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伊曼纽尔·米勒(Emanuel Miller)博士:
我不想占用大家聆听荣格教授讲演的时间,而只是想要表达一下今晚有机会作为主席的极大喜悦。不过担此重任,我实有充数之嫌:我没能参加之前的讲座,所以不知道荣格教授已经在何种深度上把潜意识展现给你们,但我想他今晚会继续介绍关于梦的分析方法。
荣格教授:
对一个意义深远的梦的阐释—就像我们之前进行的那个—仅仅停留在个人氛围中是绝对不够的。那个梦包含着一种原型意象,暗示着做梦者的心理情境延伸到了个人潜意识的层面之外。他的问题不再完全是同个人相关的,而是触及了一般人类问题。怪物的象征即是有关于此的一种暗示。这种象征呈现了英雄神话。此外,场景定位为圣雅各布战场的联想,亦应引起关注。
利用一般观点的能力具有极大的治疗学意义。现代治疗学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古代医学中众所周知:把个人疾病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或者更加非个人的层面是具有疗效的。例如,在古埃及,当一个人被蛇咬伤了,祭司医师被找过来,而他会从神殿的藏书室里把有关“拉”(Ra)和他的母亲“伊希斯”(Isis)神话的手稿带来诵读。伊希斯曾创造一条毒虫并把它藏在沙子里。拉神踩到这个毒物,被它咬伤了,这给他带来了可怕的痛苦,并受到死亡的威胁。因此,众神让伊希斯施咒将毒从他体内除去。[1]这种想法就是:病人会受到那种叙述的影响,以至于他能够被治愈。对我们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无法想象,通过朗读《格林童话》中的一个故事,就会治愈伤寒症或者肺炎。但是,我们只考虑了我们理性的现代心理学。要理解这种效果,我们不得不考虑古埃及的心理学,这种心理学颇有些不同。即便对我们来说,某些东西也能够创造奇迹。有时候精神安慰或者心理感化能够单独地治愈疾病,或者至少是有助于治疗一种疾病。对一个在更原始的层面上、有着更古老心理的人来说,情况当然更是如此。
在东方,大量的实际治疗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理论之上,即将单纯的个人疾病提升到一般性的有效情境。古希腊医学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运作的。当然,集体意象或者它的运用要对应病人特定的心理情境。神话或者传说源自于疾病所突显的原型素材,而心理影响则存在于病人同其特殊情境的一般人类意义的联系当中。例如,被蛇咬,就是一种原型式情境,因而你会发现在很多寓言故事中它都作为主题存在。如果潜在于疾病之中的原型式情境能被正确地表达出来,病人就会被治愈。如果无法做出适当的表达,个体就只能依靠他自身,并且陷于疾病的孤立境地,单独无助,丧失了同世界的联系。但是,如果他能够了解到他的特殊病症不是他个人独有的,而是一种一般性的病症—甚至是上帝的病症—他还处在人们和众神的陪护之下,那么,这种认识就能产生一种治疗效果。现代精神治疗采用同样的原理:痛苦或者疾病对应着耶稣的苦难,并且这种想法能够带来慰藉。个体从他悲惨的孤独当中被拯救出来,被描绘为在经历着一种史诗般的、意味深远的宿命。这种宿命从根本上说是有益于全世界的,就像一个神的苦难和死亡一样。当一个古埃及人被指示出他曾经经历着神之子拉的命运,就会立即被归于法老之列。法老是众神的儿子和代表,因此普通人也就可以成为神自身了。它带来的这样一种能量的释放使我们能够很好地理解他是怎样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在心灵的特定状态下,人们能够忍受很多东西。在某些条件下,原始人能够在炙热的木炭上行走,能够承受加之其身的最可怕的伤害,而不会感到任何的疼痛。因此,一种极具感染力的、适当的象征能够将潜意识的力量动员到这样一种程度:甚至神经系统也受到影响,身体开始再次以一种正常的方式做出反应。
在遭受心理疾病的情况下,个体总是会从所谓正常人的群体中被隔离出来。这对作出以下理解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冲突不仅仅是个人的失败,而且同时也是所有人共同的痛苦,是整个时代所担负的一个问题。这种一般观点使个体出离其自身,同整个人类联系起来。痛苦甚至可以不必是一种神经症。在很平常的情况下,我们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例如,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富裕的社会当中,但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金钱,那么你的自然反应就将会是这样去想:这件事真是糟糕而且丢脸,自己是唯一一个把钱都丢掉的笨蛋。但是,如果每个人都丢掉了他的钱,那就另当别论了。你就会对这件事甘心接受。当别人和我身处同样的窘境中时,我会感到好受些。如果一个人在沙漠或者冰川中迷失,如果一个人是任人摆布的一队人的负责人,他就会感到不安。但是,当他是整支溃散部队中的一名士兵时,他就会加入其他人当中去尽情玩乐、大开玩笑,认识不到危险何在。危险并没有减少,但是个体在身处一个群体中时对它的感受,与不得不单独面对它时相比,会颇有些不同。
无论何时只要原型在梦中出现—特别是在分析的后期—我都会向病人解释说他的情况不是个例,他的心理正在接近一种全体人类普遍具有的水平。这种观点非常重要,因为神经症患者会感到极度孤立,并为他的神经症而羞愧。但是,如果他知道他的问题是具有一般性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就会有所不同。在我们的做梦者的病例中,如果我能够继续进行治疗,我就会让病人注意到这样的事实:他最后一个梦的主题是一种一般的人类情境。他自身在联想中已经认识到了英雄—龙的冲突。
英雄与龙的战斗,作为一种典型人类情境的象征,在神化主题中极为常见。对此最古老的书面记述之一就是巴比伦创世神话。在那里,英雄—神马杜克(Marduk)与龙蒂亚玛(Tiamat)进行战斗。马杜克是起源之神,蒂亚玛则是母龙,即原始混沌。马杜克杀死了她,并将她劈成两半,用一半创造了天,另一半创造了地。[2]
对我们的案例来说,更为明显的类似者是有关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伟大的巴比伦叙事诗。[3]吉尔伽美什实际上是个卓越的野心家,就像我们的做梦者一样是一个有着野心勃勃计划的人,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国王和英雄。所有男人都像奴隶一样为他工作,修建一座有着坚固围墙的城市。女人们感觉受到了忽视,于是就向众神抱怨她们的恣意妄为的暴君。众神决定对此要有所表示了。这翻译成心理语言就意味着:吉尔伽美什只是在单纯地使用他的意识,他的头脑有了翅膀并且与身体相分离了,而他的身体打算对此说些什么。他会以一种神经症,也就是说,以突显一种非常对立的因素做出反应。诗中是怎样描述这种神经症的呢?众神决定要“唤醒”他,也就是说要制造一个像吉尔伽美什那样的人。他们创造了恩奇(Enkidu)。但是恩奇在某些方面是有所不同的。他的头发很长,看起来就像一个野人,他还和草原上的野生动物生活在一起,从瞪羚的水源中汲水。从这种程度上来讲吉尔伽美什还算是正常的。而且他还做了一个完全正常的梦,涉及了众神的意图。他梦到一颗星星落到了他的背上。星星就像是一个强健的武士,吉尔伽美什与他角力,但却无法挣脱。最终他战胜了他,把他放在他母亲的脚下,而母亲使他成为和吉尔伽美什不相上下的人。母亲是一位明智的女子,她为吉尔伽美什释梦,让他准备好去面对危险。恩奇打算和吉尔伽美什战斗,把他打倒,但是吉尔伽美什却以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和他交上了朋友。他凭借着狡猾和意志力征服了他潜意识的反应,并且使他的对手相信他们是真正的朋友,能够一起工作。这样事情开始变得更糟了。
尽管在起初的时候,恩奇做过一个让人感到心情沉重的梦—看到了死者生活的冥界的景象—但是吉尔伽美什却已经在为一场伟大的冒险做准备了。就像英雄们一样,吉尔伽美什和恩奇一起出发去征服芬巴巴(Humbaba)。芬巴巴是一头可怕的怪兽,被众神们用作他们在雪松山上的圣殿守卫。他咆哮的声音就像是大风暴,而且任何接近森林的人都会被脆弱击倒。恩奇勇敢而且强壮,但是却对这项计划忧心忡忡。他因那些糟糕的梦而意志消沉,并且对它们极为关注。这就像是,当我们自身的劣势部分对特定日期等东西迷信时,我们会嘲笑它,但是它还继续会对这些东西忧心忡忡。恩奇非常迷信。他在去往森林的路上做了一些糟糕的梦,并且已经预感到将要出问题了。但是吉尔伽美什却对这些梦作出了乐观的解释。潜意识的反应又一次受到欺骗。它们成功地带回了芬巴巴的头,耀武扬威地返回城市。
现在众神们决定要干预了,或者更恰当地说,是一位女神伊什坦尔(Ishtar),想要击败吉尔伽美什。潜意识的终极原则就是不朽的女性原则。伊什坦尔以真正的女性的狡诈,向吉尔伽美什做出了美妙的承诺:如果他成为自己的情人,就会变得像神一样,而且他的力量和财富会增长到难以限量的程度。但是,吉尔伽美什对此丝毫也不相信,还用侮辱性的语言做出了回绝,并且还斥责了她对她情人们的不忠和残忍。狂怒的伊什坦尔说服众神创造了一只巨大的公牛。这只公牛从天而降,荼毒生灵。一场大战开始了。数百人都丧命于神牛呼出的毒气。但是吉尔伽美什在恩奇的帮助下终于杀死了神牛,欢庆胜利。
伊什坦尔恼怒不已,降临到城墙之上。这次恩奇自己对她进行了侮辱。他咒骂她,并把死牛的残尸扔到她的脸上。这就是高潮部分了,从这里开始情节急转直下。恩奇做了更多的不祥之梦,病倒,死去。
这意味着意识完全同潜意识相分离,潜意识退出了,吉尔伽美什陷入孤独和悲伤之中。他无法接受朋友的离去,但是最折磨他的还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已经目睹了朋友之死,而且面对着他无法改变的事实。还有一个欲望在折磨着他—获得永生。他英勇地出发去寻找对抗死亡的医术。因为他知道,他的一个老祖先有不朽的生命,就居住在遥远的西方。所以,向冥界的旅行,即冥界之旅开始了。他像太阳一样向着西方行进,穿过了“天山”之门。他克服了重重困难,就连众神也不阻挠他的计划,虽然他们告诉他说他注定会徒劳无功。最终他到达了目的地,说服老人把药方告诉了他。在海底,他得到了能够永生的神奇药草,不死灵药,就带着药草回家了。虽然旅途劳累,但是他却满心欢喜,因为他拥有了奇妙的药物,不用再对死亡担惊受怕了。但是当他在一个水池中洗澡时,一条蛇嗅到了永生药草的味道,把它偷走了。他返回之后,为他的城市防御制定了新的计划,但是却得不到安宁。他想知道人死之后发生了什么,于是最终成功地唤醒了恩奇的亡灵。恩奇的亡灵从一个地洞中钻出来,带给了吉尔伽美什非常伤感的信息。到此史诗结束。最终的胜利被冷血的野兽所赢得。
在古代有大量类似主题的梦被记录下来,我会给大家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我们的古老同行们—公元1世纪的那些释梦者们是如何对待的。这个故事是弗拉维奥·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在他有关犹太战争的历史[4]中讲述的,在那里他还记录了耶路撒冷的毁灭。
曾有一个名叫阿耳凯劳斯(Archelaos)的巴勒斯坦分封侯。他是一位罗马统治者,非常残忍,而且实际上他就像所有行省长官一样,把官位当作自己暴富的良机和窃取不义之财的手段。因此,一个使团被派往皇帝奥古斯都那里对他进行控诉。这是在阿耳凯劳斯统治的第十年。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到九个巨大而成熟的麦穗被饥饿的公牛吃掉。阿耳凯劳斯警觉了,立即召来了他的宫廷心理分析师。但是,心理分析师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或者是他害怕说出真相,因而设法逃避。阿耳凯劳斯找来了其他的心理分析师进行咨询,但他们也同样拒绝透露有关这个梦的任何内容。
但是,那时有一群奇怪的人,艾赛尼派或者赛若皮泰派,他们有着更加独立的思想,生活在埃及接近死海的地区。当然,圣徒约翰和大能者西门是不可能属于这样一个圈子的。所以,作为最后的手段,一个名叫西门的艾赛尼被带了回来,他告诉阿耳凯劳斯:“麦穗意味着你统治的年数,公牛意味着情况的转变。9年结束之后,你的命运会有一个巨大的改变。饥饿的公牛意味着你的毁灭。”在那样的国家里,这样一种梦的意象是很容易理解的。于是,田野被严密地守卫起来以防受到掠夺。在没有了草地后,一场灾难就在夜间发生了:公牛冲破了栅栏,来到田野中,践踏并吃掉了正在生长的庄稼,以至于到了早上的时候,一年的粮食都没有了。现在,阐释被验证了。几天之后,一位罗马大使来进行调查,撤销了阿耳凯劳斯的职务,并把他流放到高卢。
阿耳凯劳斯曾经婚配,他的妻子基斯拉(Glaphyra)也做了一个梦。自然,她已经被那些发生在她丈夫身上的事情打动了。她梦到她的第一个丈夫—阿耳凯劳斯是她的第三次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是被一种非常粗暴的方式除掉的:他被谋杀了,而阿耳凯劳斯极有可能就是凶手。那个时期的事是有些粗野。这位前夫亚历山德罗(Alexandros)出现在她的梦中,责备了她的操行,并且告诉她:他要把她带回他的家中。西门没有解释这个梦,所以这个分析就留给了我们的判断力。重要的是:亚历山德罗已经死了,基斯拉在梦中看到了她死去的丈夫。当然,这在当时是意味着那个人的鬼魂的。所以,当他告诉她他要把她带回家中时,这就表示他要把她带到地狱里去。的确,几天之后她就自杀了。
梦的阐释者对阿耳凯劳斯的梦进行处理时所采用的方法是非常明智的。他对梦的理解完全跟我们相同,尽管这些梦比我们所做的大多数梦有着更简单的本质。我曾经注意到:梦的简单或者复杂是同做梦者自身相一致的,只不过它们总是比做梦者的意识超前一步。我对自己梦的理解程度不会比你们中的任何人更好些,因为它们总是有些超出我的把握。我在应对它们时,同那些丝毫不懂得梦的分析的人是一样的,有着相同的困难。当事关一个人自己的梦时,知识是毫无用处的。
我们的案例的另一个有趣的类似者是《但以理书》[5]第四章中为大家所熟知的一个故事。当国王尼布甲尼撒征服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后,他认为自己真是非常之伟大,因为他控制了整个已知世界。这样,他就做了爬得太高的名利狂所做的那种典型的梦。他梦到一棵巨大的树生长得直冲云霄,树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整个世界。但是这时一个天上的守护神命令把树砍倒。枝干被砍掉了,树叶在颤抖,只有树桩保存下来。而且他梦到自己和野兽们生活在一起,他的人心被取走,代之一颗兽心。
当然,所有的占星家、智者和释梦者都不愿意解释这个梦。只有丹尼尔愿意。他在第二章中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勇敢的分析者—他甚至洞察了尼布甲尼撒已经不记得的一个梦。他警告国王要对自己的贪婪和不公进行忏悔,否则梦就会变成现实。但是国王依然我行我素,炫耀权势。这时一个上天的使者诅咒了他,并且再现了梦中的预言。所有的一切都按照预言发生了。尼布甲尼撒被驱逐到野兽中去,变得像动物一般。他像牛一样吃草,身体被空中的露水打湿,头发长得像老鹰的羽毛,指甲像鸟的爪子。他回到了原始状态。而且他所有的意识能力都被夺走了,因为他曾误用了它们。他甚至倒退得比原始状态还要远,变得完全非人化了。他自身就是怪兽芬巴巴。所有这些都象征着一个曾经走过了头的人的回归。
他的情况跟我们的病人一样,是成功人士的永恒问题。这些成功人士让自己走过了头,受到潜意识的抵触。这种抵触首先在梦中出现,如果不被接受的话,就一定会无可避免地在现实中贯彻。这些历史上的梦,就像所有的梦一样,有一种补偿功能:它们是一种暗示—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一种象征—即个体与潜意识状态不睦,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偏离了自己的自然路径。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沉沦为自己野心和荒唐设计的牺牲品。并且,如果他不加注意的话,这种裂痕就会加宽,他就会像我们的病人一样坠入其中。
我想强调一下,离开对境域的深入了解就去解析一个梦,这是非常不恰当的。绝对不要使用任何理论,而是要始终向病人询问他本人对他梦中意象的感觉是怎样的。因为梦始终都是个体的特殊问题,对此他有一种错误的有意识判断。梦是对我们的有意识态度的一种反应,这就像是我们吃得太多,或者没有吃饱,又或者以其他的方式虐待它时,身体做出的反应一样。梦是自调节心理系统的自然反应。这个命题是我对梦的结构和功能所能得出的最近似于理论的东西了。我主张,梦就像你在白天所观察的人那样,形式繁多,难以预料。如果你在某一时刻观察了一个个体,那么在另一时刻就会看到和听到最为变化多端的反应。这跟梦是完全一样的。我们在梦中就跟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一样面貌多变。正像你不能把有意识人格的众多方面形成一种理论一样,你也不能得出一个关于梦的一般性理论。否则的话,我们就会对人的心灵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认识。但是这种东西我们肯定无法掌握。我们对它知道得少之又少,因此才会把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称为潜意识。
但是今天我要破例,违背自己的原则。我打算阐释一个单独的梦,一个并非出自系列的梦。此外,我对做梦者也不了解,没有掌握那些联想。因此我是在武断地对这些梦进行分析的。当然,这种方法也是有一定的正当性的。如果一个梦明显是由个人素材构成的,那你就一定要获得个体联想。但是,如果一个梦主要是一种神话构造—区别很明显—那么它讲述的就是一种通用的语言,而我们也就能够利用类似物去构造境域,当然这全都是假定我们已经掌握了必要的知识。例如,当一个梦呈现出英雄—龙的冲突时,每个人都能够对此加以评论,因为我们都读过寓言和传说,都知道一些关于英雄和龙的故事。实际上,人类在梦的集体层面上并不存在差别,所有的差别都存在于个人层面上。
我要谈到的梦的主要内容是关于神话的。在此我们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在何种状态下一个人会做神话式的梦?对我们来说,它们非常罕见,因为我们的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潜在的原型式心灵相分离的。因此,我们会觉得神话式的梦是一种非常陌生的元素。但是对更接近于原始心理的一种心理状态来说,情况却非如此。原始人对这样一些梦有着极大的关注,并称之为“大梦”,以此与那些普通的梦形成对比。他们认为这些梦非常重要,并且包含着普遍意义。在原始群体中,做梦者感到有责任在人们的集会上通报一个“大梦”,于是杜撰的成分就会被加之其上。这样的一些梦在罗马元老院中也曾被通报过。在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有一个关于元老院议员女儿的故事—她梦到女神密涅瓦向她显灵,抱怨罗马人忽视了自己的神庙。这位女士感到有义务向元老院报告这个梦,而元老院也同意拨付一大笔钱用来修缮神庙。另一个类似的案例讲述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故事。赫拉克勒斯神庙中一个珍贵的黄金器皿被盗走了。神在索福克勒斯的梦中向他显灵,并告知了盗贼的名字。[6]在这个梦重现三次之后,索福克勒斯感到有责任告知最高法院。嫌疑犯被抓住了,在调查中他坦白了罪行并归还了器皿。这些神话式或者集体性的梦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它迫使人们本能地讲出它们。这种本能是非常适宜的,因为这样的梦并不属于个体所有。它们具有一种集体意义。一般而言,它们本身都是真实的;在特殊情况下,它们对处于特定环境中的人来说也是真实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古代和中世纪梦得到了极大的重视:它们表达出了一种集体的人类真相。
现在我告诉大家关于这个梦的情况。这个梦是多年以前我的一个同事呈给我的,同时还附带着关于做梦者的一些介绍。我的同事是一个诊所的精神病医生,而他的病人则是一名优秀的法国年轻人,22岁,高智商,衣着考究。他到西班牙旅行,回来时得了抑郁症,被诊断为抑制型的狂躁抑郁性精神错乱。这种抑郁症并不是太糟,但足以把他送进诊所。六个月以后,他从禁闭中被释放出来,又过了几个月就自杀了。他那时实际上已经被治愈了,不再抑郁,明显是在一种冷静的理性状态下自杀的。以下便是这个梦,它出现在抑郁之初:
在托莱多大教堂的下面有一个装满了水的蓄水池。这个蓄水池与环绕城市的塔霍河在地下相连,是一个小小的黑暗空间。在水中有一条巨大的蟒蛇,它的眼睛像闪烁的宝石。在它的旁边是一个装着金剑的金钵。这把剑是托莱多之匙,它的拥有者可以具有支配整个城市的力量。做梦者知道巨蟒是B—C—的朋友和保护者。B—C—是他的一个年轻朋友,现在也出场了。B—C—把他赤裸的脚放进巨蟒的颚里,巨蟒就友好地舔着它。他和巨蟒玩得非常开心,一点也不惧怕它,因为他是一个不知世故的孩子。按照梦境的说法,B—C—似乎在7岁左右的年纪,确实曾是做梦者年幼时的一个朋友。梦中交代,从这时起巨蟒就被遗忘了,也没有人敢于去造访它的巢穴。
这只是一个导入,真正的剧情从现在开始展开。
做梦者与巨蟒单独在一起,恭敬地同它交谈,但没有胆怯。巨蟒告诉做梦者,西班牙是属于它的,自己也同样是B—C—的朋友,并要求做梦者归还那个男孩。做梦者拒绝了,但是他许诺自己愿意下到黑暗的洞穴中做巨蟒的朋友。不过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履行诺言,而是决定把另外一个朋友S—先生送给巨蟒。这位朋友是西班牙的摩尔人后裔,甘愿冒着下到蓄水池中去的风险,也一定要重振他家族原有的声威。做梦者建议他带上一把红色剑柄的剑,这把剑可以在塔霍河另一侧的武器场中找到。据说它是一把非常古老的剑,可以回溯到古老的福西亚人。[7]S—拿着这把剑下到蓄水池中。做梦者告诉他要用剑刺穿自己的左掌。他照做了。但是在巨蟒可怕的面目面前他无法保持镇定,被疼痛和恐惧击倒,大声哭喊,蹒跚着走了上来,没有把剑带回来。这样做梦者就无法占有托莱多,也不能为它提供帮助,只得把他的朋友白白地留在那里。
这就是梦的结尾。整个故事的原文是用法文写的。现在我们来看一下境域。对文中出现的这几位朋友,我们有确定的线索。B—C—是做梦者年幼时的一个朋友,比他略大一些。做梦者把所有美好和可爱的东西都投射到这个男孩身上,并把他塑造成一个英雄。但是,后来他看不到他,可能是因为这个男孩已经死了。S—是一个更晚些才交的朋友,据说是西班牙的摩尔人后裔。我不认识他本人,但却知道他的家族。那是法国南部一个非常古老和荣耀的家族。他的名字可能就是一个摩尔人的名字。做梦者了解有关S—家族的传说。
正如我告诉大家的,做梦者近期曾到过西班牙,当然也去过托莱多。他在回来之后,做了那个梦,并且被送到了诊所里去。他当时处在很糟糕的状态,实际上是陷入了绝望。他忍不住把这个梦告诉了他的医生。我的这位同事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是他本能地把它呈给了我,因为他觉得它非同小可。但是我在听到这个梦的时候,并不能理解它。可是我感到,如果我对这样的梦了解更充分一些的话,如果我能亲自处理这个病例的话,我就能帮助这个年轻人,他也就不会自杀了。此后我曾遇见过很多具有类似特性的病例。通过对一些梦—就像这个梦—的真正理解,一个人往往可以渡过难关。他曾学习过艺术史,并且还是一个难得一遇的有美感、高智商的人。对这样一个敏感、优秀的人,我们必须格外仔细。陈规俗套在这个病例中是毫无用处的,我们要认真地深入真实的素材中去。
我们可以正当地认为,做梦者选中托莱多是有其特殊原因的—作为他的远行和他的梦的双重对象。每一个到过托莱多的人,只要有着同样的心理气质、同样的教育背景、同样雅致的审美观念和知识,实际上都会具有这个梦里所呈现出的素材。托莱多是一个非常令人难忘的城市。它拥有一座世界上最美妙的哥特式教堂。它是一个拥有很多古老传统的地方,是古老的罗马托莱图姆。并且数百年间都是红衣主教和西班牙大主教的驻地。公元6~8世纪,它是西哥特人的首府;8~11世纪,它是摩尔人王国的省会;11~16世纪它又是卡斯提尔的首都。托莱多大教堂,作为这样一座非常引人注目的美丽建筑,会很自然地让人想起它所代表的东西:伟大、庄严、超凡脱俗以及中世纪基督教的神秘—这些构成了教会的核心内涵。因此,这座教堂是精神王国的体现和化身。因为在中世纪,世界是处于国王和上帝统治之下的。所以这座教堂表达的是基督教哲学或者中世纪的世界观。
梦中说到在教堂的下面有一个神秘的地方,这实际上是与基督教教堂不相协调的。那个时期的教堂下面是什么呢?始终都不过是所谓的下部教堂或者地下室。你可能在夏尔特尔大教堂见过巨大的地下室,它会使你记住地下室的神秘特征。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地下室以前曾是一个带着井的避难所,童贞礼拜曾在那里进行—与现在不同,它不是对圣母玛利亚的—而是对生产女神的。在每个中世纪基督教教堂的下面都有一个秘密的场所,以前神秘的仪式都在那里进行。现在我们所谓的圣礼,就是早期基督教的一种神秘仪式。在普罗旺斯语里,地下室被称为le musset,意思是“神秘之物”。这个词可能源自于神秘,可以理解为神秘的地方。在奥斯塔,人们说一种普罗旺斯方言,那里的教堂下面就有一个密室。
地下室很可能是从密特拉神的信徒那里传过来的。在密特拉教,主要的宗教仪式是在半沉入地下的拱顶里进行的,信徒们被隔离在上部的主教堂。通过窥视孔,他们看到和听到牧师和代表们在下面唱圣歌、举行仪式,但却不被允许参与其中。因为这是新入会者的特权。在基督教教堂中,洗礼池从建筑主体部分被分离出来,源自于同样的思想。因为洗礼池和圣餐式一样,都是一般人不能谈论和涉及的神秘之物。人们曾经不得不使用一种隐喻性的暗示以避免泄露这些秘密。耶稣的名字与这种神秘性也是有关联的,因此它在过去也不允许被提到。他被提到时总是代之以“耶稣鱼”,即“鱼”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会在早期基督教绘画的复制品中看到耶稣作为鱼出现。这种对圣名的秘密掩饰,可能就是耶稣之名在大约公元140年的一部早期基督教文献—即赫尔玛斯[8]的《牧羊人》中没有被提到的原因。这部文献直到5世纪才被教会认作是基督教著作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本书的作者赫尔玛斯,被认为是罗马主教碧岳的兄弟。对赫尔玛斯显现的精神导师是牧者和牧羊人,而不是耶稣。
地下室或者神秘处所的观念,把我们导向了基督教的世界观掩饰之下的某些东西,导向了比基督教还要古老的某些东西—就像托莱多大教堂之下的异教之井,或者是居住着巨蟒的古老洞穴。井和巨蟒当然不是做梦者在西班牙旅行时实际上见到的东西。这种梦的意象不是一种个体经验,因此只能用考古学或者神话中的知识来应对。我必须要给予大家一定量的对应关系,以便大家在查找所依据的相关著作时,能够看出这样一种象征性的安排是出现在什么样的背景中的。大家知道,每个教堂现在仍然还有它的洗礼用的升水盆。它在原先是洗礼池,即水池。初入会者在里面沐浴或者象征性地溺死。在洗礼池中象征性地死亡之后,他们以焕然一新的新生婴儿的姿态出现,就像一个重生的人一般。所以,我们能够认定,地下室或者洗礼池有恐怖和死亡之地的意义,也有重生之地的意义,同时它还是黑暗开始产生的地方。(www.xing528.com)
洞穴中的巨蟒是古代文化中经常出现的一种意象。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在古希腊文明和其他文明中一样,巨蟒不仅是能够引起恐惧、代表危险的动物,而且还意味着治愈。因此,医疗之神阿斯科勒比俄斯是同巨蟒有关联的,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的一些象征现在仍然有效。阿斯科勒比俄斯的神庙,在古代曾经是诊所,那里的地上有一个洞,洞上盖一块石头,而在那个洞里就居住着恐怖的巨蟒。石头上有一个长条形的孔,那些被治愈的人们会通过这个孔投下医疗费。蛇同时也是诊所的司库和那些投入它的洞穴中的财物的保管者。在戴克里先时期的大瘟疫期间,在埃皮达卢斯阿斯科勒比俄斯神庙中的著名巨蟒被带到了罗马,用作消除瘟疫漫延之物。它代表的是神自身。
巨蟒不仅是治愈之神,而且还具有智慧和预言能力。在特尔斐的神之喷泉原先被一条巨蟒盘踞着。阿波罗打败了这条巨蟒,并从那时起,特尔斐就成为著名的神谕宣示所和阿波罗神的驻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后来阿波罗把他一半的力量给了来自东方的狄俄尼索斯。在死者的亡灵生活的冥界,蛇和水总是在一起的,就像我们阅读阿里斯托芬的《青蛙》时所能看到的那样。在传说中,巨蟒常常被替换成龙。拉丁语draco的意思就是蛇。与我们的梦相对应的一个特别具有启发性的类似物,就是5世纪有关圣西尔威斯特的一个基督教传奇故事:[9]在罗马塔尔皮亚岩石下面的洞穴里有一条可怕的龙,处女被当作它的供奉。另一个传说中认为龙不是真实存在的,而只是一种虚构。于是有一个僧侣就下到洞穴中去探明究竟。他发现龙的口中有一把剑,而龙的眼睛就像闪烁的宝石。
就像神泉的洞穴一样,这些洞穴中常常有泉水。这些泉水在密特拉神的礼拜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早期教会的很多元素都来自于米特拉神的礼拜当中。斑岩表明,波斯宗教的创始人琐罗亚斯德向密特拉神供奉过一个带有很多泉源的洞穴。你们当中曾经到过德国法兰克福附近萨尔堡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密特拉神洞穴里的泉水。米特拉神的礼拜总要涉及泉水。在普罗旺斯一个美丽的太阳洞穴里面有巨大的洗礼池,池中的水如同水晶般清澈。在后面是一块岩石,岩石上面雕刻着密特拉屠牛者—屠牛的密特拉神。这些避难所对早期的基督徒来说始终是一大丑闻。他们憎恶所有这些自然的安排,因为他们不是自然的朋友。在罗马,圣克雷门教堂地表十英尺之下曾发现过一个太阳式洞穴。它仍然保存完好,但是却盛满了水。每当被抽干之后,水就会再次注满。它总是被水淹没,因为它连接着地下汹涌的泉水。但是泉源却从来未曾找到过。我们知道还有古代其他的宗教思想,比如奥菲秘密仪式就总是把冥界与水联系起来。
这些材料会使你有这样一种想法:在满是水的洞穴中居住的巨蟒一般是一种意象,并且在古代扮演着重要角色。大家会注意到,我选择的所有事例都是古代的,但是我也可以从其他文明中选择其他的类似物,而你们会发现情况都是一样的。深处的水代表着潜意识。通常在深处都有巨蟒或者龙看管着的财宝。财宝当然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巨蟒联系在一起,巨蟒的特有本质表示着财宝的特征,就像这两者是一体的一样。常常会有一条金蛇和财宝在一起。金子是每个人都在寻求着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说,似乎巨蟒自身就是大宝藏,就是巨大力量的源泉。在早期的希腊神话中,洞穴的居住者是英雄,比如雅典的建立者刻克洛普斯。他的上身半男半女,是一个两性人,下身却是一条巨蟒。所以,他明显是一个怪物。据说雅典另一个神话中的国王厄瑞克透斯也是这样。
这为我们理解我们梦中的金钵和剑奠定了基础。你们大家看过瓦格纳(Wagner)的《帕西发尔》,就会知道钵对应着圣杯,剑对应着长矛,而且这两者是相应的。它们是构成对立整体的阳性和阴性元素。洞穴或者冥界代表着完全没有差异的潜意识层面,甚至连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差异也是不存在的。而男性和女性是原始人作出的第一种区分。他们对客体的这种区分方式,直到今天我们也偶尔会用到。例如,有些钥匙的前端有一个孔,有些则是实心的,这样它们常常会被称为公钥匙和母钥匙。又比如意大利瓦屋顶。那些凸面的瓦被铺置在靠上的地方,而凹面的则被铺置在下面。上面的那些被称为僧侣,下面的那些被称为修女。这并不是意大利人的下流玩笑,而是区分的典范。
当前意识集合了男性和女性元素于一身,事物就变得完全不具有区分性了,我们也不能再说它们是男或者是女了。这就像是神话中的刻克洛普斯,我们不能认清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人还是巨蟒。所以我们看到,在我们的梦中,蓄水池的底部呈现出一种对立的绝对融合。这就是事物的原始状态,同时也是一种完美的构造,因为它是永恒对立的元素的融合。冲突被搁置起来,一切都静止不动,或者又重新回到了不加区别的、和谐的原初状态。大家可以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找到相同的思想。这种完美状态被称为道,它构成了天地间的绝对和谐。图13就是道的标识符号。它的一侧是有黑斑的白色,另一侧是有白斑的黑色。白的一侧是炙热的、干燥的、狂躁的元素,属南。黑的一侧是寒冷、潮湿、深沉的元素,属北。道的状态是世界的初始状态,在那里一切尚未开始—它也是优势智慧之思想所能达到的状态。两种对立原则,即男性和女性原则相融合的思想,是一种原型意象。关于它现在仍然存在着的原始形式,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例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我和山地炮兵在一起,那些士兵们要挖出深坑来安放沉重的大炮。坑很难挖,每当他们挖到沉重的石块时就咒骂连连。我当时躲在一块岩石的后面坐着,一边吸我的烟袋,一边听他们讲话。一个人说:“该死!我们已经挖到古老的湖居者居住的深沟了,挖到父母还在一起睡觉的地方了。”这体现的是同样的思想,是一种非常朴素的表达。一个黑人神话说,原初男人和原初女人一起在一个葫芦中睡觉,直到他们被扯开才意识到,儿子原来在他们中间。从那时起,他们才被分割开了,才开始互相认识。绝对潜意识的原初状态被表达为一种一切都尚未发生的宁静状态。
图13 道
当做梦者遇到了这些符号,他也就触及了完全潜意识的层面—表现为财宝。这正是瓦格纳的《帕西发尔》中表现的核心主题:长矛应该被放置在圣杯当中,因为它们永远是一个集体。这种融合是一种完满的标记—在世界创立前后的不朽,一种静谧状态。可能这就是人之欲望在不断寻找着的东西。他冒险深入龙的洞穴中去,就是要寻找这种意识和潜意识完全统一的状态。在这种统一中,他既不是有意识的,又不是潜意识的。无论何时,只要这两者太过分离,意识就会深入它们曾经为一的深处,去重新寻找统一。因此,你会发现,密宗瑜伽和昆达利尼瑜伽都努力企图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即湿婆神和性力神的永久融合。湿婆神永远没有伸出的尖物,融合在女性原则中,而性力神则呈现出蛇的形态。
关于这种思想我可以给大家举出更多的例子。在中世纪的秘密传统中,它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中世纪的炼金术文本中,有日神和月神性交过程的图画,即男性和女性原则的体现。在基督教对古代神秘仪式的报告中,我们也可以寻找到类似的象征。有一份阿斯泰若斯主教关于厄琉息斯的报告,里面说每一年牧师都会进行大败退,或者深入洞穴中去。而且,为了土地的肥沃,阿波罗的祭司和大地之神得墨忒耳的女祭司,会举行盛婚仪式。这是一种基督徒的说法,尚未被证实。古希腊厄琉息斯秘仪的新入选者要宣誓严守秘密,如果有任何泄露,就会被处死。所以,实际上我们对他们的仪式并不了解。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知道,得墨忒耳的神秘仪式上确实有淫秽的事件发生,因为他们认为这有助于大地的肥沃。雅典一些显赫的妇人也会和得墨忒耳的女祭司们一起集会。她们吃美味佳肴,畅饮美酒,之后就举行讲污秽语言的仪式。也就是说,她们必须要讲一些下流的笑话。这被认为是一种宗教上的义务,因为它有助于下一季节的丰收。[10]埃及的布巴斯提斯在进行伊西斯的神秘仪式时,也有类似的习俗。尼罗河上游村落的居民们会举行集会。船上的女人们会把自己暴露给河岸上的女人看。这样做可能和讲污秽语言有着同样的原因,即为了增加土地的肥沃。你可以在希罗多德(Herodotus)[11]那里读到这些内容。直到大约19世纪,在德国南部,农民们为了增加土地的肥沃度,还常常把自己的妻子带到田间,在犁沟中做爱。这就是所谓的交感魔力。
那个钵就是用于接受或者容纳的圣杯,因此是女性的。它是包含着阿尼玛的身体的象征,是生命的呼吸和流动。匕首具有刺穿性、尖锐性的特征,因此是男性的。它可以切割、分离、划分,所以是男性理念原则的象征。
在我们的梦中,匕首被说成是托莱多之匙。钥匙的观念常常联系到洞穴中的神秘之物。在密特拉神的仪式中有一种奇怪的神,即钥匙神“爱昂”(Aion)。他的形象似乎无法解释,但我却认为这并不难理解。他呈现为一个有翅膀的人身狮头形象,身上缠绕着昂头的蛇。[12]大家会在大英博物馆中见到他的形象。他存在了无限久的时间,是密特拉神系中最高的神,创造和毁灭着一切,即柏格森的绵延。他是一位太阳神。狮子是黄道带—太阳夏天在此居住—的标识。而蛇则象征着冬天和潮湿的时间。所以,以蛇缠身的狮头神爱昂,再次代表了对立面—明亮与黑暗、男性与女性、创造与毁灭的融合。这个神双臂交叉,而且每只手中都握着一把钥匙。他是圣彼得的精神导师,因为后者也握着钥匙。爱昂握着的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钥匙。
古代神秘仪式总是和守护灵魂的神相关的。某些这样的神配备有通往冥界的钥匙,因为作为门户的守卫者,他们要监护着新入教者沉入黑暗,同时他们还是进入神秘仪式中的领袖。赫卡忒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在我们的梦中出现的钥匙是托莱多城之匙,所以我们必须要考虑托莱多这座城市的象征意义。作为西班牙的首都,托莱多是一座坚固的要塞和尽善尽美的封建城市,是难以攻入的据点和避难所。这个城市代表着一种自给自足的完整性,一种不可毁灭的力量,它已经存在了很多个世纪,而且在以后的很多世纪中将会继续存在下去。因此,这个城市象征着人的整体性,以及不能被分离的整体态度。
这个城市作为自我、作为精神整体的同义词,是一种古老的、人所皆知的意象。例如,我们在奥克西林库斯发现的耶稣言论中读道:[13]“一座稳固地建于高山之顶的城池,既不会倒塌,又不会被遮蔽。”还有:“因此要努力认识你自己。你将会意识到,你是全能的上帝之子,你住在上帝之城中,你就是城池。”在布鲁斯抄本的一篇科普特文文本中,我们能发现上帝的独生子,或者上帝唯一的儿子—同样也是世人。[14]他被称为有四扇门的城。有四扇门的城象征着完整的思想。他是掌管着世界的四扇门的人。所以,四种心理机能被包含在自我之中。有四个门的城是他不可毁灭的整体—意识和潜意识的统一。
所以,这种深度,即我们在梦中的完全潜意识层面,也包含着对个体的完整性和整体性至关重要的东西,换句话说,包含着对治愈至关重要的东西。“整体”或者“整体性”的意义就是要带来圣洁和治愈。向深处的下降会带来治愈。通往整体存在的道路,通往痛苦的人类永远寻求着的财宝的道路,就隐藏在危险之物守卫的地方。这便是原始潜意识之地,同时也是治愈和拯救之地,因为它包含着整体性这一瑰宝。洞穴正是混沌之龙所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不可毁灭的城市、神奇圆圈或者贵族领地,以及所有人格的分裂部分得到统一的神圣区域。
用于治愈的神奇圆圈或者曼荼罗—这是它在东方的称谓—是一种原型式观念。当一个人生病时,新墨西哥印第安人村落里的人就会用沙子做成一个有四扇门的曼荼罗。中间部分是所谓的汗房或者医疗间,病人必须在这里经受汗水治疗。在医疗间的地上画着别的神奇圆圈—被放置在大曼荼罗的中间—在最中间部分是盛着治疗水的钵。水象征着进入冥界的入口。这个仪式中的治疗过程,完全类似于我们在集体潜意识中发现的象征。它是一种个性化过程,是对人格总体、对自我的认同作用。在基督教象征中,总体就是耶稣,治疗过程构成了效法基督。四扇城门被十字架的四根臂代替了。
在我们的梦中,洞穴中的巨蟒是B—C—的朋友。而B—C—是做梦者早期心目中的英雄。做梦者把他想要变成的一切,以及他渴求的所有美德都统统投射到了B—C—身上。这位年轻的朋友能够与巨蟒和睦相处。他是一名不知世故的儿童,天真无邪,没有冲突。因此,他拥有西班牙之匙,拥有支配四扇门的力量。[15]
【注释】
[1]“伟大的魔法夫人伊希斯(Isis)说道:‘毒药啊,流淌,离开拉(Ra)……我已经施法,让毒药流淌于地上,因为毒液已受控制……让拉(Ra)活,让毒药死;如果毒药活,拉(Ra)就会死。’与此类似,某人、某人之子应该活,毒药应该死。”沃利斯·伯格(E.A.Wallis Budge),《埃及文献》,第1部,第55页。
[2][《转化的象征》,第375段及其后。]
[3]坎贝尔·汤普森(R.Campbell Thompson):《吉尔伽美什史诗》。
[4][约瑟夫斯:《犹太战记》2.111-115。]
[5][参见《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英文版《荣格文集》,第8卷,卷首插图和注释)。]
[6][这个梦现在被记录在“索福克勒斯的生活”中,《索福克勒斯寓言》,第12节,皮尔森(Pearson)编辑,第19页。]
[7][远古福西亚人,在小亚细亚西海岸建立了马西利亚和西班牙东海岸的几个殖民点。]
[8][参见《心理类型》,第5章,4a。]
[9][《转化的象征》,第572段及其后。]
[10][参见《心理学与炼金术》,第105段,第35行,引自福尔特:《厄琉息斯秘仪》。据古典时期阿斯泰若斯的报告提到,得墨忒耳的仪式在亚历山大举行。在仪式中,一个男祭司(不是阿波罗的)和一个女祭司会举行庄严的婚礼。通过讲述污秽的语言来祈求得墨忒耳在播种宴会—一个敬奉她的秋天节日—期间降临,之后的仪式是庆祝她的归来。并且,在冬季将近一半时还要向得墨忒耳和狄俄尼索斯供奉。见哈里森《希腊宗教的起源研究》,第4章,特别是第136页和第148页及其后。]
[11][希罗多德2.60,企鹅版,第125页及其后。]
[12][参见《爱昂》,英文版《荣格文集》,第9卷,第2部分,卷首插图,以及《转化的象征》目录,s.v.。]
[13]《耶稣新言论和失落的福音书残片》,格林菲尔(Grenfell)和亨特(Hunt)编辑,第36和第15页。
[14][布鲁斯抄本96号,牛津大学图书馆,参见《心理学与炼金术》,138f页。]
[15][在巴塞尔讲演中(前述,第3页)有对这个梦的进一步分析,参见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第214页及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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