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时期是中国学术史上的辉煌期,梁启超曾说,“乾嘉间考证学,可以说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结晶体,合全国人的力量所构成”[29]。朴学的兴起,有学术发展内在理路演进的推动,是用“尊德性”的精神来从事“道问学”[30],也有外缘性的因素,如清朝统治威立而政举,文网严密,导致“士大夫讳言本朝事。于是学者群趋于考据一途,为纯学术的研究”[31]。清初乾嘉学派开创的实证主义的风气,造就了空前的学术繁荣。其“实事求是”的基本方法,不仅对版本学、目录学、音韵学的发展有绝大的贡献,同时也造就了一种学术风尚,对清代中期社会、文化和思想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然而物极必反,清朝中期以后,朴学作为一种方法逐渐走向极端,学者往往偏离学问的意旨,而热衷于饾饤琐碎,困守书斋,严重脱离社会现实。汉学家们“毕世治经,无一言几于道,无一念及于用”[32]。乾隆后期,社会底层的不满不断积聚,无情地揭开了“太平盛世”的假象,将各种社会矛盾暴露出来。嘉庆、道光时期隐形的社会力量蠢蠢欲动,社会风气日趋腐化与堕落,正如陈旭麓先生所言,“嘉庆和道光君临天下的几十年间,一面是士林风气由饾饤琐碎转为忧患时势,一面是民间愁苦在积累中化为躁动”[33]。
对于考据之学的质疑主要集中在考据的无主题化或无中心化,是为考据而考据,“汉学诸人,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条,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34]。考据只是问道的门径,而非学问的终极目标,“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35]?鸦片战争前,魏源对考据之学“专务记丑,屏斥躬行”[36]给予了尖锐批评,“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圉,下不足苏民困,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37]?
随着清军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盛极一时的考据之学终于跌落神坛,渐为方兴未艾的经世致用之学所取代。所谓经世之学,即经世济用之学。与坐而论道的理学家和考据家不同,经世派不仅研究形而上学之道,而且重视研究与社会和人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学问。该派兴起时有两个重要领袖人物,一位是贺长龄,他曾于道光七年(1827)与魏源一道主编《皇朝经世文编》,该书收录清代名臣奏议或文章两千余篇,内容包括吏政、户政、礼政、兵政等时政、经济问题,被视作学术风气转变的一个标志。另一位是陶澍,他的作用在人才的汲引,萧一山先生曾说,“不有陶澍之提倡,则湖南人才不能蔚起,是国藩之所成就,亦赖陶澍为之喤引耳”[38]。实际上,不只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均与陶澍关系密切。
陶、贺作为“湘系经世派”的领袖,信奉理学但不崇尚清谈,始终关注社会现实问题,并能将理学与经世之学有机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套经世济用的实学思维。这样的思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最切合实际,最有可能解决社会问题。受陶、贺影响颇深的左宗棠在讲解义理与经世的关系时说,“先以义理正其心,继以经济廓其志”[39],即以义理作为自己的思想基础,然后在此基础上扩充和发挥经邦治国的才干,这是对理学经世宗旨最简洁而又最准确的概括。(www.xing528.com)
这一时期,还出现了湖南籍理学名家唐鉴,他是纯正的理学家,在方法上服膺桐城派。桐城派古文家主张明道需从文章入手,“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40]。唐鉴完全继承了这一认识,他说:“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内。”[41]他反对空谈义理,看重义理的经世意义,认为,“动谈义理而于事情有所不通,此不过村学究耳,难与言体用”[42],主张“儒者当识天下事,不当妄论天下。事事皆儒者所宜讲求,但不得其曲折,而辄持其是非则妄耳”[43]。他反对静坐书斋,倡导积极融入社会现实,“随事留心,即是阅历,即是学识,即是经济”[44]。唐鉴的学术视野并不开阔,但其克己极严,见解较新颖,对青年士子颇有吸引力,故在其周围团聚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就包括曾国藩。
曾国藩很推崇唐鉴的思想,曾师从唐鉴“讲求为学之方”,“唐公专以义理之学相勖,公遂以朱子之书为日课,始肆力于宋学矣”[45]。在孜孜以求高深义理的同时,曾国藩还与“蒙古倭仁公、六安吴公廷栋,昆明何公桂珍,窦公垿、仁和邵公懿辰及陈公源兖等,往复讨论,以实学相砥砺”[46]。这样,在唐鉴周围形成的理学小团体中,曾国藩对于理学的认识得以升华,他把汉学宗旨概括为“实事求是”,把宋学宗旨概括为“即物穷理”,认为二者有内在联系,他说,“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47]。“实事求是”和“即物穷理”都体现了传统儒学“力行”和“致用”的务实精神,具有实质上的相通性。
湘军早期名将罗泽南在加入湘军之前已是理学名家。他与唐鉴一样,反对将义理教条化,而强调用躬行实践充实和验证程朱理学,“所著不仅言理之作,凡天文、舆地、律历、兵法,及盐、河、漕诸务,无不探其原委”[48]。他说:“吾人为学,固当于身心下工夫,而于世务之繁琐、民情之隐微,亦必留心穷究。准古酌今,求个至是处。庶穷而一家一乡,处之无不得其宜;达而天下国家,治之无不得其要。此方是真实经济、有用学问。使徒自说性、说天,而不向事物上穷求,虽于本原上有所见,终不能有济于实用也。”[49]
正是良好的理学修养与强烈的经世意愿的紧密结合,才共同造就了学问与事功并重的湘军军官群体。他们不仅以理学所推重的克己、坚韧、有恒等品质要求自身,而且自觉运用理学的思维指导治军。如曾国藩强调要以礼治军,“带勇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50];甚至用理学的思维方法指导治军与作战,如李续宜治兵,“只实做程、朱主敬存诚工夫,终日静默,不妄言,不妄动,抱定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二语作主脑,其临阵则全是以静待动,谋定后发,虑胜后战”[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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