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龙 李超
青春电影,简言之就是以青年为主人公,讲述青年故事的电影故事片。当然,青春电影是一种相对概括的类型,蒂莫西·谢里将青春电影分为校园青春片(youth in school)、青年犯罪片(delinquent youth)、青年恐怖片(youth horror film)、青年科幻片(youth and science)和青年爱情片(youth in love and having sex)。[1]本文所涉及的青春电影,是指2010年以后,国内影视公司制作、出品的院线电影。这类电影以校园为主要叙事空间,以青春爱情为主要叙事线索,以过去与现在双时空交错叙事为主要形式。为方便叙述,本文将本文研究范围所规范的电影,统称为“青春电影”。青春电影一直都是世界电影中的重要类型,自2010年以来,青春电影在中国电影市场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对其中所重点抒写的“怀旧”进行叙事学上的分析,对于了解这一电影类型有一定意义。
叙事视角是叙事学理论中的重要概念,简单来说,就是“谁在看、谁在说”的问题。叙事视角的确定,往往关系到对待世界的态度以及故事讲述的直接效果。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说道:“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2]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将叙事视角分为三类:第一类为“无聚焦”或“零聚焦”,即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事视角;第二类为“内聚焦”,即“叙述者=人物”的限制叙事视角;第三类为“外聚焦”,即“叙述者<人物”的限知视角,采用“外聚焦”,叙述者只描写、表现看到的而不做评价。与文学的讲述不同,电影因为摄影机的存在,更多是在展示,在电影中所建构的事件被隐含的叙述者从多角度展示,而角度的不同则涉及对事件观察角度的不同。为便于论述,本文首先从电影文本的角度切入叙事视角的分析,包括对外视角及内视角的分析。
“所谓‘外视角’,即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外;……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作为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从自己目前的角度来观察往事。由于现在的‘我’处在往事之外,因此也是一种外视角。”[3]因为当代青春电影所呈现出来的浓重的怀旧叙事意味,其叙事往往是通过现在的“我”(叙述者)去回顾过去的事件。比如《匆匆那年》的叙事主线,就是处于现在时空的陈寻对于15年前和方茴的初恋故事的回顾;《同桌的你》则是林一对于10年前和周小栀的爱情故事的回顾;《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也采用了同样的手法。
回顾性视角,即外视角的运用,使得叙述者“我”所讲述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采用这种视角一方面使“我”的讲述具有强烈的个人痕迹,同时这种“回顾性”是此时的“我”回顾“彼时”的我,不但饱含着个人的情感,也使得回顾有着浓重的审视/回忆的意味。比如《匆匆那年》中,七七问陈寻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认识多少年了。正在洗漱的陈寻回忆起他和方茴的故事,画面由现在转向过去,与之伴随的是陈寻带有追忆性质的画外音:“15年,都15年了。原来我们的故事已经这么长了。在所有的记忆支离破碎之前,我还能够记得起什么呢?是学校里郁郁葱葱的树荫,是阳光下散发的青草芬芳,是体育课上的哨声和嬉笑,是雨后石台边的水洼,是那副崭新的桌椅还未磨损的边角,是新学期课本的油墨香,是同学少年们奔跑的身影。我记不起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是怎样出现的。只清楚地记得在操场上她的脸。那天,她刚转学过来。”距离往事已经15年之久的陈寻,在偶然的情况下又回忆起曾经初恋的爱人,“我还能够记得起什么呢?”这样一句自问,让人不禁感慨岁月的无情,但同时也体现了现在的“我”对既往的审视——那些不曾忘记的,都是刻骨铭心的。当高中时代的陈寻从球场回到教室,看到正在办板报的方茴,处于现在时空的陈寻再一次用画外音表明了这个片段的重要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她望向我的那一瞬间,我喜欢上了她。后来方茴告诉我,那时候她每天放学总是特意骑车绕过操场,她说,这样就能看到我。她也知道,我故意反穿校服就是为了让她一眼看见。那时候的校园,到处都藏着我们心照不宣的快乐。”“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那时候”这些具有时间性的词语将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在话语的沉重与画面的轻快所形成的对比中,让人体味到时间带来的沉重和感伤。赵静蓉说:“按照怀旧在词源学上的意义沿革,心理时空正是产生怀旧的根本原因。它不仅导致了怀旧主体的现实心态的失衡,还直接影响到他们对过去与现实的价值评判,诱使其想当然地认为过去比现在要好得多,正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失去了曾经在往昔岁月中拥有的好东西。”[4]回顾性外视角的运用,成为电影中现实和过去对比的重要依据。过去是陈寻与方茴惨淡却不无欢乐的初恋故事;而现实中的陈寻则是迷离于灯红酒绿的世俗世界之中,通过一夜情来抵消孤独的生活“孤独者”。显然,对于初恋的重新体认,成为他在现实中实现精神超脱、重新认识自我的一个重要手段。
在外视角中,除了居于现在时空的陈寻、赵烨、林嘉茉等人的回忆叙述之外,在电影《匆匆那年》中还设置了一个与《罗拉快跑》中的警卫相似的角色——七七。从叙事层面来看,电影中七七的视角是典型的外视角——事件的旁观者。在叙事学理论中这一视角被称为“戏剧式或摄影式视角”,而在电影中,七七确实也一直在拿着摄影机对“陈寻们”进行记录。所谓“戏剧式或摄影式视角”即“故事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像是剧院里的一位观众或像是一部摄像机,客观观察和记录人物言行”[5]。电影叙事和小说叙事有着明显的区别,我们无法完全借用传统叙事学理论中关于视角的分析来对电影进行剖析,但不可否认的是,《匆匆那年》中,七七的作用就是对陈寻等人做出观察、评价。电影中,林嘉茉追问七七:“我看你一直在追问过去的事情,方茴的那些事,……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打听这些到底想知道什么?”七七回答:“我就想知道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你们这样活该!”于是,“90后”的七七成了事件的旁观者、倾听者、记录者以及评价者。
在电影中,七七不参与叙事,但是却在观察并推动叙事。电影中的故事因她而被追忆,电影中的人物为她所评价。电影开场,就是在酒吧中的七七拿着手机给“姐姐”打电话。这一方面是为了设置悬念——“姐姐是谁”,同时也是通过“姐姐”暗示七七“90后”的身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90后”的七七面前,那些尚且年轻的“80后”们——包括银幕前的观众——成为不折不扣的“大叔大婶”“老年人”。于是这些“老人们”玩着充满怀旧色彩的游戏——“我曾经”,但是“你们所谓的‘曾经’全是吹牛,只有老年人才吹牛呢!”
通过七七的不断追问,电影“很好地表现出主人公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和对过去青春岁月的怀念,似乎也是拿美好的过去对长大成人之后的现实做出无声的谴责”[6]。成长总是伴随着阵痛,只有“曾经沧海”,才会怀念既往平凡的美好;只有变得世故、圆滑,才会渴望曾经的天真烂漫。所以在电影中,当“陈寻们”久别重逢,他们会相互自嘲“你糙了”“你老了”“你变猥琐了”“你变庸俗了”,不管是“糙”“老”还是“猥琐”“庸俗”,都是在以曾经的眼光来审视现在,用“残缺”的现在去怀念“完美”的过去,继而用过去的幻想来弥补现在的“残缺”。这是因为“怀旧由之生成的特定情境限定了怀旧主体必须是有过一定生活阅历的人,或者是经历过岁月的沧桑,或者是承担过背井离乡的苦楚,或者是在现实生活中感到紧张和疲惫,或者是遭遇到理想的受挫与幻灭等等。天真无邪的儿童不可能怀旧;……怀旧总是发生在那些成熟的然而却不乏焦虑感的成年人身上”[7]。作为成年人的“陈寻们”,他们事业成功,经济富足,但是这些外在的、物质的充实却无法抵消精神上的“残缺”——至少他们是孤独的。于是,作为外视角的七七,一方面观察、体认着“陈寻们”的孤独,另一方面又追问或引导“陈寻们”的回忆与怀旧。在这一过程中,通过正视镜头的方法,七七的追问又指向在场的观众,继而实现认同,激发起在场观众的怀旧感:你们已经或者即将老去,现实是多么无奈,怀念一下曾经的美好岁月吧。
就怀旧的意义层面而言,青春电影的回顾性叙事是典型的外视角,即现在的“我”在看过去的“我”,也就是“谁看”的问题。但是,当我们进行转换,从“谁说”这个角度出发,外视角就会变成内视角,也就是“我”在说我自己的故事,实现第一人称的叙述。
内视角就是“内聚焦”,按照热奈特的分类是“叙述者=人物”的限制叙事视角。在申丹等的分析中,内视角主要可细分为四种: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和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8]在当代青春电影中,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我”展开回忆,将“我”所经历的故事,以饱含着浓重的“我”个人情感色彩的话语讲述出来。具体来说,就是在电影中“我”的画外音的反复出现。就“谁说”这一角度而言,这种方式是典型的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具体而言,这种内视角又可以分为固定式第一人称体验视角和变换式第一人称体验视角。
在固定式第一人称体验视角中,作为“我”的历史亲历者,电影中常在第一时间将担任回忆者、叙述者的主要角色“我”展示出来。在虚构的电影中,“我”只是虚拟的角色,但是作为故事中的回忆主体,“我”是明确的叙述者。“第一人称叙事带来的美学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以后,我们破除了电影观众不带个人感情的(因而是虚假的和抽象的)视像,获得了一种更接近于正常感知过程的理解方式。”[9]这种所谓“正常感知过程”是与现实中的情感体验类似的、包含个体认知过程的情绪体验,主要通过叙述者“我”在叙述过程中第一人称代词“我”的使用,使得在场的观众由缺席抵达在场,由旁观他者的故事转为亲历自己的历史,实现了与叙述者的情感认同。电影《同桌的你》开场,通过“我”的画外音介绍了我的身份和事件,“我”叫林一,“现在”是2013年7月11日。然后,通过“我”收到一份来自初恋情人的婚礼请柬——这一明显带有激发怀旧的事件,从“我”的视角展开对过去事件的回忆。为了凸显“我”的回忆性质,在叙述过程中,“我”的画外音配合相应的画面反复出现,用以交代具体的回忆时间节点,比如“1993年9月1日,礼拜三,那是我见到周小栀的第一面”,“1995年1月1日,礼拜天,初三元旦联欢会上,我为周小栀演奏了我唯一会使的乐器”,“1996年,发愤图强的我,正式转入文科班”,“1998年10月7号,礼拜三,作为报答,周小栀陪我看了一场电影,印象中,是一部歌舞片”,“1999年5月9号,礼拜天,在一个不太恰当的场合,我第一次拉住了周小栀的手”……这种带有明显个人回忆色彩的画外音,通过叙述者“我”的讲述,将个体的经历展示于故事之中,凸显了电影的个人怀旧色彩。在叙述过程中,第一人称代词“我”反复出现,就建构起了“我”说——“你”听的话语场,“我”是电影中虚拟的叙述者,“你”是银幕前真实的观众,于是“我”的第一人称讲述实现了“‘我’与‘你’关系的建立,不仅能允许叙述者操作全知的叙述活动,而且能引导读者进入说书人的叙述情境,产生叙述者与读者面对面的效果”[10]。因为现实中初恋是大多数人都有过的情感经历,那么“我”所讲述的故事,必然会激发“你”相应的情感体验,继而实现共鸣,实现银幕前观众的集体怀旧。所以,固定式第一人称体验视角的好处是能够带来强烈的情感共鸣,实现情感的认同。
变换式第一人称体验视角,主要是指在青春电影中,作为叙述者的“我”指向不同的角色,由不同的主体“我”分别讲述“我”所经历的事件以及对过去的认知,典型的例子就是《匆匆那年》。
从整体来看,《匆匆那年》是从陈寻的视角展开第一人称叙事的,并通过陈寻的回忆一方面推动叙事,另一方面对既有经历做出相应评价。但是,在电影叙述过程中,在陈寻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之外,还加入了赵烨、乔燃、林嘉茉三人的第一人称叙事。比如赵烨作为第一人称叙述时说:“我的初恋就是一个笑话。当我喜欢上我生命中第一个女孩儿的时候,人家刚好也喜欢别人……高中过去了到了大学,我们俩(指赵烨和林嘉茉)仍是俩备胎,但这一次我们被安在了一辆车上,一起在路上跑着。”林嘉茉作为第一人称叙述时说:“你知道吗,高考的时候我就填了一个志愿,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想上那一所大学。……那天我才知道,其实他(指赵烨)从开学起就一直在学校等我,我哭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感情还是感动,反正我就是哭了。”乔燃说:“高考前一个月,我就收到了爱丁堡大学的offer,考试当天,我的签证也下来了。所以那天,我根本就没有去考试。我决定了,有些东西确实就应该留在这儿。去英国的航程很长,差不多十几个小时,在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一个拥抱。”《匆匆那年》中不同的“我”组成了一个回忆的集体,他们是曾经的同学,他们共同经历了“高中—大学”这一历史阶段,于是他们的不同回忆,就构成了对“高中—大学”这一历史阶段不同侧面的抒写。同时,因为电影中第一人称的叙述是基于七七连续的采访而实现的,一方面,采访情景的设置使得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合情合理,并且可以在“我”的叙述中加入具有个人化的情感表达;另一方面,不同的“我”构成了“我们”,这样怀旧就成为相同情境下“我们”共同的行为。在这里,怀旧由个体的情绪上升为群体的情绪,成为在特定语境下人们共有的症候。当然,我们也应当指出,《匆匆那年》这种集体怀旧从叙事上来说并不连贯,呈现出明显的碎片、无逻辑的缺点。
总之,当代青春电影营造了一种与以往青春片不同的风格,其以讲述怀旧的故事的方式引发观众的集体怀旧感,同时呈现出明显的“反语言”的意味,表达了当代青年在消费社会中的迷茫、无措,通过极具商业化的叙事,反映了当代青年渴求主体精神回归的愿望。但是,因为浓重的商业色彩、明显的商业追求,青春电影的怀旧叙事也沦为一种商业符号,导致其总体立意较低,艺术成就不高。即便如此,本文依然认为,当代青春电影应该通过对怀旧元素的重新编码,实现怀旧叙事与接受主体期待视野的统一。(www.xing528.com)
通过分析青春电影我们发现:一方面可以发现电影,特别是中国电影发展的内在规律;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结合时代背景、主体建构等方面的分析,阐释青春电影中不约而同地选择怀旧作为其叙事表征的原因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文化精神内涵。
[作者董云龙系赣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文学博士,讲师;李超系赣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教]
[1] 周学麟.表现青年:青年电影研究和新中国青年电影发展[J].当代电影,2012(4).
[2]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97.
[3]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95.
[4] 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0.
[5]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95.
[6] 金丹元.对当下国产青春片“怀旧”叙事的反思[J].文艺研究,2015(10).
[7] 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1.
[8]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97.
[9] 马格尼.电影美学和小说美学的比较[J].陈梅,译.世界电影,1983(3).
[10] 刘云舟.电影叙事学研究[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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