与王原祁仿赵令穰作品的分析,我们可以了解明末清初柳树画法的演变历程。
在王时敏(字逊之,号烟客)的作品中,有两幅构图极为相像的仿赵令穰的作品,从画面来分析,款识为《仿赵令穰江乡清夏图》(图4-30)(作于1652年,当时王时敏60岁)应早于款识为《仿赵令穰村居图》(图4-31)(无创作时间)的作品,而目前我们所见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卷》(图4-29)应该就是王时敏这两幅作品的范本,因为这两幅作品中的每个景致几乎都能从《湖庄清夏图卷》中找到,所不同的只是王时敏把手卷转换成立轴形式。其中《仿赵令穰江乡清夏图》中近景的柳树造型与《湖庄清夏图卷》第一段中的柳树姿态完全一致,连柳叶的疏密关系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在空间表现上,赵令穰的柳树显得更为自然化,空间关系也更大,而王时敏的柳树则略显拘谨和规则化。《仿赵令穰村居图》中近景的柳树用笔肯定、明确,造型也更为繁复和平正,已显示出王时敏自己温润雅逸的风格,可见应是王时敏更为成熟的作品。
图4-29 赵令穰湖庄清夏图卷(局部)
图4-30 王时敏仿赵令穰江乡清夏图
图4-31 王时敏仿赵令穰村居图
图4-32 王原祁仿赵令穰江村花柳图
图4-33 王原祁仿赵令穰江村花柳图(局部)
王原祁晚年所画《仿赵令穰江村花柳图》(图4-32)(作于71—72岁)应该也是以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卷》为范本。虽然画面构成有所不同,但有些景致依然能从赵令穰的画中找到痕迹。比如,王原祁此画中景中的三株柳树(图4-33)与赵令穰《湖庄清夏图卷》(图4-34)中第二段近景的三株柳树在排列关系上极为相像,所不同的是赵令穰画的柳树极具自然的意趣,而王原祁笔下的柳树则并不仅仅是对自然的描绘,更多充当的角色是画面脉络中有机的一员,其姿态的开合、起伏完全暗合于画面整体的需要。因而,画中柳树的空间关系完全源自画家的内心。
图4-34 赵令穰湖庄清夏图卷(局部)
图4-35 董其昌仿古山水册(仿惠崇)
除了上面所论述的柳树画法的演化外。柳树往往还与其他种类的杂树组成丛树表现在山水画中,这种组合方式大致始于元代。在倪瓒、王蒙、王绂等人的作品中均能见到,在明清的画家中使用则更为频繁。在这类组合方式中,柳树往往出现在近景中,作为一组丛树中的一员,它常常被放置在最外侧或较前的位置,这是由其独特的线状造型所决定的,柳树其上扬的树枝和下垂的柳条易于表现出更多的姿态,并能形成疏密有致的节奏,在画面中能更好地起到取势、转承的功能,因而在一组丛树中往往会安排这样一株柳树(图4-35)。在这里柳树易唤起人内在情绪的那种自然属性而被忽视,它更多地是被看成一丛杂树中的一部分,其作用正如董其昌所说:“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14]
由此可见,柳树在中国山水画中既是表达画家内在情思的载体,同时作为杂树中的一个品种,在与其他树木相结合时,其意象化的特征就会被忽视,而其独特造型的形式化因素则会被重视和使用,这也是晚期山水画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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