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在紧张的工作中,我的心灵深处多了一份惦念与忧思。我常常收到许多学生来自大学的书信,每当这时,我总是忍不住想:宁玮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而每每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宁玮刚进高中的第一个周末因想家而流泪的面容……
终于收到她的来信,已是第二年6月了。那时,我已调到了成都玉林中学。信是从北京寄来的,她说她现在在北京西四的一家酒店打工,干得还不错。“老板挺信任我的!”信的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乐观。随信还寄了一张照片:天安门前的宁玮一脸灿烂的笑容。
这次我没有回她的信,因为我7月份就要去天津讲学,我打算路过北京时去看看她。
那天,我在北京下车时,正好遇上瓢泼大雨,我真想在车站直接乘车去天津算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宁玮,于是,在风雨中,我挤上了公共汽车……
当我出现在宁玮面前时,一向举止娴静的宁玮,居然兴奋得跳了起来“呀!是李老师!”
接下来是我们滔滔不绝的“龙门阵”。我了解到宁玮确实干得不错,老板的确很信任她,最近特意安排她收钱管账。而且这里的打工妹、打工仔们都很敬重宁玮,在我们交谈的时候,几位姑娘和小伙子都在远处羡慕地看着宁玮。
她去为我冲茶时,我无意地翻了翻放在桌上的顾客留言簿,上面几乎每一页都是对“宁小姐”的夸奖。
一晃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起身告辞,但宁玮硬不让我走:“我已经给厨房说好了,你一定得吃顿便饭!”我看她急得好像要哭了,只好说:“好吧今天我就吃宁玮一顿!”
一桌丰盛的饭菜,简直让我不敢动筷子:“宁玮,你这……”
“没什么,不费钱的!”她又补了一句,“我们老板对我可好了!”
吃饭时,她提起当年我给她的五元钱,由此又谈到我对她的“关心”、“教育”云云,颇有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意思,我却笑了:“那我可赚了呀!”
我又提醒她在保持善良的同时,接物待人也应多长一点心眼儿。她点头称是:“您放心,我会注意的!”好像是为了让我真正放心,她又悄悄对我说:“老师,您看那个小伙子——”她用眼色给我偷偷指了指远处正在忙活的一个英俊小伙子,“他正在追求我,可我没同意。因为我觉得他这个人不大实在。”
在送我去赶车的路上,她突然硬塞给我一个东西:“这是我给小晴雁买的连衣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拿出一个黑色的皮革小包:“这是我送给万老师的!”连我女儿和爱人她都想到了!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告别宁玮后,我已不像原来那么担心她的处境了,相反我庆幸她找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而且我相信她会在酒店干得很好的。
然而我想错了。两个月后,我又收到宁玮的来信,但不是寄自北京,而是寄自她的老家“四川省彭山县黄丰乡中和村四组”:
李老师:
您好!
自八月中旬后,酒家情况不怎么好,人心浮动,月底酒家只好转租给别人。我的工作也调动了,到了另一个大酒家(西直门立交桥南侧)上班。但过去没几天,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天酒店来了几个顾客吃饭,他们吃着吃着不知为什么就吵了起来,后来竟大打出手。后来,一个喝红了眼睛的男子顺手抓起桌上的一个盘子,向另一个女人砸去!我见状赶忙扑上去拉那个女人,可是,盘子却砸在了我的鼻梁上,顿时血流满面。到医院一看,鼻梁骨折了……
于是,我只好回家养伤。
当然,回家后的日子是无聊的。我想重返学校补习,因为我现在毕竟挣了几千块钱,可以供自己上学了,我实在是想读大学;可是,小弟还在上学啊!于是,上学的机会又错过了。那天,我收到赵琼从大学寄来的信,还没看,我便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李老师,我很清楚我在家也做不了什么农活,父母也希望我出去继续找事干。我现在有三条路可走:一是重返学校,争取考大学;二是学个专业,挣钱养活自己;三是返京打工。究竟下一步怎么办,我仍拿不定主意。我很想到成都来看看您,望得到老师指点,可我现在的伤还未完全好。
我想,等橘子成熟了的时候,我再来看老师。
学生 宁玮
1991年9月27日
读完信,我百感交集:宁玮啊,宁玮!明知飞旋的盘子会砸伤人,你为什么还要扑上去呢?我又一次为她的善良惶惑起来了。她的大学梦仍然没有破灭,我是支持她的。而且凭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只要她经过一年的发奋补习,她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我本来准备给她回信,鼓励她补习功课准备明年考大学。但想到她“橘子成熟了的时候”就要来看我,一算时间,不过还有一个把月。所以,我便没有回她的信。
但是,“橘子成熟了的时候”她并没有来,也没有一封信寄给我。
是她的鼻梁留下了什么终身残疾而不好意思来看我吗?是又得了什么重病了吗?是她进了补习班,紧张的学习使她无暇给我写信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我意想不到的其他什么事变呢?……我这样不安地猜测着,同时,也盼望着。
一年过去了,没有消息。
两年过去了,没有消息。
三年、五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
宁玮,你在哪里?
宁玮,你还好吗?
1996年10月,我到长沙出席中国教育学会第十次年会刚回到学校,同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告诉我,有一个人曾经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不在,对方便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叫我回来后去个电话。
当时,我根本没有把这个电话和宁玮联系在一起,可是,当我拨通电话话筒里便传来一个声音:“您是李老师吗?我是宁玮啊!”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宁玮”、“林伟”、“凌卫”……同名同姓的很多呀!于是我谨慎地问道:“请问你是哪个Ning Wei?”
对方急切地说:“李老师,我是你的学生啊!”
我也更加激动地说:“啊,宁玮啊!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成都。现在在四川省委党校旁边的××酒楼。”(www.xing528.com)
……
足足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仿佛一放下电话,宁玮就又会失踪似的,于是不停地追问,不停地回忆,不停地叙说……她说她几年来一直在外奔波,干的都是餐饮;她说她的弟弟终于大学毕业,现在已是一位中学教师;她说她是去年下半年到成都某酒楼的;她说她现在就住在成都,而且已经成家,爱人是一个厨师,孩子也快满一岁……
我再次为宁玮而庆幸:好人应该一生平安!
几天后,我收到她的来信。
一周以后,我一家和宁玮一家在光华园酒楼相见。宁玮自然比过去显得更加老练了,几年奔波的风尘好像还蒙在她的脸上,使她看上去仿佛是一张有些发黄的照片。但她那双善良的眼睛,仍是那么明亮。
我们约定在不久的时候,召集在成都的老同学在此聚会,畅叙友情。
但是,在新年前夕,我几次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过了元旦,我去酒楼找她,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
我和宁玮又失去了联系。我翻出她前次给我写的信,按信封上的地址“成都市外北梁家巷爱民路94号”写了一封信寄去。
然而,没有回信。
不过,这次仅仅过了半年,我便又得到了她的回音:
李老师:
您好!
您年初写给我的信,我最近回四川才看到。让您担心了,实在对不起!
“光华园”终于还是没能维持下去。从“光华园”出来后,几次想给您打电话,都没有勇气。春节过后不久,我们几个姐妹应邀到H省L市为一个即将开业的大酒店做筹备工作。忙了一段时间,酒店终于开业,而且生意一直不错。仅仅两个月,酒店的名声就在L市打响了。我很高兴,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两件事:
头一件发生在5月初。一个与我挺熟的客人头晚在酒店用餐,第二天中午他打电话来说价值近两万元的项链丢在酒店。他要我帮忙找找。我很快向上层经理反映此事,没想到他们并不在乎,认为是顾客讹诈,想找“赔偿”。客人跑了两趟,经理都没露面,他一怒之下报了警。警察很快过来调查,并把两个服务员带到派出所拘留24小时。见被抓的服务员受委屈,我又着急又难受;见经理爱理不理,我又气愤又无奈。我尽量在经理和那位客人中间调解,没想到经理认为我轻信客人,偏向客人,而不维护酒店利益;客人呢,又认为我不相信他,很气我。最后,事情不了了之,可我的心里却难以平静……
再有一件,就刚发生不久。5月下旬的一个晚上,酒店来了一帮不速之客,他们大吃大喝,吃了两千多元。后来故意找茬,说有一个菜没做好,我再三解释他们也不听,我急忙把厨师长给叫出来亲自作解释。没想到,厨师长刚刚讲了一句话,他们就大施拳脚,大声侮骂,厨师长当场被打昏过去!情急之中,我报了“110”。
第二天,被打的年轻厨师长和他在酒店当服务员的女友双双辞职。他们悲愤难忍,准备到省城上告、申诉。我也很同情他们,也很难过,于是我再一次去派出所,请求他们让打人的人来给厨师长赔个不是,我找到一位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年轻警察请求他帮帮忙。没想到他劝我别管这事,甚至最好别再在这家酒店干了。他又说我脾气太直,太坏,爱管闲事。又说我们“招惹”的是当地有名的流氓地痞,当地人提起他们就谈虎色变,何况我们是外地人呢?
李老师,你未身临其境,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几天我是怎样过的!干餐饮这行当已好几年,可这是头一次与流氓、无赖打交道。不管怎样,我是没有忘记高中第一天坐在教室里,看到那黑板上方的一行大字:“团结、善良、正直、向上。”眼见这样的现实,我心里很痛苦。最后,我大哭一场后,便决意不在那里干了!
面对好不容易找到而又失去的工作和高薪,我没有犹豫,毕竟人活一辈子,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比什么都重要!我和爱人回到了四川!
李老师,从迈出乐山一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过着辗转不定的生活,虽然在每一个地方我都干得很卖力、很出色,也深受老板器重,但这行当始终不稳定,成都的家又很拥挤,待着难受。有时我真想一个人找个地方过着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可我又舍不得儿子和丈夫,于是只好委屈自己,姑且过着这游荡而平庸的生活!
好,就写到这里。
祝老师全家幸福!
学生 宁玮
1997年6月6日
又:李老师,这几天忙着找工作,所以信写好后一直搁在那儿,今天才寄出。过两天我要和我爱人一起到北京颐和园一个酒家上班,所以你收到信后别再回信。我到北京后再跟老师联系。
我不知该怎么评论宁玮这封沉重的来信。面对邪恶,她没有躲避更没有同流合污,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一向和蔼温柔的宁玮,居然在一些人的眼中成了“脾气太直,太坏”、“爱管闲事”的人,这恰恰说明了她的高洁她的正直她的疾恶如仇!对于她发出的某些激愤之辞,我已不想再对她进行什么自以为是的“引导”了。我相信,她的人生信念和她今后所面临的生活会使她更加成熟也更加坚韧的。
直到我7月份和家人一起上北京旅游前,她都还没有来信。
7月25日,我和爱人及女儿游颐和园时,我们甚至还怀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发现宁玮那熟悉亲切的身影……
我再次与宁玮失去了联系。
前不久,我去广汉市参加四川省青年教师语文教学大赛。当我上完课走下讲台时,几位青年老师围了上来,要我签名并请我合影。我欣然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照完相,其中一位看起来特别朴实精干的小伙子突然问我:“李老师,您还记得宁玮吗?”
我一惊:在这个地方,居然有人提起“宁玮”!我连忙问他:“你是……”
小伙子有些自豪地说:“我就是宁玮的弟弟!现在在彭山青龙中学工作,和您一样,也教语文。”
“啊!你就是宁玮的弟弟!”我激动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他就是宁玮。
我问他宁玮的近况,可他说:“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姐姐几年来一直是东奔西走。不过,她应该回四川了。”
茫茫人海,宁玮在为自己的理想而不停地奔波着……
当我写到这里,又禁不住想:此刻宁玮又在做什么呢?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太担心她会和我失去联系。因为说不定哪一天,我又会突然收到她寄自某某酒店的来信;或者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提起话筒,里面会传来宁玮那亲切的声音:
“李老师,您好!我是宁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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