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那些怀抱美好理想而活着的人,才会死得其所,死得优雅。千利休,这位伟大的茶师,其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如生前,仍旧保持着尽善尽美的优雅意境。他们追求的是与宇宙万物的节律和谐一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时刻都准备踏入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利休的最后茶会”,将会永远占据悲剧之美的至高点。
茶道大师·千利休
(1522~1591)
在宗教里,“未来”是身后之事;在艺术中,“现在”即是永恒。在茶道大师们看来,若想真正欣赏艺术,唯有让艺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才会有此可能。因此,他们试图在日常生活中保持那种在茶室里特有的高标准的优雅品位。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我们都必须保持心灵的平静;谨言慎行,以免破坏整体氛围的和谐融洽;衣装的剪裁方式,颜色的选择,身体的姿态,以及走路时的样子,凡此种种无不表露出我们个人的艺术特质,切不可等闲视之。一个人,若不追求自身的完美,又有什么资格去接近美,欣赏美呢?所以,茶道大师正是秉持这样的理念,努力在这一点上超越艺术家——让自己成为艺术本身。这便是唯美主义的禅意。完美无处不在,只是需要我们用心去感知,用心去发现。正如千利休喜欢引用的那首和歌所言:
望春犹未归,
何处觅芳踪。
山涧雪融处,
且看春草萌。[1]
茶道大师对艺术所做出的贡献实在是不胜枚举。在茶室那一章,我们已经说过,他们彻底地革新了传统建筑与室内装饰的样式,建立了新的样式,甚至16世纪以后修建的宫廷与寺庙建筑都受其影响。多才多艺的小堀远州,在桂离宫[2]、名古屋城[3]、二条城,还有孤篷庵[4],都留下了他天才的印迹。日本所有著名的庭园皆出自茶道大师之手。而我们的陶艺,若不是受到茶道大师的启发,恐怕永远也无法达到其卓绝的品质。正是茶道中茶具制造的需要,陶艺师们潜在的独创性才会被最大限度地被激发出来。凡是对日本陶器有所研究的人,对“远州七窑”[6]一定是耳熟能详。我们的许多纺织品,也常常以构思其花色的茶师命名。的确,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艺术领域未曾留下过茶师们天才的印迹。至于他们对于绘画与漆器艺术方面的贡献,则更是无须赘言。日本绘画最重要的流派之一——琳派[7],就是起源于茶道大师本阿弥光悦[8]。此外,他还是一位著名的漆画艺术家和陶艺家。与他的作品相比,他的孙子光甫[9]、甥孙光琳[10]和乾山[11]的佳作都显得黯然失色。整个琳派作品就是茶道精神的情感表现,这已然成了众所周知的一个常识。在琳派粗犷的笔触之中,我们似乎能够感受到大自然本身的无限生命力。
尽管茶道大师们在艺术领域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但与其对日常生活的影响相比,仍显得有点微不足道。无论是在社交礼仪的习惯上,还是在日常的琐事安排上,我们每时每刻都体会到茶道大师的存在。我们的很多精致的菜肴以及菜肴的烹饪方法都是他们的发明。他们教会我们衣着要简朴素雅;他们指导我们用正确的态度莳花弄草;他们强调,对纯朴之爱当源自于人之本心;他们向我们展示了谦逊之美。通过茶道大师的教诲,茶已经融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这动荡而充满纷扰的人生之海,倘若我们对于修身养性的秘诀一无所知的话,必将陷入痛苦和折磨之中,纵然是强颜欢笑,假装心满意足,终究也只是徒劳而已。当我们试图在守护道德天平的道路上步履蹒跚时,却看见那远处的地平线上涌起了一片片乌云,预示着那暴风雨即将来临。只见那浩瀚的大海上,波涛滚滚向前,奔向生命的永恒,可它们依然还是那么快乐和美丽。所以,我们何不纵身跃入这滚滚波涛之中,与风浪的灵魂一道律动,或如列子那样,飘飘洒洒,御风而行?
唯有那些怀抱美好理想而活着的人,才会死得其所,死得优雅。千利休,这位伟大的茶师,其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如生前,仍旧保持着尽善尽美的优雅境界。他们追求的是与宇宙万物的节律和谐一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时刻都准备踏入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利休的最后茶会”,将会永远占据悲剧之美的至高点。
那个时候,利休与丰臣秀吉结交已久。这位一代枭雄给予了大师极高的评价。然而,伴君如伴虎。与暴君的友谊虽是一份荣耀,却也暗藏着种种凶险。利休并不是那种精于阿谀奉承之人,常常毫无顾忌地对暴戾的主公出言不逊。那是一个背叛行为盛行的年代,人们甚至连自己的至亲都不敢相信。利休的敌人利用他与丰臣秀吉之间时而产生的冷漠和嫌隙,诬陷他参与了毒害这位暴君的阴谋。他们偷偷地告诉丰臣秀吉,利休已经为他备上了一碗剧毒的茶汤。还需辩解什么呢?光是丰臣秀吉的疑心便已构成即死之罪的充分理由;还能辩解什么呢?气急败坏的暴君哪里还容你有丝毫的辩解。赐你自我了断的荣耀吧——这便是赐予罪人的唯一特殊待遇。
在预定自决的那一天,千利休将他最器重的弟子邀至此生最后的一场茶会。指定的那一刻来到了,客人们相会在门廊,心情极为沉重。当他们朝露地小径望去,树丛似乎在悲伤中颤抖,叶子随风沙沙作响,如同孤魂野鬼般低诉。而那些灰色的石灯笼,仿佛是幽冥地府门前的威武守卫。这时候,一缕奇异的熏香从茶室袅袅飘了出来。这是邀请客人进屋的召唤。客人们依次进屋落座。只见壁龛之上,悬着一幅古代僧人的书法挂轴,笔力遒劲绝妙,讲述着诸行无常的佛家至理。水壶在火炉之上沸腾吟唱,宛如对渐已远去的夏日倾吐悲声的蝉鸣。未待多时,主人便进屋依次奉茶,客人们也依次默默尽饮。最后,主人举杯喝完了自己那一碗。根据茶道礼仪,位次最高的那位客人此时要向主人请求品赏茶具。利休便将所有的器物,连同那幅挂轴,一齐摆放在了客人面前。在所有人都表达了赞赏之意后,利休将它们一一赠予在座的客人,以作留念。利休唯独留下了那只茶碗。“此物已被我这个不幸之唇玷污,不应留在世间,再为他人所用。”说着,便将它摔成了碎片。
茶道结束时,宾客们强忍住泪水,向主人诀别后黯然离去。只有一位最亲近的人留守在他的身边,见证那最后一刻的到来。利休褪去茶会时的装束,露出里面洁白无瑕的素袍。他将茶袍小心翼翼地叠好,然后将它端端正正地放于坐垫之上。最后,他温情地凝视那把致命的短剑上寒光闪烁的剑刃,用隽永的诗句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
人生七十,砥砺几多。
吾这宝剑,祖佛共杀。(www.xing528.com)
青锋本具,而今出鞘。
就在此时,吾命抛天![12]
随后,利休面带着微笑,迈向了那个未知的世界。
注释:
[1]此为日本镰仓时代的和歌歌人藤原家隆(1158~1237)所作,名为《若草》。其原文为:花をのみ待つらむ人に山里の雪間の草のはるを見せばや。
[2]桂离宫位于日本京都西部桂川西岸,从公元1617年动工到1625年完工历时长达九年,为日式建筑的巅峰之作。其实,桂离宫并非出自小堀远州之手,而是其弟小堀正春的作品。该园林为舟游与回游相结合的池泉园林,其中还有书院和茶室,显出当时造园的综合性。桂离宫的洲浜、书院雁行布局的书院建筑群和草庵风茶亭为江户时代的经典之作。
[3]名古屋城为德川家康于公元1612年所建。日本所谓的“城”是指领主及其武士所居之地,是其实力的显示。名古屋城是其中规模和建筑都较为出众的几座城堡之一。
[4]孤篷庵位于日本京都大德寺,是1612年小堀远州晚年的作品,也是小堀远州的家宅所在地。孤篷庵结合了茶庭与枯山水形式,园中有二重垣、忘筌庵、洗手钵、石桥及仿近江八景,透过二重垣远借船岗山,可见远山如孤篷,故谓之孤篷庵。
[5]远州七窑为小堀远州最喜爱的七处名窑,一般认为包括远洲志户吕、近江膳所、丰前上野、筑前高取、山城朝日、摄津古曾部,以及大和赤肤。
[6]琳派,亦称宗达光琳派,为日本17至18世纪的一个装饰画派,追求纯日本趣味的装饰美。琳派不仅在日本绘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染织、漆器、陶瓷等工艺美术方面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本阿弥光悦为该派艺术思想的奠基者,俵屋宗达为其开创者,而尾形光琳则为其集大成者。
[7]本阿弥光悦(1558~1637),号德友斋、大虚庵,在茶道、书画、漆艺、陶瓷工艺、刀剑鉴定等多方面均有独到的成就。
[8]本阿弥光甫(1601~1682),本阿弥光悦之孙,号空中斋,在茶道、香道、书画、陶艺方面均有建树,尤精于陶艺。
[9]尾形光琳(1658~1716),生于京都御用和服商家庭。光琳受到绚烂的和服纹样熏陶,自小又研习狩野派水墨画和土佐画风,后受俵屋宗达装饰画的启迪,在花草画、故事画、风景画等领域皆有所发展和突破,形成一种严谨而巧妙的装饰画风,在表现自然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方面有着独到的成就,为琳派之集大成者,其代表作有《红白梅图》《燕子花图》等。
[10]尾形乾山(1663~1743)为光琳之弟,琳派画家、京都彩绘陶的著名代表人物。37岁时,乾山在京都郊区鸣泷的家宅里开窑制陶,其彩绘作品趣味高雅,造型多是异形器物,彩绘形式也极为丰富。乾山的彩绘作品中最重要的特点是将光琳派画风展示在器物上,其中有一部分是与其兄尾形光琳合作的作品。
[11]出自《茶话指月集》。利休绝命诗的原文为:“人生七十,力囲希咄,吾这宝剣,祖佛共杀。提る我得具足の一太刀,今此时ぞ天に抛!”其大意是:“人生七十,砥砺几多。吾这宝剑,祖佛共杀。青锋本具,而今出鞘。就在此时,吾命抛天!”天心在书中似乎缩略和弱化了偈语原本浓厚的禅宗思想,与日文原意有所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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