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新方法将梦视为心理的一种自发的产物,关于它,除了认为其总是以某种方式具有其特定意义之外,没有任何先行的假设。这仅仅是每一门科学都会有的假设,即是说它的对象是值得探究的。不管人们关于潜意识的评价有多低,关于潜意识的认识起码达到了与毛毛虫相同的地位,毕竟,后者激起了昆虫学家的真实兴趣。关于那种据说可以称为大胆的主张潜意识心理存在的假定,我必须强调指出的是,几乎很难想象还有某种比它更谨慎的描述。它是如此简单,以至于它简直就等于同义反复:潜意识即是不为人所意识到的内容,且不可能被再现出来。关于它,我们所能说的最好的表述是:思想(或是别的什么)一旦变成潜意识的,或被从意识中摒除,如此它就甚至不能被人所记起。要不然的话,情况就也许是这样:我们有一种关于某个即将撞入意识的东西的模糊的想法或预感:“隐约有某物”、“我们似有觉察”等等。如此描述潜伏的或潜意识的内容哪里算得上什么大胆的假设。
当某些东西从意识中消失时,它并不消散于稀薄的空气之中或不再存在,正如一辆消失于街角的车不会因此不存在一样。它只是消失于视线之外。正如我们可能会再次碰上该车一样,我们也可能会再次遇到从前失落的思想。我们通过感觉发现同样的东西,正如下面的实验所证明的那样。如果你在听觉的边缘形成一个连续的标记,你将在倾听它的过程中发现,在一定规则的间隔上它是可听见的和不可听见的。这些震荡是由于一种注意力的周期性的增加和减少。在静力学强度上这种标记决不会不再存在。正是由于注意力的减少,使得它似乎消失了。
因此,潜意识位于暂时被遮蔽的多种内容的前列,正如经验所表明的那样,它继续影响意识过程。一个处于精神分裂状态的人去他房间的某个地方,显然是去取某个东西。然后他突然茫然不知所措地停止了:他已经忘记他为何起身,以及去找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在一大堆物件中摸索,对于他想要找什么一片茫然。突然他惊醒过来,发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忘掉了原初目的的梦游者一样,却又潜意识地为这个目的所引导。如果你观察一位神经症患者的行为,你会看到他表面上似乎举止是有意识的,且有目的的行动,但当你向他问起他所做的这些事情时,你会惊异地发现,他既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而且在其脑海里是另外一些迥然不同的东西。他听,却并没有听见;他看,而眼里一片空白;他去打听,却并未了解到任何东西。无数这样的观察结果证实了专家们的这样一种观点,即潜意识的行为似乎是有意识的,你永远不能确定这些思想、言论或行动究竟是不是有意识的。对你自身来说,某些事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你不能想象任何人会对它视而不见,但对你的同伴来说,它却如同不存在一样,而他们的行为表现出他们似乎意识到它的存在,正如你意识到你自己一样。
这种行为业已导致某种医学偏见,即认为歇斯底里症患者是一贯的说谎者。除了谎言之外,他们所做的一切是由于其精神状态的无常性,以及其意识的分裂性,这容易导致无法预知的盲区,正如他们的皮肤出现不可预见和变化着的麻痹区域一样。是否要进行针灸治疗并不一定。如果他们的注意力能集中于某一点上,则他们身体的整个表面可能完全被麻痹,而当注意力放松时,感官—知觉便立即恢复正常。而且,当人们对这样的病例实施催眠活动时,他能很容易地证实,这些病人知道在一个被麻痹的区域或意识的迷茫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们能记得每一个细节,似乎在实验期间他们完全清醒。我回想起发生在一位妇女身上的同样的情况,她在一种完全恍惚的状态下被一个诊所收治。第二天,当她清醒过来后,她知道她是谁,但是不知道她来自何处,不知道她如何及为何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日期。我对她实施了催眠,她能告诉我关于她为什么得病、她怎样来到诊所以及谁接治了她的整个过程,其中涉及所有细节,且都可以得到证实。在诊所的门厅里有一个钟,尽管它并不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但她却能记得她被收治时的时间,且精确到分钟。所发生的这一切似乎表明她并不是处于一种深度的潜意识状态,而是处于一种完全正常的状态。
确实是这样:我们的大量证据材料来自诊所的观察。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批评的观点假定潜意识及其具体表现作为神经症或精神病的症状,属于精神病理学的范畴,它们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不会发生。但是,正如很久以前所指出的那样,神经症的现象并不是因什么原因而产生的疾病的独有的产物。它们事实上是病理学意义上被夸大了的正常现象,因此,只是比其正常的类似物更为突出而已。的确,人们在正常的个体那里也能观察到所有歇斯底里症的轻微症状,但它们是如此轻微以至于通常不为人们所注意。在这一方面,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蕴藏着丰富的证据资料。
正如意识内容能遁入潜意识一样,其他的内容也能由它而起。除了大多数单纯的追忆以外,以前从没有被意识到的真正新的思想和创造性观念也会涌现出来。它们像莲花一样从黑暗的深处涌现,并构成阈下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潜意识的这一层面对于认识梦具有特殊的意义。人们必须始终记住,梦的内容并不必然地只包含记忆;它也许还包含着尚未被意识到的新思想。
遗忘是一种正常的过程,在那里某些意识内容通过注意力的转向而丧失其特有的能量。当兴趣转向其他地方时,它将前面的内容遗留于阴影之中,正如探照灯光通过让另外一个区域消失于黑暗之中来照亮一个新的区域一样。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在一个时间内意识只能使若干意象保持于充分清晰之中,甚至正如我业已指出的那样,这种清晰性还会波动起伏。“遗忘”可以暂时地被定义为将违心地弃于视野之外的事物保留下来的阈下内容。但这种被遗忘的内容并非不再存在。虽然它们不能被重新产生出来,但它们在一种阈下状态下出现,从那里它们能在任何时候自发地涌现出来,常常是在很多年以后在似乎已完全忘却的情况下重新浮现,或被催眠术唤回记忆。
除了正常的遗忘之外,还有一些情况,按照弗洛伊德的描述,恰恰是人们很想否弃的不愉快的记忆。正如尼采所评论的那样,当自尊高扬之时,记忆自然让路。因此,在这些丧失了的记忆当中,我们将会发现,有大量的情况是由于其内容所具有的令人不悦、不能相容的本质而处于阈下状态(同时使得它们不能任意地被再现出来)。这些都是被压抑的内容。
作为一种正常遗忘的类似物,阈下的感官—知觉也应该被提到,因为它们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扮演着并非不重要的角色。我们看、听、嗅和品尝很多东西,而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活动,或者是由于我们的注意力被转移,或者是由于这些刺激太轻微了以至于不能产生有意识的印象。但是,尽管它们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存在,但也能影响意识。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就是某位教授正与一位学生走在乡间,双方都深深沉浸在严肃的交谈之中。突然,他发现他的思想被一股意想不到的、来自他早期的孩童时代的记忆之流所打断。他无法说明这一现象,正如他不能发现任何与他的谈话内容能关联起来的连接环节一样。他停下来,向后望去:不远处是一个农场,几分钟之前他们刚刚穿过这个农场,孩提时代所留下的意象很快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汹涌澎湃。“让我们回到那个农场去。”他对他的学生说,“一定是那里的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幻想。”一回到农场,教授便闻到鹅的气味。他立即意识到,这正是打断他们谈话的原因所在: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在一个养有鹅的农场生活过,那种特有的气味构成了一种持久的印象,并激起那种记忆中的意象得以再现。当他穿过农场空地时,他下意识地注意到这种气味,而潜意识的知觉唤回了久已忘却的记忆。
这一例证充分说明,阈下的知觉是如何释放出早期孩提时代的记忆的,而其能量又是何等强大,足以打断这样的谈话。这种知觉就是阈下的,因为当时注意力集中于别的地方,这一刺激也并不足以强大到使注意力转向,以直接达到意识。这样的现象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是经常发生的,只不过绝大多数都不知不觉地一闪而过了。
另外一种相对罕见但也属于这一范畴、且更令人惊异的现象是“隐蔽记忆”或曰“被隐蔽的记忆”。它包括这样一些事实:即大多数是在创造性写作的过程中,突然地,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一个意象、一个隐喻,或甚至一整个故事涌现出来,它们可能体现出一种陌生的或令人惊异的特征。如果你问该作家这一片断来自何处,他并不知道,而且更明显的是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它有任何特别之处。我将从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引证这样一个例子。该作者以某种特有的细节描述了查拉斯图拉“下往地狱”的过程,这一描述几乎逐字逐句地与从1686年开始的一艘船的航海日志上的记载完全吻合。
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1883年)[1]:(www.xing528.com)
查拉斯图拉居住在幸福之岛上时,一艘船来到这个火山冒烟的岛旁停泊,船员们登上海岸去追兔子。大约正午时分,船长和他的船员们重新集合到一起,突然,他们看见一个人穿过空地,向他们走来,一个声音清楚地响起来:“是时候了!现在正是时候了!”但是,当这个形象走近他们时,他沿着火山的方向像个影子一样飞快地跑过去。他们极其惊愕地认出那正是查拉斯图拉……“看哪,”老水手说,“查拉斯图拉往地狱去了!”
贾斯廷纳斯·克纳(Justinus Kerner),《普雷沃斯特简报》(1831-1839)[2]:
四位船长和一位商人贝尔先生去斯特罗姆波里山岛的岸边猎兔子。三点钟时,他们集合船员上船。此时,令他们无比惊异的是,他们看见两个人飞快地穿过空地,朝他们奔来。一个穿着黑衣,另一个身着灰衣。他们急速地从他们的身旁越过,令他们极其惊愕的是,他们跃入了恐怖的斯特罗姆波里山的火山口之中。他们认出这一对兄弟正是来自伦敦的熟人。
当我阅读尼采的故事时,其特异的风格给我很大触动,这种风格不同于尼采的通常语言,除此之外,令我触动的还有一系列奇异意象,如抛锚停泊于一个神秘之岛旁边的航船、猎兔子的船长和他的船员、一个被认出是一位老熟人的人下到地狱等等。这与克纳的类似性不可能只是巧合。克纳的记载时间始于大约1835年,这可能是唯一现存的海员传奇资料。至少我确定地认为尼采一定是在哪里浏览过这一资料。他进行了一系列有意义的改造,重新演绎了这一故事,使之俨然是他自身固有的创造物。我是在1902年碰到这个案例的,其时我有机会写信给作者的妹妹伊丽莎白·福斯特-尼采(Elizabeth Förster-Nietzche)。她记得在尼采11岁时她和她的哥哥读过《普雷沃斯特简报》,尽管她并不记得这个特殊故事本身。这就是我为什么记得我是四年前在一家私人图书馆发现克纳的资料的;我对当时那些堪称医学心理学先行者的医生们的作品很感兴趣,我读完了该简报的各卷内容。按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应该自然而然地忘记这些传奇故事,因为它无论如何都不会使我感兴趣。但是,在阅读尼采著作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有过的情感,伴随着缓慢唤起的模糊记忆,克纳书中的图景渐渐地渗入我的意识之中。
贝努特(Benoît),这位创作了一个与赖德·哈格特(Rider Haggard)小说《大西洋潮》中的“她”具有惊人相似性的人物形象的作家,在被指控为剽窃时,不得不回答说,他从未读过赖德·哈格特的著作,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一事件即便不是“集体表象”的一种集中体现,像列维-布留尔将某些普遍观念归为原始社会的特征一样,也至少是“隐蔽记忆”的例证之一。我将在后面专门讨论这些问题。
我上述关于潜意识的论述将使读者对于阈下素材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作为梦的象征的自发性产物正是建基于这种阈下内容之上的。这一素材显然表明,其潜意识主要地应该归因于这样一个事实—某些意识内容一定必然地丧失其能量,即注意力被集中到它们之上,或它们的特有的情绪状态上,以便为新的内容腾出空间。如果它们要保持它们的能量,它们就会保留于阈限之上,人们也就不可能摆脱它们。似乎正是意识作为探照灯将其(注意力或兴趣)的光芒投射于新的知觉之上—即此刻所进入的状态—同时留下已转入蛰伏状态的前一种知觉的踪迹。作为一种有意识的行为,这一过程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有意的、自发的事件。而意识常常是由一种强烈的外在或内在动机驱使着打开其灯光的。
这种观察并不是多余的,因为有很多人过高地估计了意志力的作用,认为在他们的头脑中不会发生他们并无意向的活动。但是,为了心理学上的研究起见,人们应该学会仔细地辨析有意图的和无意图的内容之间的区别。前者源自自我人格,而后者则出自一个并不与自我同一的源泉,即来自自我的一个阈下部分,来自它的在一定意义上属于另一个主体的“另一面”。这个另外的主体的存在决不是病理学意义上的症状,而是一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被观察到的正常现象。
有一次我曾经与我的同事之一谈到另外一位医生,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将其形容为“愚蠢透顶”。这位医生是我同事的私人朋友,对他多少有些盲目地坚持的信条,我的同事也深表赞同。两人都是禁酒主义者。对于我的批评,他有些冲动地回答说:“当然他是一个傻瓜”—他微微跳起来—“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的意思其实是说。”我温和地指出,他首先是一个傻瓜,于是他气愤地否认了他曾经说过关于他朋友的这样一件事情,甚至将其改说成是一个不轻信的人。这个人被推崇为一位科学家,但他的右手并不知道其左手正在干什么。这样的人并不适合从事心理学工作,而且事实上他也不喜欢它。然而,这些人通常正是以这种方式来打发来自另外一面的声音:“我并不是指它,我从未这样说。”而最终,正如尼采所指出的那样,记忆宁愿选择让路。
【注释】
[1]参见第41章,“大事变”,康芒(Common)英译本,第180页,译文略有修改。[至于另外的讨论,参见《精神病学研究》,第140段及其后和180段及其后。—英编者]
[2]第4卷,第57页,标题为“斯芬克斯船1686年地中海航海日志令人畏惧的重大事件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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