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言军心士气
一些人不关注现实,耽溺于抽象的概念不能自拔。以抽象的逻辑应对现实的威胁,将决定战争胜利的因素归因于决心与意志,产生出诸如道德制胜论、意志制胜论等论调。比较典型的是倭仁讲的“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5],坚持正义之师必胜的信念。俞樾也曾说:“兴起教化,劝课农桑,数年之后,官之与民若父兄子弟,然一旦有敌国外患,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夫何守之不固乎?‘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夫何战之不克乎?”[6]类似的说法还有:“今欲为战之说,必先求战之本。本者何?吏治也,民生也,士习也,军纪也。国家于此四者尽其心,得其法,则我中国之根本固矣,心膂壮矣。朝与野一其道,同其风,上下贵贱固结而为一心,兵之鼓勇而出也。彼一炮能伤百人,我以千人进;彼一炮能伤千人,我以万人进。悉如普人攻法国之炮台,使大炮并无装放之暇,而如林如旅之众亡命直前,苟近其身则枪炮无所施能,迁远于海,则轮船铁甲有所不能到,则彼亦且如我何?”[7]这些说法,看似雄壮有力,但却无施行之可能。道德、意志固然重要,但若无实力这个物质基础,意志或道德的力量就是空中楼阁。
(二)侈谈为将之道
受专业知识所限,文人多不能从更为客观的战略战术的运用、后勤保障的妥洽与否、兵器是否合宜上给出切实的意见,而只能将关注的中心聚焦于人,所以文人讨论选将与为将之道的论述很多。如刘连城所著《将略要论》,尽管序言中有人盛赞该书“实由身心性命而出,与纸上谈兵者奚啻霄壤”[8],然而细读,所论空洞,缺乏实质性内容,认识仍停留于“道”“机”这些抽象的概念上。谈将领素质,也没有超出《孙子兵法》所讲的“智、信、仁、勇、严”五字。类似的作品在晚清几部经世文编中均有体现,如《皇朝经世文统编》中有《选将论》《选将以一众心论》《储将才论》《论练兵宜先核将才》等,《皇朝经世文四编》中有《选将论》《储将才论》等。《选将论》说:“将也者,有平时训练之才,有当机攻守之才,有事后息养之才,而运用之妙实皆归宿于一心。心者,才之所自出也。以一心成天下之务者,谓之才;以一心取天下之善者,谓之学;以一心断天下之是非者,谓之识。无识量学术以裕其才,则偏裨之任耳。”[9]《选将以一众心论》提出:“救今日之弊,必先以齐众志、一众心为第一要义,务使将之于兵,兵之于将有身使臂指之助,呼吸相通,声气相应,履险如夷,视死如归,然后可以杀敌致果,冲锋陷阵而无难矣。”[10]在文臣言事的奏折中,选将亦是讨论的重要话题。究其原因,是为将之道与文人喜谈的形上之道相类,能付诸实践的成分少,而思辨的成分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广阔。然而近代随着武器装备水平的提升,对将领的要求也更加专业化。选将重要,但需以掌握基本的专业技术为基本前提,不考虑专业技能,而仅以德、忠等无法量化的指标为选将标准,是不可能选出良将的。
同一时期的西方,已从选将而转为培育人才,形成了一整套教育方案,如李鸿章所言:“西洋各国武官无不由学堂出身,由世家子弟挑选,国人皆敬重之。其学有在岸者,有在船者。国家设立多学,教其各习艺业。在堂所学者其理,在船所习者其事;出学当差数年,可仍回原学,再加精练,按年考试,去取极严,是以将才辈出。”[11]尽管晚清时期武器装备引进与革新的速度不算快,但对人才专业化需求的趋势却是很明显的。没有专业化的知识,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日常管理和指挥。如丁日昌在解释水师提督李朝斌、彭楚汉不能出任海军统领的原因时说:“该提督等平日所习之长龙、舢板,与外海之兵轮船绝不相蒙,外海波涛汹涌,旦夕万状,飞轮、硼炮变化无穷,非自幼衽席其间,熟谙其法,断未有不改常度者。”[12]要培养合格的军事领导者,必须依靠专业化的军事学堂,“将才非累年培养不能有成,故现用之将才虽经选拣,而待用之将才亦宜预储,必学堂精延教习,庶赴练船学习者有基;必练船勤加操演,庶出洋学习者有其基”[13]。
(三)以旧法解决新问题
也有一些文人能够较多地关注现实,从抽象观念移步于器械、兵制、战法,其中亦不乏真知灼见。但从总体上看,与现实仍很隔膜,常以历史旧例附会新现实,所言多不着边际,有些根本无视现实,跳不出旧经验。原因在于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对敌方实力没有或不愿沉下心来做细致的观察与研究,而一味凭想象杀伐决断,将旧法作为解决新问题的灵丹妙药。
如海防。很多人对水师与海军的区别认识不清,往往以办江防的思路来理解海防,所以始终突破不了从海口到海面的这段距离。中法战争前后,大办海防成为朝野上下热议的话题,不仅清廷内部皆言海防,民间学者也参与其中,热闹非凡。然而相较于陆上作战,海防的专业性更强,没有近代西方海战理论知识的武装,没有切近的调查研究,很难提出有价值的思想。尽管言海防者众多,观点纷呈,然而真正有价值,能够指导实践的却基本阙如。
尽管当时距离鸦片战争已过去二十余年,但一些人的认识似仍停留在以陆战海的旧时代,有些似尚不及二十年前魏源的认识水平。如《论海防为近今之急务》一篇,从根本上否定了海防建设的必要性,“殊不知海亦无所防者,汪洋浩荡,茫无津涯,我出此途,彼来他道,顾此则失彼,顾彼则失此,兼顾则不胜其烦,择要又将莫知所向。且兵家有声东击西之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若何?兵家有劳师縻饷之策,虚张声势,按兵不动,将又若何?我既堕其防不胜防之计,彼乃出其突不胜防之师,是我以凭海而无权,彼且恃海为得计,故海亦何所防哉……要在防乎海口以内而不必防夫海口以外”[14]。在另一篇《论海防》中,作者认为炮台不可恃,“外洋讲究炮台之法者,莫如法国,而普法之战悉被德人摧毁,然则有炮台者果可恃也,否耶”[15]。作者提出了自己的对敌办法:“与其明明御以无用之炮台,不如暗暗伺以不测之埋伏,生番黎匪拒我官兵,往往掘坎伏人,藏枪丛莽,或所披之衣与树一色,及渐行渐近则突然放枪,以故常中其计。若以此法御敌则敌人虽狡,又焉能测。若再用水雷、鱼雷预藏于险隘处,待其行近而后击之,此即以逸待劳,以主待客之法。”[16]早在鸦片战争时期,此类自欺欺人的战法已被证明是臆想。(www.xing528.com)
民间学者如此,多数文臣对于海防的认识也未见高明多少。如御史朱一新上奏《敬陈海军事宜疏》,提出加强胶澳的建议,“欲固旅顺、威海,则莫如先固胶州,……一旦中外有事,运北洋之军实,以济胶州,则指臂可以相联,而西夷窜扰之谋无所逞。或运齐鲁之杂粮以供禁旅,则漕运可以直达,而西夷封港之技无所施。建威销萌,形势利便”[17]。对此,李鸿章专门上奏逐条加以批驳:“惟称旅顺非战守善地,又云其地锁钥北洋,屏藩辽沈,未容置为缓图。诚如尊示,矛盾其词。所云旅顺六病亦未尽确。一、口门狭,则我能出而敌不易入,转觉紧固易守。敌船封堵与否,本不系口门之宽窄。二、疏浚淤浅费帑,凡水师屯埠,不论大小,未有不须疏浚,即未有不费帑者。三、口外亦有浅滩暗礁,不尽陡岸,敌虽有可登陆之处,要在防守严密。四、各炮台皆有巨炮,交互夹击,敌船炸弹有山遮蔽,内埠不致大损。五、无内河通腹地,固无如何,有事时须预集陆军援护。六、大连湾距旅尚远,金州后路暂有毅军分防,临时仍应添兵,彼不过欲先固胶州,故为抑扬失当之论。殊不知胶距天津一千三百余里,实属鞭长莫及,且胶澳僻在登莱背后,距黑水洋至成山头行船正道尚三百余里,敌船可扬舲直北,不必旁趋。若以全力营胶州而置旅顺于不顾,彼谓堂奥得以晏如者,实未敢信。书生逞臆妄谈,无足怪也。”[18]
候补道恩佑更提出以集群舢板对抗西洋巨轮的惊人想法,“(舢板)船头设四管诺等飞炮一尊,船上兵丁可持挡牌一面,各带小洋枪一枝,并载火箭、水雷等项。船行迅速,不畏风涛,如遇敌船,远近皆可攻击。以之分布海面,扼守海口,夷船虽大,不能敌我之众多;夷炮虽巨,不能击我散漫”[19]。李鸿章对这一意见的回复是:“方今海战,大抵以铁甲御铁甲,则炮巨铁厚,调度灵捷者胜;以铁甲御兵轮,则有铁甲者胜。……若论以小胜大,以多胜寡,亦只能用薄甲大炮快轮船及鱼雷艇三五只,在海口围攻一大舰,追敌易及,应变较速,尚可出奇制胜。若所拟舢板式样在海面殊无把握,似不必轻于一试,徒糜经费。”[20]
如学者所言:“毫无疑问,海防建设需要借鉴历史经验,但必须与严峻的海防现实情形相结合。缺乏对于海防形势的真实判断,尤其是缺乏对敌对于势力和装备的全面了解,仅仅通过阅读历史书籍就想建言立策,于国家海防建设毫无助益。”[21]尽管文臣言论不着边际,但清廷中枢却屡屡将此类完全脱离实际的书生之论下发督抚讨论,要求给予回复,可见清廷中枢对于海军发展并无基本认识或判断。
再如团练。在经费支绌的大前提下,要找到军事能力迅速提升的办法,文人经常习惯性地想到古代思想家所提倡的兵民合一、寓兵于民,而民团则常被文人视作最接近这一思想的现实组织,“寓兵于农,古之良法。后世民团,亦差近之”[22]。事实上,湘军、淮军仅最初几个营来源于团勇,但相当多的人将团练等同于湘军,将镇压太平天国视作团练之功,每到国家遇有危机时,总有诸多大行团练的奏请,民间亦有很多关于施行团练之法的议论。如同治十年(1871)内阁中书端木采的上奏就颇具代表性,他说,“团练不费国家丝粟,自保身家,多一团练之民即少一胁从之匪。推而言之,即湘、淮诸军摧殄巨寇,为国捍患,亦孰不由团练而起”[23]。再如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之际,御史赵尔巽上奏《兼筹团练折》,称团练之利约有四端:“寓兵于民而饷可不耗,一也。教民所在皆是,宜防内应,维团练易于稽查,无虞窃发,二也。夷人虽器械精利,每以重利啖使土人为之前驱,团练成,则精壮皆已入伍,不为敌用,三也。万一我兵失利,而处处有团,即处处皆可遏敌之前,可以缀敌之尾,彼岂能长驱直入而不顾其后,虽败亦可补救,四也。”[24]
实质上团练只是低限度的军事武装,组织松散,训练不足,仅适于维持治安,而不适于平巨寇。夸大团练作用者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即视湘军的勇营制为团练制。产生分歧的根源在于团练之名既可指一种制度,也可指一种组织,如果混淆了“团练”所指代的组织与所指代的制度,就容易误认为湘军来自团练。实际上曾国藩是用团练组织中的团丁组成湘军最初几营,用自己新创的勇营制度来取代团练制度。简单地说,就是湘军人员来自团练组织,编制则为勇营制度。
对于团练的弊端,有识者早有认识,如冯桂芬即认为,办团练前,必须清楚办团之弊,否则一切茫然无准备,终必受团练之害。他说:“大抵居苏省而议团练与川楚皖豫等省不同,要而论之,约有二弊:乡则不勇,名练而实不能练,故土著农民,脆弱少力之徒不足用也。勇则不乡,形团而心不能团,故寄居游匪,居心叵测之徒不可用也。知此二者而后可以议苏省之团练,若不知因地制宜之法。不问其足用与否,苟以虚应诏旨为心,则累万盈千,一呼可集,一旦有事,不特难资防御,转恐贻误事机。绅等诚不敢为此有名无实,有弊无利之举,上欺朝廷,下糜粮饷也。”[25]王韬也曾提出由民团与官军分任其事,既彼此竞争,又相互监督,从而相互促进。他说:“民团与官军宜分用以责其成效也。自古战守异势,堵剿不同,而能守必先能战,议堵必先议剿,未有坐待其来者。民团与官军必互为掎角,如民团在东则官军在西。何路有虞则惟何路之官是问。官军耻为民团所笑,必竭力抵御;民团欲先官军建功,亦必踊跃从事。然后惕之以威刑,优之以赏赉,自然人尽为用。若其合在一处,必至互相推诿,欺凌诈虞,诸弊叠生,故分用则各见所长也。”[26]可以看出,王韬也充分考虑了民团作用的有限性,并未将民团的作用无限放大。
湘军初起时,虽与团练有较多关联,但成军后的发展则是在全新制度上,与团练之制早已分道扬镳,对于团练的作用与弊端,曾、胡、左均有冷静清醒的认识。曾国藩就坚定地认为,“乡团实不足御大股之贼”,甚至称“弟在军数年,一无所解,惟坚不信团练。闻人言团练大捷破贼者,则掩口而笑,掩耳而走”。[27]受松散的制度所限,团练不可能形成如湘军那样严密的组织,而且团练由地方乡绅统辖,“其绅董之为团总者,尤难其选。贤者吃尽辛苦,终不足以制贼,则费力而不讨好;不贤者则借团以敛费扰民,把持公事。以敝处选营官、统领之难,知他处选团总之尤难也”[28]。左宗棠也认为:“粤西用兵以来,谈时务者皆知团练保甲之利。然团练之法,粤西行之未睹其效者,盖治小盗则团练固不易之法,然当剧贼纵横,防剿并急之日,则用团练断宜参用碉堡。夫团练云者,取其自相团结,免为贼所掳掠裹胁而已。自捍乡里,人有固志,熟于地形,便于设险,愚者亦能出奇,怯者亦能自奋,此其利也。若使与猾贼驱逐于数十里外,彼乡民者,不习行阵,不知纪律,不走则死耳,乌睹所谓利哉?且无事之日,竭民之财力以奉兵,有事之日,复以其身命代兵冒险而赴敌,卒之训练未娴,十战十北,糜烂其民,以求一日之侥幸而不可得,仁者之所不为也。”[29]胡林翼也认为:“团练之说出于邸论。谓一有团练则凡兵可撤,凡饷可节,大抵肉食之谋事总在便宜。如言兵则以不费钱、不费力、不选将、不立营,而委之团练;如言饷,则以大钱、钞票等事为至计。其弊无穷,而其误国殃民,只生于浮伪讨便宜之一念耳。请饷安得有饷,姑发一笑耳。”[30]
一些人认为团练不仅可以靖内乱,甚至在与列强的冲突中,亦可发挥主导作用。如光绪五年(1879)御史邵曰濂上奏,请饬李鸿章在天津办理团练,以备抵御列强。李鸿章给出的回复是:“夫民团不能与洋兵搏战,人人知之。粤捻之役几二十年,办团几遍十八省,其能助官军击贼者寥寥可数,而敛费扰民抗粮拒捕之弊百出不穷。至堵御外夷又与剿办内匪迥别,各国糜聚口岸,若无事而自扰之,或卤莽从事,为患更甚。或谓津民好义尚气,然咸丰庚申大沽之败,未闻民团有与敌为难、出死力帮同堵剿者。”[31]在另一篇奏折中,李鸿章更几乎完全否定了团练的作用:“议者或谓粤民悍而好斗,各乡团练、沿海渔船莫不可用,一朝有警,数万之众刻期可以募集。臣等以为自古胜兵无不由于训练有素,仓卒召募乌合乡民,器械不利,纪律未娴,非有夙练劲旅为之倡率,以御强敌,恐不足恃。”[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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