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内心秘密的知者

冯珉娟回信对我的这篇材料进行了评论，同时还谈了她的一些困惑——

李老师：

您好！

收到您的来信一个多月了吧，因了回信的难度和其他事情的干扰，拖延至今才回，请老师原谅我。

您寄来的材料及书信我反复读了，似乎更进一步理解了您所从事的是怎样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我把材料给了周围的同学看，反映各不一样，但在一个问题上引起了共鸣：“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对我们高中生活提出这样的疑问，也从来没有想到我们那时的生活居然还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如果这个老师是我的班主任该多好！”我的高中生活，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有点后怕，奇怪为什么竟然能够走过来。那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在学生和老师之间，还有一种可以称作“朋友”的关系，也不敢奢望对于人际关系、世态变换、个人生活（包括那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但在老师眼里一定是早恋的对异性的好感吧）上的难题还可以通过老师来解决、引导。当然也许老师学生都有责任，并且也许都有和气融洽相处的愿望，但谁也没有主动找一种合理的方式，真是可悲。我记得自己那时尽管在心里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对于老师，但在公开场合下所显示的是“比之若天，仰之若父”，断然不敢活得自由一点的——这当然不能排除我个人性格上的因素的。

来校后，法学理论老师给了一个论题——“评‘恶法亦法’”。10分制，班里同学得了8分，9分的很多，我只有6分。但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个题目可有两种或更多的看法：一种从法制程序而言，恶法若符合条件就一定是法；另一种因为真正的法体现的是正义，而“恶”没有体现正义，故恶法非法。我答的是前一种，一开始以为自己的观点错了。老师评讲时却没有肯定或否定哪一种观点，他让我们自己继续讨论，给我们6分仅仅是因为我答题方式和高中生一样按死板模式！就冲可以自由发表看法并且错了没有被一棍子打死，我庆幸我上了大学。并且对未来三年多的时间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四年高中给了我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老师让我谈一下自己高中生活的感受，并且提供点儿现身说法，我很感激您这么相信我，也很乐意去做。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决定寒假回来时把我的三本高中日记寄给您，但愿您能从一个极任性的，带欺骗自己的，虚荣心极强的高中女生的日记中捕捉到一点有益的东西。目前时间不允许我静心去写更多的体会，春节回来的日子里我愿能随时为您提供一点儿东西。

很激动，又写了这么多。我们21号放假，想老师为准备期终考试也很忙吧，愿您幸福，快乐！

此致

敬礼

冯珉娟　1989年1月10日于宿舍

真没有想到她如此信任我，愿意把自己的日记提供给我。我对她的这份信任表达了由衷的感谢。

李老师：

您好！

开学后一直处在极度抑郁状态，故拖了再拖才把日记本寄出，请您原谅。

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虽然对自己高中几年“心灵的阻击”曾颇珍惜，但希望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来读它，于是把它献了出来，在我这是一种解脱。看了您上学期寄给我的那份报告，知道老师想让中学生对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有一个极真实而不是虚假的模式的认识。我个人认为，何必要本着这个目的呢？（也许我还未完全认识您的行为）寒假期间见了几个中学生，言谈中他们的看法令我颇吃一惊，他们已远非当时的我们，用童心拥抱一切，对所有的假的东西已不表示怀疑，觉得本来是那样——尽管他们个人仍在追求真——可惜的是这种追求中已没有了那种天真率直的成分了。他们最大的苦恼不在于“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主义文明”与现实所见的冲突，而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特别是男女同学的关系。高中时期，我对和女生交往不太感兴趣，而是喜欢和男生在一起，特别是和有才华的。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有一种被督促着争取努力赶上他们的力量，而自己处处显示的也是较美好的一面，因此女友不多，有限的几个后来也大都作鸟兽散，在人际关系上，我败得很惨——虽然她们都认为我有“才华”，但已把它同我的人格分离了——我很自负。不久前读了一篇文章《请君珍视心中的爱》，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晚上总闷闷不乐，精神上感到很痛苦，因为我希望每个人都爱我，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鲜美的李子，而还是难免有对李子过敏的人！如果别人想要香蕉，我可以使自己成为一个香蕉，但我永远是一个二等品。而事实上我本来可以成为最出色的李子。如果我耐心地等待，那么喜欢李子的人就一定能出现！”假如让我再过一次高中生活，真应放下“恃才傲狂”的架子和那些“俗子”说说心里话，可惜，全晚了……

接下来的，大概是要向老师求助了。

请读者原谅我这里不能继续公开她写的内容，因为她向我诉说了她的一个内心的秘密，这属于她的隐私。我能告诉读者的是，她把她的心理困惑完全袒露给我，希望我给她以帮助，帮她摆脱困扰。

在说完自己的困惑之后，她继续写道——

李老师，您是第一个知道我内心秘密的人，寄来日记也多半为了我自己的解脱，看完后，如无兴趣保存，就替我把这三本日记毁了吧。唯一想知道的是，我以后怎么办？等您的回信，李老师。(www.xing528.com)

顺祝

愉快！

冯珉娟　1989年3月22日

读完她的这封信，我一下子感到手足无措，面对如此信任自己的人，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才能更好地帮她而茫然。我在思考，如何给她以真正有效的引导。因此，我暂时没有回她的信。不料，因为我没及时回信，她着急了——

李老师：

您好！

记得两个星期以前我就把日记本寄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得您的消息，我很紧张。当初寄的时候，我是没有挂号的，现在想起来，愈加担心，生怕邮路上散了以至于流失，因此非常希望您回信告诉我您收到了没有。

我不知道我提供的材料对您而言是否有用，也不希望您把我当成一个特别非同一般的典型来介绍给您的学生。只请您从一个近乎神经质的女子心理中（我总在怀疑自己神经有疾病）获得些启示以去治疗生活中与我情况类似的女生，如此，也是我的愿望了，如果老师有什么需要我说明白的，请您尽管提出来。

李老师，我非常想得到您的帮助，告诉我怎么办。

顺祝

愉快！

冯珉娟　1989年4月16日

我不能再让她焦急地等待了，我给她去了一封长长的信。我从心理学的角度，对她的那个困惑进行了分析和引导，因为涉及她的隐私，我这里不便说得太具体。

在这次的信中，除了对她的心理进行疏导，给她介绍了几种自我调适和解脱的方法。我还谈了读她日记的感受——

从文字表达来看，你是很会写文章的。有些段落真是精彩极了，至少我在中学时代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那时候我擅长写“大批判稿”）。虽然上了大学，你也不放弃写作的练习，争取写出几篇好文章。另外，你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女孩子，“我要回家”等好些情节使我很感动，同时也看到了你的倔强与坚韧，你真正是自己奋斗出来的，这对我班女同学很有启发（遗憾的是，我不好在班上念你的日记）。我衷心希望你保持自己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读了你的日记我又一次深切感到，当好一名老师太难太难了，你对你的老师有许多细致的分析评价，我想，我的学生也会如此苛刻地分析评价我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知道的大多是“好话”，这是假象），你不喜欢你后来的语文老师，从请教“襟”“带”二字中看出了他的浅薄，读到此处，我情不自禁地提醒自己道：千万不要成为这样的“先生”啊！总之，读了日记，我对自己能否当一名真正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竟然缺乏自信心了。当然，我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尽力而为的。从这个意义讲，你是我的老师，我真心感谢你啊！

听宁玮说，你叫她告诉我，“不要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我理解你是为“耽误”了我的时间感到歉意。不要紧，这样的交流，只会充实我所热爱的教育工作，若放弃了这些，才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呢！愿继续与你保持联系。你的三本日记，我一定要妥善保存，我还想研究一下，以后一定退还你。

拖了这么久才回信，再次致歉！

李镇西

1989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