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闻春晓开始通信的时候,我却很少和冯珉娟通信。在收到她写的那封关于杨守丰事迹长信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了。因为我知道复读一年的艰辛,我不能再打扰她了,让她专心致志地补习吧!我在心里祝福她明年考上大学。
果然,第二年,我收到了她从武汉寄来的信,信中说她已经考上中南政法学院,她感谢我对她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我回信很短——
冯珉娟同学:
你好!
很意外地收到你的来信,对于你考入中南政法学院,我表示诚挚地祝贺!
真诚地希望你能发奋学习,成为一个对民族有较大贡献的人。
最近一年来,我对教育进行了一些思考,越发感到危机重重。限于条件,我没能写杨守丰,但我写了另一个中学生——宁小燕,也是一个已死去的、令人惋惜的女生。我通过她来解剖我们的教育。
关于这个学生的悲剧和我对教育的剖析,请你去找今年7月8日的《中国青年报》看看,第一版就是我的长篇文章。
另外,我班有个学生叫宁玮,非常朴实善良,而且很有上进心,我想让她和你交朋友,保持通信。好吗?我相信你们能够成为互相信任的朋友的!
这两天正是我忙的时候,不多写了,以后再谈。
愿随时听到你取得进步的消息!
1988年9月27日
的确是这样的。一年来对杨守丰之死的叹息渐渐被对另一位自杀少女的愤怒所取代。这愤怒当然不是对已经自杀的少女宁小燕而言,而是对我们的教育。那一段时间,我用了相当多的时间来思考解剖我们的教育。
我主动把宁玮介绍给冯珉娟,让她俩成为笔友通信。我感到宁玮和冯珉娟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来自农村,都纯朴善良,都面临高考压力,我想让宁玮能够从冯珉娟那里获取一些在我这里得不到的养料。
后来,冯珉娟和宁玮果真成了好朋友,但她在给宁玮写信的同时,也依然给我写信,倾诉她的一些想法——
李老师:
您好!
几个星期前收到宁玮来信,感到她很坦率,同时由衷羡慕她有这样一个班主任。
上周我通过高中时一位老师找到了《中国青年报》上您的那篇文章,恕我直率地说出我的观点:宁小燕不应该为追求“直”和“真”碰壁而大惊小怪,更不应以生命为代价去“殉道”。您想通过这篇文章引起教育者注意,恐怕作用也不怎么大。高中时候,起初我也对这个世界有过真的要求,那时我佩服刘晓庆,“有棱角,有个性,不掩饰,不造作,做到真”(我的日记)!班里有干部玩把戏,我和她争论,她很激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振振有词:“这话是对的。但是具体到人,最后生存下的‘适者’,组成一个什么世界?!”但后来我变了,您想由老师方面主动去保护“花朵”依其天性自由生长,但是老师方面所处的环境又比学生所认识的世界美妙多少呢?要求老师在对上级磕头烧香喝了醋之后再转过身来对着花朵吐出甘露,恐怕很难。每每想到处世,我便想到守丰,她不动声色冷眼洞察这个世界和不卑不亢的潇洒风度令我五体投地。高中时我当班级编辑,也用宁小燕一样的调子公开过我的心曲。老师评语:“切不可对生活有一种冷漠的俯视感!”为此我感激他,他令我反思,使我学会宽容,不知不觉容忍了看不惯的东西,竟奇迹般地会选择性地热爱这个世界了。很遗憾宁小燕没有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她可悲。一切都很正常,只不过她竟以死来控诉,她竟不正常了——我如是想。(www.xing528.com)
我爸爸也喜欢大惊小怪。昨天课上收到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的来信,和一张简报,是我爸的一篇散文。我哭了一节课——为我自己,为父亲,为只有三个大学生的我那个村。高考落榜之初,我只觉得与“中”了的相比,我们将在同一地点相会,只不过以不同速度跋涉。爸爸让我再去复读不可拖延,我冒大雨步行三个小时联系单位;好朋友与我中断书信……只有那时,从别人的表现中我才自己紧张起来,以为我自己确实很险。但认识到这点有什么用?除了心理上加重了负担。我确实生活水平有限,我上学只靠辍学的当纺织女工的16岁的妹子。我感激父亲和妹子,但我不想用啃咸菜穿破衣服学好功课来表示,我看不起,又不想牵一发动全身。明年我就贷款,吃,穿,买书,人格……我都不想低人一等。毕业后一千两千我都自己还。(班里同学很可笑,以为山东农村来的,都是穿对襟褂子,说着“俺”,或满脑子儒家循规蹈矩思想,或腰里揣着大欠款单。)爸爸散文虚构了不少,那个结尾大煞风景,我没有给他写信,即便写也不用这个调子。他竟为能借到200元钱而感到自豪!(“男人在哭的时候,也是笑着的!”)早知道考上大学能引得爸爸心里翻江倒海激动不已,我宁肯种地。也许我对生活认识太浅,我太没人味吧?但这千真万确是我现在的想法。
老师,我觉得您与我一中时的那个老师很像。我什么话都敢说。女孩子到了高二、高三都生活得很惨,要克制情绪上莫名其妙的烦躁,要反抗实际并不太完美的东西的诱惑,很累。而所有男孩子都在幸灾乐祸,大叫“女孩到了高二高三全完了”!我感到不平。我很渴望您能理解并且帮助好您班里的女同学。
知道您很忙,我不想让您非回信不可,只是我自己感想太多,觉得说出来痛快。
此致
敬礼
冯珉娟 1988年11月18日
她的坦率让我感到了她对我的信任。我在班上向学生们读了她的这封来信,让大家讨论。通过和她的通信,我从更广阔的层面了解我们的教育对象。我越来越觉得,单纯的政治思想教育远远不能解决处于青春期的所有学生的困惑。我开始了新的德育尝试。我给她寄去了我写的一篇长篇报告文学《德育的困境》,我回信说——
珉娟同学:
你好!
来信使我想了许多,并且将信全文读给我的学生,也引起了学生们的共鸣。
这学期以来,我在许多场合讲课或作报告,都“大肆兜售”我的观点:传统教育——首先是德育——葬送了不少青年,已到了非重建不可的地步了。当然,如同你说宁小燕不会对改变教育现状起多大作用一样,我的呐喊也未必奏效,但中国的教育总需要一批“滚雷英雄”,我愿为此作出最大的牺牲。与此同时,我在班上针对中学生特点开了一个“青春期讲座”,注意,不仅仅是爱情教育,而是针对高中生的心理特点,他们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烦恼苦闷而进行的心理辅导,这个讲座在学生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最后被要求在全校讲。我的讲座内容并不新鲜,但学生们如此欢迎,这只能说明我们平时的教育是何等脱离学生心灵!
因此,我倒很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些现身说法,以充实我的教育。我真希望我的学生不要再受骗了!
寄来一份过时的材料,是我半年前写的,现在看来已不怎么样,不过反映我当时的真实思考。你可翻翻。
我现在在研究中学生,很想听到中学生真实的内心想法。如果你能够为我提供一些帮助,特别是能够给我一些现身说法,我将非常感激!
祝好!
李镇西
1988年11月29日
我寄给她的《德育的困惑》是我半年前用心写成的,我从各方面全面剖析并批判了现行德育的指导思想和模式,从大家司空见惯的想象中提出了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当时我给周围的人看,有人说我“深刻”,有人说我“偏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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