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演 吴飞跃 秦晓宇
总撰稿 秦晓宇
制片人 蔡庆增
高楼林立的繁华景象。飞机掠过。镜头一转,来到一个破败的城边村,人来车往,尘土飞扬。
新工人剧场外的院子里,几个孩子在嬉闹,无忧无虑的,他们都是皮村打工者的子女。
飞机划过天空,出画。随着杨炼的讲述,镜头缓缓移动,从高处裸露金属支架的剧场顶棚,掠过印有工人头像的招贴画,聚焦剧场内或站或坐的观众。一个孩子懵懵懂懂但又专注的神情。
著名诗人杨炼(画外音):
朋友们,我相信在几千年的中国诗歌历史上,这场中国工人的诗人朗诵会,是会留下它深深的印记的。它是当代活的中国,真的中国,体现在文字里的中国。而中国工人实际上是第一次把这个中国原版的,真正的生存经验,注入诗歌形式的思考里,再次让中国的诗成为有形式的、有生命的、有深度的这样一个完整的创造物。第一位要在这里朗诵的诗人乌鸟鸟,这位从2003年开始打工的农民工诗人,多年来,他习惯了……
一场工人诗歌朗诵会正在举行。
杨炼:……在自控生产的机器旁写作,把诗写在工作表格的背面,下班时候再修改。因此那一张报表,既是他工人的履历,也是他诗人的履历。下面我们有请乌鸟鸟朗诵他的《大雪压境狂想曲》。
镜头跟随乌鸟鸟的背影移动,来到舞台中央。舞台背景是带有“新工人”字样的物品。投影上有两个字:序曲。乌鸟鸟站定,转身,一张清秀的脸流露出些许紧张。观众静静地等待着。音乐起,乌鸟鸟沉默片刻,开始朗诵。
中国到处都在下雪,呼应着乌鸟鸟的诗篇。雪景跟他朗诵的场景来回切换。音乐继续,转为激昂、沉郁。东京、罗马、伦敦、纽约等地大雪飘飞。几位农民工所写的与全球化有关的打工诗歌,出现在西方大都市的雪景中。
乌鸟鸟朗诵
乌鸟鸟:
天上的造雪工厂。机械的
麻木地制造着美丽的雪花
超负荷的劳作,致使她们吐起了白沫
泄漏的雪花
成吨成吨地飘落。我的祖国顷时惟余莽莽
三十个省的微笑,顷时被压成了哭泣
国境线被压坏了,军队昼夜抢修
天地间,唯民工白茫茫的脑袋
斜露于风雪外。
灾难的地球,正往下雪的那边
慢慢 慢慢 慢慢地倾斜
字幕:刷,刷刷刷,中国,我制造的鞋子
踏遍了七大洲
——池沫树《最后完工》
字幕:我青春的五年从机器的屁眼里出来
成为一个个椭圆形的塑胶玩具。
出售给蓝眼睛的孩子
——谢湘南《前沿轶事》
字幕:我每天劳碌不停
为了在一个工厂里和平地安排好整个世界
——郑小琼《工业时代》
字幕:我像流水线一样的光阴,和最新款手机一起打包
贩卖到大洋彼岸,等候下一个轮回
——许立志《打工仔》
片名
以黑白分明的雪景特效推出片名:我的诗篇灰霾的天空。镜头缓缓推移,或俯瞰或平视大全景的工业区。工业区不见人影。
字幕:许立志《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窦文涛(画外音):
沿线站着
吉克阿优
陈年喜
邬霞
许立志
郭金牛
池沫树
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
整装待发
静候军令
只一响铃功夫
悉数回到秦朝
窦文涛的声音冷峻而严厉。当他朗诵到“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时,出现工人排成整齐的方阵准备上工的场景。当他读到最后一句时,出现了兵马俑坑,镜头也从工业区外景,转入烟柱兀立、炉火熊熊的钢铁厂以及加工企业的流水线车间。
炼钢厂
伴随着带有催迫和威压之感的快节奏音乐,一组工人们在各种流水线上机械劳作的快镜头被组接在一起。他们紧张忙碌,日复一日。音乐戛然而止。
富士康工厂门口朝向不同方向的监控摄像头。铁丝网里有影影绰绰的工人。密集的下夜班的工人,走出工厂大门。
许鸿志(画外音):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
监控
许鸿志一身黑衣,沉郁、哀伤地朗诵弟弟所写的诗。读罢深深地低下头去。
许鸿志:
……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字幕:许立志兄长许鸿志
许立志是富士康工厂的工人,已跳楼自杀
醒目的富士康公司厂牌。各种网。工人宿舍楼都装上了防跳网,工人们在防跳网内的走廊上活动着,像监狱一样。忽然传出火车行驶的声音。
字幕:富士康是美国苹果公司全球最大的代工厂
厂区安装了各种网,以阻止工人跳楼
防跳网
铁轨交错、延伸。城市与河流向后退去。吉克阿优正在写诗。他的儿子在对面座位上,望着窗外。车窗外浮现出村庄与城市交替的景致。
吉克阿优:你老家在哪里?
儿子:不知道。
吉克阿优:你老家在哪里,以前不是教过你吗?
儿子:我不懂。
吉克阿优:你老家在四川对不对?你回去干吗呀?
儿子:我回去玩的。
吉克阿优:回去玩的?你回去不是要去阿普爷爷那里
呀?阿普爷爷,戴帽子的那个,去不去呀?你是彝族,
知不知道?彝族人!要回家到阿普爷爷那里去过年的。
儿子不理吉克阿优了,开始玩玩具。车窗外又出现了城市景象,吉克阿优一手支颐,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镜头回到他写的诗上,是一首题为《迟到》的诗。
字幕:吉克阿优
彝族充绒工 打工七年首次回家过彝年
吉克阿优回家途中
山乡全景。吉克阿优和儿子走在高高的公路桥上,又走过乡间小路。闪回吉克阿优在羽绒服厂充鸭绒的情景。
吉克阿优(画外音):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路边的彝族人。背着婴儿的彝族女子。一个小孩子拿着一根脏兮兮的烤肠。
三个小女孩。吉克阿优给乡亲们发糖。
某彝族小孩(彝语):给我吃,给我一块。
吉克阿优(彝语):来,小男子汉,给你糖。
吉克阿优(彝语,跟小花说):给小花姐姐吃糖。
吉克阿优(彝语,跟父亲说):快回去烧火吧!酒放在后面了。
吉克阿优(彝语,跟儿子说):爷爷,还认得吗?爷爷在你后面呢。走吧,回家吧!
吉克阿优跟村里两个染黄了头发骑着摩托的时髦青年打招呼。
他被孩子们簇拥着,上了一道斜坡,朝家门走去。
镜头缓缓推移,土掌房,墙头长着仙人掌和茅草,墙脚堆着柴禾。院子里有两只鸡,咕咕叫着。
镜头继续推移,屋子里都是一些很寒酸的家具,火塘的火已熄。一张旧床。
村民(画外音,彝语):逮猪喽,我们来逮年猪喽!
吉克阿优家
身穿民族服装的乡亲们走进吉克阿优家小院。几个小伙子开始逮猪,猪挣扎着,叫唤着。吉克阿优的父亲拿着锅与炭火,对着猪做了个仪式。年长者和儿童在一旁围观,吉克阿优也饶有兴致地用手机拍摄。大火熊熊燃烧,炙烤着已被宰杀的年猪。炊烟飘散,山野静穆。
逮年猪
一锅热腾腾的炖肉。吉克阿优和几个表妹坐在地上,用手抓着一边吃,一边聊天。
吉克阿优(彝语):在家里还能吃到过年的祭肉。像我这样在外面打工,就没办法从父母那里学到我们的传统,传承不了祖辈的族规。我们就不像彝族人了!
妹妹甲(彝语):我妈妈说,应该去打工。我觉得好玩。
妹妹乙(彝语):在哪里过日子都行,不去打工也可以过得好,在家里也挺好玩的。
妹妹丙(彝语):出去打工挺心疼父母,想到自己一走就不能帮父母干农活了。但是,看着朋友们打工回来,衣服很漂亮,钱也挣回来了,感觉自己很不争气,挺窝囊的。(笑)
大凉山(延时摄影)。吉克阿优的父亲在院子淘米,嘴角漾着微笑。吉克阿优在院子里站着,有些恍惚。
吉克阿优(画外音):
好些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建起小楼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
我的土掌房
父亲笑呵呵
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他的拐杖又长高了不少
挂在房梁上的红辣椒。发出橙黄色暖光的灯泡。火塘里,火舌摇曳。坐在床边的吉克阿优摘下帽子,放在床头,然后静静地望着火塘。
吉克阿优(画外音):
而母亲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旧床上,今夜我必须做梦
因为我错过了祭祀
彝寨里的亲人
田野之上,云卷云舒。鸡在树上打鸣。狗在窝里打盹。音乐戏谑欢快。
字幕:广东化州
失业叉车工乌鸟鸟的家乡
乌鸟鸟家院子
乌鸟鸟起床,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地去洗漱。
乌鸟鸟(画外音):我辞职很大程度与计划生育有关系,因为我之前生第一个女孩,包括我结婚,我也没有跟公司说,我一直是保密的。然后我家里不想我只生一个,希望我再生一两个,因为超生的话,在我那个工厂迟早会被它查出来,迟早要炒掉,那这样还不如自己走。
乌鸟鸟:每年到年底,那些年轻人一般都回去相亲,我一共跟三个女孩相亲过,可能选择我老婆好一点,她有一点胖的那种。她原来有点胖,就是说胖胖的女孩对生养什么的会更好一点,就是这样。(笑)
乌鸟鸟妻子:他回来,目的就是为了找老婆,就回来了三天,然后我跟他见面,他还见了两个女孩子,之前。跟我见了面之后,还跟一个女孩子见了面。我跟他反而没话说,他跟后面那个女孩子说了,就是谈了一个晚上,后来他跟我说的。我问他,你为什么不选她而选择我?他说有话说也不代表有感觉,就一直在那里聊聊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笑)
乌鸟鸟妻子:对他这样一个男人,我就觉得他太古板了,对生活对什么都是一窍不通的。他在他的诗里面,那个世界里面他就可以畅游,但是在生活上他真的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生活上的很多小细节、家里面的风俗人情,他什么都不管。
绿意葱茏。一只鸟停在牛背上。乌鸟鸟在地里干农活。他身上那件T恤印有北岛的一首诗《时间的玫瑰》。
字幕:牛彻底退出了耕耘史,静静地为餐桌养育肉
祖传的游戏,正在孩子们中间消失
——《家园狂想曲》
乌鸟鸟做农活
与乌鸟鸟家乡风光迥然不同的苍茫秦岭。一条蜿蜒的羊肠山路。镜头定格在几间土坯房。
字幕:陕西丹凤
爆破工陈年喜的家乡
陈年喜家
陈年喜的妻子在厨房忙碌,一口大锅蒸腾起的雾气,弥漫了她的身影。另一间屋子,一双大手掀开躺柜,取出一把剃头推子。陈年喜在镜子前低头整理着。他扶起缠绵病榻的老父亲,让他半躺在自己怀中。
陈年喜:往上,往上。
陈年喜:别动。
陈年喜给父亲理发。
陈年喜(画外音):
爸,你的头发全都白了
像后坡地里收了棒子的秋玉米
爸,我越来越像你了
只有头发还有区别
只有头发把我们分成了父子
爸,空秸秆说出季节的深
你疏疏白发说出了什么
年喜给父亲理发
吉克阿优的叔叔在屋里劈树枝。一个碗里装着捆扎好的小树枝。响起念经咒的声音。屋外风起云涌(延时摄影)、土掌房、火塘、盛装彝族少女、围在火塘边的家人、吉克阿优父亲苍老的面容等一组快切的镜头。一只作为祭品的小乳猪惨叫着,被人拎着在火塘边和家门口做“反诅咒”仪式。一柄染血的刀插在门槛上。整个过程简朴、神秘而略带恐怖,小猪的惨叫又增添了几分凄凉。
吉克阿优(画外音):像我们这个寨子有56户,但是剩下真正住下来的估计不到20户了。就是回来这两天我去看看,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年轻人能有体力劳动的都出去打工了。
做完“反诅咒”仪式的小乳猪被拿到火塘上炙烤。吉克阿优将一杯酒一仰而尽。彝族老奶奶吹口弦。彝族小姑娘玩手机。
吉克阿优(画外音):自己不去保护自己的文化,跟着潮流走,慢慢慢慢,自己民族的文化就没有了。像我们寨子,现在做祭祀的一个法师都找不到了。我们在写诗,自己心里就很担忧。
吉克阿优(画外音):
做一场反诅咒的仪式越来越难了
反诅咒仪式
吉克阿优身穿民族服装深情地朗诵着。观众纷纷拿出手机拍摄
吉克阿优:
逮只小猪转转脑壳容易,却请不到真正的毕摩
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人,谎称晚辈都已到齐
但愿先祖还在,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
悠扬的口弦声。全家族的人一起合影,笑容灿烂。夜深人静,亲人散去,吉克阿优和父亲在火塘边对坐,都有些心事重重。父亲抽着兰花烟。吉克阿优给父亲斟了一杯酒。
吉克阿优:你没钱了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也没有多少工资,但还可以省下一点。我们在那边是有多少花多少。
父亲没回答,继续抽烟,过了一会儿说:我的黑头巾,我自己缠好了。等我死了,你们就可以直接戴在我头上了。以前是曲木波普给死者戴头巾,现在他也去世了。等我们老死了,也就没人会缠头巾了。
父亲整理自己的头巾。吉克阿优拨着火炭,火苗高高蹿起。父子久久无言。
卡车驶过田野。
乌鸟鸟打包行囊。女儿拉住他,哭着不让他走。他的妻子抱着女儿,望着窗外乌鸟鸟远去的身影。
乌鸟鸟离家
陈年喜把行李捆在摩托车上。母亲和妻子跟他告别。
母亲:注意身体啊。
陈年喜:嗯,没事。
陈年喜发动摩托车,绝尘而去。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响起,仿佛催促一样,打工者总是为了家而离开家。
乌鸟鸟望着车窗外。火车前行,铁轨延伸。窗外越来越繁华。音乐停。广州火车站。乌鸟鸟扛着印有机器猫的编织袋,走出车站。站前广场熙熙攘攘。
小贩(画外音):移动电源充电宝,特价35块一个。
乌鸟鸟背着行李走出车站
乌鸟鸟在南方人才市场的显示屏前驻足观望,然后去一些公司的招聘摊位前应聘,他想找一份叉车司机或内刊编辑的工作。
乌鸟鸟:我说你们有没有应聘这种?
招聘者甲(年轻男子):没有。
乌鸟鸟:没有吗?
招聘者甲:嗯。
招聘者乙(年轻男子):叉车司机和内刊编辑,我们公司没有这些职务的。
乌鸟鸟:哦,这个没有?
招聘者乙:对。
乌鸟鸟继续在人才市场逡巡。一张招聘启事,高薪聘请人事主管和销售经理。
乌鸟鸟:
狼藉的古老丛林,淋着微凉的露水
月光泛滥,远处传来了恐怖的人声
母袋鼠赶紧将后代,搂于怀中
加快步伐。身后紧跟着胆小的萤火虫
乌鸟鸟因自己说不好普通话而面露惭色。
乌鸟鸟:可能我朗诵得不太好。
招聘者丙(中年男子):我说真的,我还不是很了解。
我这个年龄是五十几,但是我觉得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一种理想,一种追求。我只能这样说。
乌鸟鸟屡屡碰壁,流露出郁闷的表情。
乌鸟鸟:你们公司要招这个吗?内刊编辑。我会写诗歌。
招聘者丁(白发老者):你这个是开叉车的,是吧?
乌鸟鸟:叉车也可以,这个内刊编辑也可以。你们有内刊吗?这是我的一些作品。
招聘者丁:我这个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你看我这个。
你会写诗,你肯定是懂,我这个是做什么行的,你懂不懂啊?
乌鸟鸟:运输。
招聘者丁:对呀,是运输的,物流的。你开叉车的,我有叉车开,这个人多了,就不需要。写诗的,我这里就不需要写诗的了。我都没有文化,写这个就不懂。看可以看,是不是啊?看看可以。但是没有这个本事,没有诗歌,我没这个文化。我是搞物流的,我是赚钱的。有文化就赚大钱,没文化就不能做。做生意没文化就做不了,是真的。你看一看马云,马云是几年工夫啊,赚多少钱!我们中国最富是他。他脑行嘛,他用人家的钱换钱嘛。他不用出钱,在银行贷五十万出来就做出几千亿出来。是不是啊?
乌鸟鸟并不认同,但插不上话,只能无言以对。
招聘者戊(年轻女士):有些人在一个黑暗的社会当中,有些人还是很美好的。但是你看到的都是黑暗的一面,有没有看到美好的一面,有没有想过描述一些美好的事情。
乌鸟鸟:有,有。
招聘者戊:可能就说大的环境,你觉得还不是很理想。有些事情的话,你碰到的事情或者是某一个人的话,给你的印象应该也是挺好的。没有写过这样的一些事情吗?
乌鸟鸟:没有,为什么我没写呢,因为美好的东西很多人都在写。肯定要与众不同,然后才能突出你的价值。
招聘者己(壮年男子,语速极快):你这份工作到底适不适合你,你做这份工作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这是最主要的。所以我就直白地跟你说,帅哥,是什么呢,了解之后你再做考虑。看到底适不适合你,行与不行,你做这份工作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能赚到钱咱们就做,赚不到钱咱们就不做。就是以后,你在广州这样一线城市发展……
乌鸟鸟落寞地走出人才市场。
乌鸟鸟扛着那个印有机器猫的编织袋,汇入广州街头的人流中,这些人大都是外地来的打工者,拎着大包小包。
乌鸟鸟(画外音):
傍晚六点,肩抗铁轨的人挤满庸俗的大街
他们吹着不同籍贯的口哨,表情复杂
乌鸟鸟驻足,街头一则招工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仰起头,流露出恍惚迷茫的神情。
(画外音):三等奖获得者是乌鸟鸟。
富丽堂皇的大厅。乌鸟鸟走上领奖台,拿下话筒。
乌鸟鸟:我叫乌鸟鸟,我是一个工人。我写诗有十年了。
(插入乌鸟鸟走在广州街头继续找工作的镜头。)
乌鸟鸟(画外音):这十年来我大概写了几十首,数量不多,但我一直在打磨。
他紧张地突然忘词了,尴尬地抿了抿嘴。观众报以掌声。
乌鸟鸟:它们对我的意义非凡。感谢评委们对我诗歌的认可,我一定会继续写下去,谢谢大家。
乌鸟鸟走进地铁站。地铁穿过明亮的站台,行驶于幽暗的隧道……
乌鸟鸟在地铁站台
爆破工陈年喜和老德进入幽深的矿洞。
字幕:河南灵宝
前方传出爆破声,一阵烟雾。陈年喜攥着一根粗粗的绳索,攀缘而上。
陈年喜(画外音):岩石是强硬的,要把它拿下来,我们得比它还要强硬。我觉得人生它本身就是战斗,甚至是以弱抗强、以卵击石的战斗。如果你向它妥协,那你就是失败者。
又一次爆破。几位矿工忙碌着,冷不丁又传出爆炸声,大家吓了一跳。
某矿工:哎呀,好吓人。
矿工们边走边聊,只留下陈年喜和老德在那儿准备下一次爆破。
为减少扬尘,陈年喜用水龙头冲洗工作面,并把发动机固紧。
字幕:陈年喜
爆破工 从业十六年
陈年喜:我曾经写过一首劳动的诗,诗中我是这样写的:劳动让人活得有劲,劳动也让人死得放心。
陈年喜操作水钻。钻杆刺入岩石。粉尘扑面而来,年喜和老德并没有戴护具。机器发出很大的噪音。陈年喜就在一小圈光亮中劳作着,四周漆黑。
字幕:多少现实深处的炸与裂
一根铁骨,找到了写作的秘意
陈年喜整理引线。
陈年喜:老德,到后面把那个接起来。
陈年喜拿出一根雷管,安放在钻眼中,并用铁棍把它推到尽头。
他把长长的引线固定在洞壁上,然后跟老德离开爆破现场。
一声巨响,碎石崩飞。二声巨响,烟尘弥漫,碎石流泻。
字幕:生死有命,历史也有命
好一个繁华如狼烟四起的时代
陈年喜和老德返回爆炸现场。陈年喜刨掘着被炸出的矿石和矿粉,仔细观察矿体的品位。
陈年喜:矿可以啊,这个矿看来应该可以。像这种矿体品位比较高,氧化,半氧化。
陈年喜用撬棍刺探炸开的矿眼。
陈年喜(画外音):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年喜和工友在矿洞中
陈年喜穿着矿山上那身迷彩服,朗诵诗歌。观众表情严肃。
陈年喜: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矿洞空镜。
陈年喜(画外音):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接连三声巨响,烟尘弥漫整个矿洞,然后慢慢散去。
陈年喜(画外音):《炸裂志》写于去年,那时我在南阳的一处矿山连续工作四个月,没有休息一天。
金矿洞
陈年喜:我母亲就是在我干活的有天夜里打过来电话。她查出食道癌,晚期。本来我父亲就是半身不遂,他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我听到这个真的就像要炸裂一样。
矿洞空镜。
陈年喜(画外音):要炸裂但是还不能炸裂。我们写一点诗歌,也能传达一些我们对生命、对生活的一些想法。
镜头缓缓移动,定格在正对着矿洞口的方向。音乐起。
字幕: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我选择爆力,劈山救母
陈年喜在矿洞中走着,整个人隐藏在头灯刺眼的光亮中,在光明与黑暗的强烈对比下行进。
陈年喜(画外音):我们巷道打得越深,越看不到光明。
又是一天周而复始的劳动:打眼、装药、炸裂。烟雾散去。陈年喜以慢镜头朝洞口走去。
陈年喜(画外音):我们的生活真的像走夜路一样。走夜路你就大声歌唱。如果某一个时候听不到我的发声了,那就是我走远了或者是不在了。
陈年喜走出洞口,曝光过度的拍摄,使他的身影就像溶解在日光中。音乐渐止。
字幕:美人济贪 英雄济富
没有人上过梁山
年喜走出矿洞
矿山工棚的大远景。陈年喜和工友们吃晚餐,一盘辣酱是唯的菜,三个人轮流用酒瓶盖喝酒。
陈年喜:我给你倒。
工友甲:好了。
面对苍山落日,陈年喜吼起了秦腔《铡美案》。
陈年喜:
陈州放粮救民命,
皇亲国舅害百姓。
包拯放粮陈州地,
贪官奸商都肃清。
字幕: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真情和真理 皆在民间
陈年喜往洗脸盆里倒水,洗脸,洗澡。脏兮兮的工衣挂在墙边。屋子里很冷,但他已习惯了在寒冷中洗澡。
字幕:每夜,零度以下的寒窑
我洗去硝烟和矿粉
工友们已经睡了。陈年喜坐在床头,在一张用杂物支撑的桌子上写诗。镜头一转,他躺坐在床上读书。
陈年喜(画外音):
儿子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年喜在写作
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
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儿子 爸爸累了
一步只走三寸
三寸就是一年
儿子 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
爸爸还能够走多远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
但还看不清那些人间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陈年喜放下书,把灯泡拧灭。工棚里一片黑暗。
字幕:陈年喜突然被矿上开除 两个月工资被扣押
黑黢黢的制衣厂,只有包装车间灯火通明。女工邬霞在窗前熨烫一条吊带裙。
她从吊带开始熨起,每一道工序都做得那么认真、细致。她的额头沁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邬霞(画外音):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邬霞熨衣服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
让你在湖边 或者草坪上
等待风吹
像花儿一样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吊带裙 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 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下夜班了,包装车间的灯被一一关掉。一片黑暗(www.xing528.com)
邬霞(画外音):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鸟瞰深圳。一个破旧的楼间距很近的小区。邬霞边走边介绍
邬霞:我们住在这儿,这叫翠景花园。翠景花园听起来呢,好像是一个高档小区。其实这里一朵花都没有,根本不能说是什么花园。(笑)其实它是农民房,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我们是农民,我们来到这个城市又叫农民工。
邬霞:这里。
邬霞用深圳居住证扫了一下门禁,进入楼道,上楼。
邬霞:我们搬了三次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字幕:邬霞
33岁,打工19年
邬霞和父母还有她的两个女儿一起生活。墙上有一张大大的邬霞的艺术照,很美丽,但照片已残损褪色了。
字幕:我不会诉说我的苦难,就让它们烂在泥土里
培植爱的花朵
——《我不是没有想到过死亡》
邬霞抱着小女儿。一些耐旱型的绿植。衣柜前,邬霞一件件地拿出自己的吊带裙。
邬霞:我最喜欢吊带裙。虽然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但是我的吊带裙还是一直挂在衣柜里,没舍得收,有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这个裙子现在已经比较旧了,有点烂,但是我还是没有扔它。因为买了一件衣服,你就对它有感情了,(我)很喜欢吊带裙,所以更加舍不得扔了。这个当时在市场上买的时候才25块钱。这个在地摊上面买的,才20块钱。那是我妈妈帮我买回来的,因为她知道我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风一吹的话,它就这样飘起来了,就很好看了。
几件吊带裙特写。
邬霞:在工厂里面天天加班加点,穿着工衣,天天穿一样的。那个衣服是直筒式的,显示不出身材,更不要说什么腰形了。但是那个时候我也非常想穿漂亮的衣服。买的裙子才25块钱,到晚上加班之后,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因为洗手间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我就穿着裙子,从上床爬下来。大家都已经睡觉了,我穿过走廊,跑到洗手间里面去,洗手间那里比较黑。那里有一扇窗户,就把那扇窗户当镜子,穿着裙子转一转。
一条洁白的吊带裙挂在窗前的晾衣绳上。
邬霞(画外音)只有那几分钟,可以感受到穿裙子的快乐。
邬霞给小女儿哺乳,眼光里充满怜爱。大女儿菲菲在紧锁的铁栅栏门内向外张望。生病的父亲领着菲菲在外面玩耍。
字幕:爸,生活有多艰难,就有多珍贵
我们的小屋就是暴风雨中宁静的鸟巢
邬霞哺乳
灰暗的工厂。邬霞心事重重的样子。上工前,她在走廊徘徊。
邬霞(画外音):我觉得我就像那个石缝里面的草啊花啊什么的,就算有一块石头压着我,我也一定要倔强地推开那块石头,昂起我的脑袋,向着阳光生长。
字幕:我是工厂灰墙
也是工厂灰墙上的爬山虎
又是夜班,工人们在机台前忙碌,有的裁剪,有的缝纫,邬霞继续熨烫吊带裙。
邬霞(画外音):我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我觉得诗歌最能抵达人的灵魂。我希望别人看到我的诗歌能感受到美好。
邬霞把熨好的吊带裙打包好,用一辆小拖车运出车间。
邬霞(画外音):
吊带裙 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 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邬霞穿着洁白的吊带裙,落落大方,非常美丽。
邬霞: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穿吊带裙的邬霞
邬霞一家去莲花山游玩。他们站在山顶,眺望高楼林立的都市。
邬霞妹妹:我总感觉那边是有大海。
邬霞妈妈(画外音):深圳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邬霞:香港在那边。菲菲,我们看那边,可以看到香港。
全家人跟邓小平的雕像合影。大女儿菲菲一直在哭,就是不愿合影。
邬霞父亲:邓爷爷是我们老乡,今天我们是特意来跟他合个影。
邬霞:小平爷爷。
邬霞父亲:小平爷爷,你叫爷爷。我们是叫老乡。
菲菲就是不叫,扭过头去。邬霞父亲无奈地笑了笑。邓小平的雕像,坚定地望着前方。音乐起,像某种追问。
音乐延续。一些年轻人在玩轮滑。镜头慢慢摇过来,几十位农民工讨薪无门,露宿地下通道。
字幕:2014年12月27日 北京朝阳门附近地下通道
讨薪者露宿地下通道
音乐延续。邬霞静静站着,开始朗诵。这一幕与地下通道讨薪民工的画面混剪在一起。农民工吃方便面。一名女工在硬纸板上写字。
邬霞:
我们来自村 屯 坳 组
我们聪明的 笨拙的
我们胆怯的 懦弱的
如今 我们跪着
对面是高大明亮的门窗
黑色制服的保安 锃亮的车辆
我们跪在地下通道 举着一块硬纸牌
上面笨拙地写着
“还我们血汗钱”
地下通道的讨薪民工:给我们血汗钱!我们毫无惧色地跪着!
讨薪民工一齐跪下,脸上是悲愤的神情。写字的那名女工倔强地举着硬纸牌。
玩轮滑的年轻人对此视而不见,脚下滑出美丽的弧线。音乐止。
跪着的讨薪者
陈年喜拎着一个大包,走在县城里。
字幕:陈年喜仍未拿到工资
陈年喜扛着大包,走向家门,他的母亲在家门口等着。俩人进屋。
陈年喜跟卧病在床的父亲拉家常。
陈年喜:盖这么厚,冷吗?
父亲:冷!
陈年喜:这……吃饭行不行?
父亲:还能吃半碗饭吧。
陈年喜:上厕所呢?自己走不了?
父亲:走不了,五六天能解一回手。我不是不想吃饭,吃不了饭,拿啥解?
陈年喜:腿一点没劲?
父亲:站都站不起来了。这种病只有等死了。地方干部都是在胡闹。有权的、有钱的,我的年龄搁在这儿,以为我不晓得吗?
陈年喜:我妈没有低保?
父亲:你妈没有。
母亲(画外音):我根本就没有低保。
父亲:把这些都写写,发到网上。
家徒四壁的景象。
陈年喜:妈,你头发比原来白得还好点。
母亲:头发白还是白,脸红了。
陈年喜:摔跤了?
母亲:弄柴禾刮的,这么多日子都好不了。
陈年喜回到自己的房间,随手摆弄桌子上的小物件。
陈年喜:还和我离家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干净、整洁。
陈年喜拿起梳妆台上的结婚照。
陈年喜:这是我的结婚照,我是1997年结婚的,17年了。这当中还有首诗是当时我写给我爱人的,虽然写得不好,但是后面几句我挺喜欢,我读读:“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这个已经被水浸泡过了,很浊了。
相框中的情诗
陈年喜将相框放回原处,走到床头。
陈年喜:这个是我们结婚时候的枕巾,也17年了,整整17年了。
他用手摩挲枕巾,把它铺平。特写相框里那首诗。厨房里,妻子正在给暖瓶倒水,陈年喜走进去,握住妻子的手。
陈年喜:来,我倒,我来,让我来。
老井的妻子在厨房做早饭。天还黑着,老井就要去上班了,他骑着自行车,消失在淮南的夜色中。
字幕:安徽淮南
老井在自己的衣柜前换好工装,对着衣柜里的镜子,照了照。他穿过走廊,走向矿井。
字幕:老井
煤矿工人 从业25年
老井在衣柜前
下井前,矿工们纷纷摘下安全帽,用它来打卡。他们排队等候着。老井随人流朝矿井走去。
老井(画外音):刚来的时候,下井的感觉就好像是下地狱一样,因为地心深处的那种环境,那种超强度的体力劳动。
广播(画外音):信号发出,严禁上罐!信号发出,严禁上罐!信号发出,严禁上罐!
矿工下井
装满工人的罐车开始下井,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工人们面无表情。罐车快速地向大地深处下沉,头顶的光亮一直在收缩,收缩,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光斑。这个过程是如此漫长。
工人们低着头,矿灯照耀彼此。一双起了老茧的手。老井有些出神的侧影。
罐车开始减速,猛地一震,触底了。
井下世界由黑屏淡入,从矿顶慢慢摇下来,定格于悠长昏暗的前方。有些诡异、沉重的音乐起。
字幕:地心深处狭长、弯曲,幽闭的庙宇
指向乌黑的宗教
——《黑典》
老井跟大家一起出了罐车,朝各自的工段走去。
老井(画外音):我们戴的安全帽,在井下也是一种地位和权力的象征。黑帽子都是普通工人,假如戴红帽子,都是管理人员。
老井一个人行走在矿道中,脚步声很清晰。
字幕:有人拧亮了矿灯行走
仿佛乌云点燃了闪电
——《幽冥之旅》
老井(画外音):一个人在没人的巷道里走,老是怀疑身边有人跟,后面有人跟着你;老是怀疑头顶的巷顶上有人走路,这就叫疑神疑鬼吧。
运煤与矸石的小火车,在井下行驶。工人行进。污水汩汩流淌。老井和工友们清理堵塞的沟渠。
字幕:煤层、石缝间的老魂灵——
无色。无味。无情。
——《瓦斯》
音乐止。清理完沟渠,老井开始挖煤。
老井(画外音):
煤层中 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 仔细听 却没有任何动静
不去理它 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 生怕刨着什么活物
谁敢说哪一块煤中
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 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 深绿的鸣叫
几小时过后 我手中的硬镐
变成了柔软的柳条
镜头推移,掠过漆黑的煤壁。掘进机发出噪声,巨大的钻头看上去很狰狞,它旋转着,把煤层削切下来。传送带滚动。
老井用石子在地上写着什么。
老井(画外音):在这个世界上两百年以前没有大型煤矿,两百年以后也许也没有。这是段特定的历史时期,又赶上现在我们是社会转型期,所以井下的一些事情需要让人知道。让当代的人知道,或者让后来的人知道。这就是我的写作目标。
老井:我这个人不信仰其他的东西,我只是把诗歌当成了我的信仰。
挖掘机继续工作。老井看着煤炭源源不断地在传送带上传输着。快下班的工友们相互抱怨。老井在满载着煤的传送带旁行走,一脸煤黑。
字幕:又度过幽深而平淡的地心一日,
马上可以痛饮阳光了
——《采煤工》
老井跟工友们用安全帽打卡,进入罐车。罐车上升,工友们满面煤灰。
罐车抵达地面,自动滑出两辆运矸石的矿车,长方形,像棺材一样,带来某种不祥的预感。
运矸石的矿车
老井走在淮河边的煤码头。他在河边拨弄一只空蚌壳,看它沉浮于水面。不远处,吊车用抓斗为运煤船浇水,以防止扬尘。老井望着苍茫的河水。
字幕:苍凉的淮河上
运输船缓缓行进,黑茫茫的
老井在淮河边
淮南东方煤矿全景,围墙上的公司名称已漫漶不清。老井步履沉重地走在废墟中。
字幕:东方煤矿
2014年8月19日发生矿难,27人死亡
老井在封闭的矿井前垂首伫立。
字幕:井口被政府封闭,21具遗体留在矿井深处
他突然跪下。
老井: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一些面目模糊的煤矿工人在井下劳作的情景。
老井(画外音):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灰烬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一双粗糙的大手掬起一捧煤。老井乘罐车升井,一边继续朗诵他这首《矿难遗址》。悲怆的音乐起。
老井乘罐车升井
老井:
兄弟们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
都装入我的体内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移动的坟墓
殓载上你们所有的残梦
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
先晒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让它们赶紧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一年
仍未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罐车继续上升,上升,直至(深圳城中村)楼群挤压的逼仄的天空。
老井(画外音):我觉得这是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但是时代高速发展的成果并没有让大多数的人特别是底层的人都享受到。就是说阳光没有公平地照在所有人的身上。
城中村楼房
字幕:许立志《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嘈杂的市声涌入狭小的出租屋。许立志的大哥许鸿志在收拾整理弟弟的遗物。
许立志租住过的小屋
床下是几个酒瓶子,桌子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惠特曼的《草叶集》,一本是《生如蚁,美如神——我的顾城与海子》。许鸿志将小阳台上挂着的弟弟的衬衣收回来。当一切收拾停当,许鸿志就关门出去了。整个过程,许立志的诗以字幕的形式一行行地给出,仿佛一个幽灵在默默诉说。
字幕: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会走进我的房间
把凌乱的桌椅摆好
把发霉的垃圾倒掉
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
那首没来得及写完的诗会有人帮我写完
那本没来得及读完的书会有人帮我读完
最后是那抹长年没拉开的窗帘
帮我拉开,让阳光进来逗留一会儿
再拉上,然后用钉子死死钉住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收拾完这一切
再帮我把门悄悄带上
鸿志把门带上
许鸿志四下张望。
字幕:许立志长兄许鸿志
富士康公司保安在巡逻。富士康公司醒目的厂牌。
字幕:许立志生前采访录音
许鸿志迎着刚下夜班的人流,失魂落魄地走向厂门口。
记者(画外音):上夜班就会很困,是吧?
许立志(画外音):对,加班的话是10个小时。
记者(画外音):10个小时?
许立志(画外音):对。
记者(画外音):如果夜班是几点到几点?
许立志(画外音):夜班是晚上的8点到第二天的7点。
记者(画外音):11个小时?
许立志(画外音):嗯。大部分时间是站着。上个厕所你还要登记申请,还要打报告。
记者(画外音):那你爸妈不知道你在写诗是吧?
许立志(画外音):没有,我没有让他们知道。
记者(画外音):可能怕他们会说你不务正业?
许立志(画外音):对,一方面他们可能也不是很理解;另一方面有时候你里面写了一些苦的东西,我觉得让他们看见了也不好。我的亲人我没让他们知道我在写诗。
许鸿志趴在铁丝网上,望着里面的工人。
富士康保安:不能拍,赶紧走!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富士康宿舍楼都装上了防跳网。工人们在安装了防跳网的走廊上聊天。隐隐传来椰胡的演奏声。
许立志的父亲拉椰胡。客厅墙上挂着基督教的年历,印着《圣经》中的一句话:“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一张床上,立着许立志的吉他,断了一根弦。许立志母亲悲痛地哭泣着,许鸿志安慰着她。父亲嘴角抽动了几下,忍住没哭。电风扇兀自旋转。镜头转向屋外的树木,小巷传来《丢手绢》的童谣。
许立志家人接受摄制组采访。
母亲:他非常节俭,吃东西从不挑食。不管做什么菜,叫他吃他就吃。他很听话、很乖。知道家里是务农的,比较艰苦,平时回家也会帮着做家务。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很乖,很听话。
父亲:没有发生这件事,我们不知道他一面在外面打工,一面还在写什么诗歌。在我的印象中,现在写诗好像没有什么出路。和这些搞科技的、搞发明创造的相比较,这个价值就差得很多。中国重视诗时,应该是在清朝以前有科举制度的时候。出生在那个时候,只要诗能写得好,那你就有仕途的希望。但现在已经是不同了,社会在变嘛。这是我的观点,不是我不支持。现在的社会,你没有钱,没有地位,难哪,真难,真的很难。特别是一个农民家庭,真的很难。
许鸿志:因为富士康发生过类似这种跳楼的事件。他去了之后,我们一直都很关心他。就说你如果有什么不满,如果压力太大就辞职,就不要在那里做了。他也都说没事,就是还行吧,各方面都还行。反正是这样。他也没有跟家里人说他在外面有多苦多累,可能就是能承受他就自己承受了。
父亲:他的性格比较内向,坏就坏在这里。他从来把一切的痛苦都一个人担着,从来不向父母发泄,也不向兄弟讲。
许鸿志:他没有倾诉出来。
一个习作簿的特写。
字幕:许立志小学时的作业本
作业本背面是许立志上小学时所写的几个字:中国人 忍
许鸿志(画外音):《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忍
许鸿志: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我们管它叫作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
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乌鸟鸟在观众席上认真地听着。当许鸿志朗诵完,灯光暗下,一位女观众已泪水盈盈。
观众眼泪盈眶
一段完全静默的监控录像:显示许立志于2014年9月30日13点46分26秒走出17层电梯。他先是向左拐,发现是办公区域立即折回来,疾步走到窗前。这时他几乎已处于监控的拍摄范围之外了。不过,监控可以拍摄到办公区域那里的玻璃,里面映现出许立志模糊的身影。他在窗前滞留了一会儿,然后纵身一跃。音乐陡起。
监控中的许立志
大厦从白天到夜晚的蜕变,依旧人来车往,一切如常。
字幕:富士康工人许立志在此跳楼身亡
音乐继续。许鸿志望着刚下夜班的富士康工人走出厂区,走上天桥。
字幕:我几乎是爬着到达车间
这昼夜不分的刑场
低角度拍摄富士康厂区外的工业废水汩汩流淌,不远处的霓虹楼宇显得很渺茫。
字幕:在黑暗里一次次发出 无声的求救信号
再一次次地听到 绝望的回响
——《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许鸿志走在天桥上,双腿像灌了铅一样。
字幕:无视工人集体爆发集体失眠
集体死亡一样活着
发展的轨迹用血书写
——《发展与死亡》
许鸿志走过天桥
许立志的一张照片:在富士康公司附近的过街天桥上,他倚靠着栏杆,望着天空,身上是一件绿白格子衬衫,风华正茂。
许立志
字幕:远航
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不再熬夜和加班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当诗歌隐去,镜头缓缓推近照片。
字幕:许立志
(7.28.1990-9.30.2014)
许立志的微博截图,发于2014年10月1日0点0分,内容是:新的一天。
字幕:许立志的最后一条微博
许立志微博
许鸿志怀中,是弟弟的骨灰罐。汽车疾驰,大海出现在窗外。
弟弟的骨灰
许鸿志紧紧抱着弟弟的骨灰罐,穿过幽暗的地下通道,走向大海。
小船沿着夕光临时编织的一条丝绸之路,驶向大海深处。许鸿志依然紧紧抱着弟弟的骨灰罐,他面色凝重,难掩疲惫与愁色。海天苍黄,夕阳照耀着小舟和孤岛,几只海鸥飞向远方。
许鸿志: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许鸿志读弟弟的诗
许鸿志把弟弟的骨灰撒在大海中。雪白的骨灰在海水中弥散开,就像满天飞舞的雪花。
字幕:灾难的地球正往下雪的那边
慢慢 慢慢 慢慢地倾斜
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骨灰撒入大海
乌鸟鸟手足无措地站在产床前。大夫擦洗新生儿。在大夫的指导下,乌鸟鸟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
乌鸟鸟陪产
又生了一个女儿,乌鸟鸟的妻子有些不开心。
乌鸟鸟:又睡了。
乌鸟鸟把新生的小婴儿抱到床上,小家伙似乎睡着了,但忽然睁开一只眼睛。
片尾曲前奏起。
婴儿睁开眼睛
工人诗歌朗诵会结束了,工人诗人均已离去,新工人剧场恢复了空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字幕:我的诗篇
我沉默的诗篇原是机器的喧哗
机器喧哗,那是金属相撞
金属的相撞却是手在动作
而手,手的动作似梦一般
梦啊,梦的疾驰改变了一切
一切却如未曾发生一样沉默
新工人剧场
字幕:片尾曲《退着回到故乡》改编自工人诗人唐以洪的同名诗作
字幕:从北京退到南京
从东莞退到西宁
从拥挤退到空阔
从轰鸣退到寂静
退到泥土、草木
从工厂退到工地
从机器退到螺丝
从工号退到名字
从衰老退到年少
从衰老退到青春年少
从衰老退到青春年少
故乡依然很远
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再从年少继续后退
退,继续退
退,继续退
退到母亲的身体里
那里没有荣辱,
那里没有贵贱
那里没有城乡
没有泪水
那里没有贫穷
那里没有富贵
相遇的 都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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