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学鸿
借助水墨画中的物象讲故事是水墨动画电影的主要特点。1988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动画短片《山水情》是这一艺术形式的巅峰。影片总导演特伟是水墨动画电影的创始人,人物设计吴山明和背景设计卓鹤君都是著名的写意派水墨画家。该片讲述了一位老琴师在渡河后突然晕倒,被摆渡少年接到家中调养,既而发生琴师教琴、赠琴以及师徒二人依依惜别的感人故事。片中没有人物对白,情节叙述和人物情感的表达全靠动作、表情、画面和音乐,却产生了“大音希声”的艺术效果。美术学者梁江曾这样评论:“水墨是中国的,天然地带着悠远深厚的文化记忆。”[1]这种记忆,在《山水情》中通过灵活调动画面上丰富多彩的意象表现出来,其中有些意象,不仅出现多次,而且意蕴也不是单一的,还具有层次性,最典型的就是山水和飞鸟。
以自然景物为对象的山水画,兴起于魏晋时期。南朝宗炳的《画山水序》谈到“山水,质有而灵趣”,即山水具有灵性,以至不同时代、不同思想派别的人,都对它情有独钟。陈良运曾对中国的山水美学进行过系统梳理,他认为山川之美源于《易》《诗》时代先人对山水的感知,随后发展为儒家的“比德”观和道家的“味象”观。在此基础上,文艺家趣取随心,或如赋家理念先行,或如画家澄怀感悟,或如诗文家情理并包。[2]水墨动画电影《山水情》,则赋予山水更多的意涵。在“游于艺”的古琴传授过程中,山水既是师生情缘发生的现实环境,又是人物心灵升华的诱因,还是内在情感的外化。
“乐文同,则上下和矣。”[3]伴随少年的琴声,流水潺潺,竹影风动,鸟儿欢唱,鱼儿畅游。远处,绿水青山环绕;近处,老人垂钓溪边。和谐宁静,生机勃勃,这是陶渊明心中的“桃花源”。在影片《山水情》中,这是主人公的心境。少年习有所得、老人教有所成,二人心中的快乐,通过跳动的琴弦、欢跃的动物,展现得淋漓尽致。和谐的旋律,花草鱼虫亦有感知,人之乐与鱼之乐、自然之乐融为一体。正如《乐记》所说:“乐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4]
人与自然的和谐,是古代各家的共同向往。对山水田园生活的理解,不同派别会有不同的解读。在儒家看来,这是生活闲暇的逸致,是人生目标暂时实现的泰然,仿佛孔子对“暮春者”的慨叹;在道家看来,山水田园却是躲避污浊官场的避难所,是“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的超越境界,天地无言,取舍由心。然而从教育的角度来说,古琴演奏技巧的娴熟,只是“技”的层面,并非古人推崇的“道”的境界。
“穷本知变,乐之情也。”[5]音乐本是人心感物的外化,因此,对音乐的领悟和表现,也宜由物中来。老人看到空中盘旋的苍鹰,若有所思,于是师生二人踏上了游历高山大川的征途。山川不仅有宁静,也有急流、风浪和险滩。少年谨慎撑船,经受了险情的考验。再汹涌的波涛,也有它的源起。进入大山,少年欣喜之余,感受到小溪的清柔、瀑布的壮观。飞鸟鸣叫于山谷,顽猴攀缘于山腰……山的博大,似乎能把一切包容。然而,“欲穷千里目”,必须经过艰苦的攀登。师生二人拾级而上,终于到达山顶,体验到“一览众山小”的壮观、“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迈。风声再起,“高处不胜寒”的残酷也呼啸而来,师生之间的这段情缘也到了分别的时刻。人事无常,如水般变幻莫测,宝贵的情感却如高山的坚定永驻心间。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人生的变与定、智与爱,都寄于山水之间,当然,也潜藏在音乐的韵律中。
亲身体验,是少年的必修内容。而老人,虽然情感炙热如丹枫,但在表情上,平静、坚毅、威严,有种任尔风吹浪打,我心岿然不动的气魄。水的深情、山的博爱,与人的生命精神浑然一体,这就是古代文人修养的道德境界。
动画电影《山水情》带有很深的道家哲学倾向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赵允智的“儒道互补”[6]、宋彬彬的“淡然无极”[7]、张明贵的“道法自然”[8]以及付强和孟淑杰的“消极”“无为”[9]等评论,不是过于宽泛,就是离影片主题太远。另外,山川之美、自然之趣、天人合一等理念,本就是儒道共谈的话题,非道家所独有。那么,视听语言所呈现的山水景观,道家精髓到底表现在哪里呢?《庄子·秋水》借海神北海若之口说道: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10]
北海若是海的化身,海为水之最,然而与天地相比,又如大山中的小石小木、大泽中的小孔。这则寓言说明,《庄子》看问题的出发点不是人自身,而是宇宙天地;分析事物的方式不是以己观物,而是以物观物、以物观人。由此可知,人之渺小、时空无限的宇宙意识,是道家思想的精髓,由此又引出对自然的关注、对人世的超越和对心灵感悟的强调。从这一立足点审视影片《山水情》就会发现,片中的山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可游之水、可攀之山;一类是不可游之水、不可攀之山。而后者,正是道家核心思想的承载媒介。
少年随老师登上山巅,兴奋之情未消,便面临师生的分别。世事无常、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少年痛心不已。他怀抱老师留赠的古琴,拼命追赶老师的身影。无奈之下,把对老师深深的思念,化作绵绵琴声。相比初遇老师时自己清新活动的笛声、水边感动鱼鸟的琴声,此时的琴韵格外凝重、深沉,倾泻的瀑布、奔腾的巨浪、茫茫的烟海、突现的山峰、潇潇的雨丝、翻卷的云纹,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澎湃,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苍茫,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气概,有“凌青云啸九天歌”的豪情。其间,老师谆谆教导的身影、师生同舟共济的经历、临别老师的嘱托,恍惚于高山大河之间,化作了宇宙天地的无限与永恒。老师于茫茫云雾中的回眸一望,若人若仙;少年坐于悬浮的浓墨之上抚琴,若山巅若云端。二人仿佛“相忘于江湖”,又好似相知于山水间,而师生之间的伦理深情,已与天地万物分不清。这便是琴艺的最高境界,也是“道”的境界。
《山水情》中的飞鸟,共出现九次,每次出现,都标示着主人公特定的心境。仔细辨别,大致包括两类:一类是林间飞禽,如少年出场,鸿雁伴随笛声飞翔,表现少年纯真活泼的天性;老师从病榻上醒来,鸟鸣喈喈,点明老人所处的环境和欣慰之情;少年琴技渐进,鸟鸣与流水,配合乐曲的和谐;师生弃舟进山的两次鸟鸣,暗示主人公欢快的心情。这些飞鸟具有写实性,生活化很强,总体上表明山水田园生活的特征。
另一类是高飞的苍鹰,它在片中共出现四次,儒家与道家两种指向比较明显,但又缠绕在一起。第一次苍鹰展翅,是少年在水边柳下练琴的时候。一大一小两只苍鹰盘旋高空,大鹰发出声声鸣叫,召唤着小鹰。老师思索片刻,二人便开始驾舟出行。此时,苍鹰象征着高远的境界,儒家倾向相对明显。苍鹰后三次出现集中在片尾。师生分别时,少年抚琴于山巅,雨丝霏霏,苍鹰翱翔,是少年经历风雨后的坚强,也是领悟到的艺术境界的提升,此时,儒家的道德理念与道家的艺术升华凝聚于苍鹰意象。云开雨歇,苍鹰再次出现,点明影片主旨,标示少年的琴艺进入逍遥境界,获得了生命与艺术的双重自由。此时,道家的精神自由意蕴相对突出。
北冥之鲲,化而为鹏,体大无比,乘天地之气而飞上九万里高空,徙于南冥。
而蓬间燕雀不明白大鹏一切出于自然的行为,便纷纷嘲笑它。《逍遥游》是《庄子》的开宗之目,文章没有明白告诉人们,大鹏到底是否逍遥,但却通过蜩鸠嘲笑大鹏的故事点明小大之辩,也即攀比之心正是达不到逍遥境界的病根,奉劝世俗之人要摒弃是非之心,回到自然而然的生活状态。
然而,正是由于《庄子》以“朦胧”的方式表“不言之言”、行“不言之教”,以至于后人对大鹏的理解,侧重其志向高远的一面。如战国的屈原在《离骚》中想象自己乘鹥鸟以摆脱世俗的困扰;宋玉的《对楚王问》自比鲲鹏,以示自己超凡脱俗;晋代阮修、唐代李白,乃至当代伟人毛泽东,都作过大鹏赞歌。因此,鹏鸟意象在中国文化中,出入儒道,取舍由心。(www.xing528.com)
关于水墨绘画中的传统文化记忆,哲学家李泽厚先生将其具体概括为“儒道互补”,即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和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的对立和补充,这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的一条基线,奠定了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11]并且,道家思想,作为儒家的对立面得以传播。实际上,儒家与道家在思想本质上是同源同归的。无处不在的“道”是上古先民共同关注的本原性概念,道家学说,特别是《庄子》一脉,侧重立足宇宙高度对本体之“道”的体悟,儒家则强调从现实生活出发,探寻通向“道”的实践过程。
产生于战国后期的《庄子·天下》曾作出暗示,在“道”的体系中,道家推崇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与儒家所论的君子、百官、百姓,是同一构架中的一个递降序列。道,“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是本,而社会的“旧法、世传之史”是末,是度数。被儒家尊为“六经”的典籍,名为“道”的一个分支,甚至“百家之学”也不完全与道相悖。西汉初年,司马谈撰《论六家要旨》,对各家学说进行概括,强调儒家的入世属性与道家的出世特征,此后,这种差别被不断放大。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成为官学,道家渐趋边缘。魏晋时期,经过名教与自然观念的辩难,郭象提出“独化”理论,儒道便又走向了融合。随着佛教的进入,儒释道互渗共存。直到唐代韩愈上奏《谏佛骨表》,去佛排道,又回到儒家的正统地位上来。宋明理学,儒释道再次合流,提出形而上的“理”,随后与王阳明的“心”学互动。“五四”之后,外来的西学发挥主导作用。时值今天,重提弘扬传统文化,能取儒舍道吗?20世纪80年代末,编剧王树忱慧眼识势,将分量沉重的传统主题贯通于一个简单的古琴传习故事中,加上作曲家金负载动人的古琴音乐、水墨画家鲜活的人物与背景设计,以及导演等的同心协力,才有了这部代表“中国学派”的水墨动画艺术。
范景中在《卓鹤君的山水世界》一文中说道:“卓鹤君先生的山水画以抽象的现代性著称于世,这种抽象性,……和他关于宇宙的图像有关。……在西方,宇宙的图像通常是借助人的图像来实现的;在中国,则往往是山水,不过,它是一种人为的山水,而不是一种有如照片那样的具体而微的小宇宙。[12]”注入创作者主观情感的山水画,画面的意义指向仍然带有开放性,可到了动画电影里,画面被纳入一个故事架构中,有了特定的时空背景和具体的语言环境,其意义指向相对确定。不过,当同一物象出现在不同的画面中时,随着故事线的推进,物象的意义指向也会被赋予不同的内涵,需要加以辨别。水墨动画电影《山水情》正是借助“古来共谈”之山水意象这一特性,联手“与天地同和”的古琴音乐和“与天地同节”的“礼”俗文化,将当下中国需要的儒道文化与传统艺术弘扬开来。
[1] 范景中.吴山明人物画的新境界[J].东方艺术,2003(4).
[2] 陈良运.中国山水美学发轫考述[J].中国文化研究,2003(3).
[3] 周礼·仪礼·礼记[M].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0:363.
[4] 周礼·仪礼·礼记[M].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0:364.
[5] 周礼·仪礼·礼记[M].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0:367.
[6] 赵允智.丹青灵韵《山水情》——中国水墨动画的文化特质研究[J].电影评介,2008(18).
[7] 宋彬彬.水墨动画《山水情》中的古典美学情结探析[J].成都大学学报,2008(5).
[8] 张明贵.从《山水情》看水墨动画的画面时空表现及对传统绘画理论的继承与发展[J].电影文学,2010(1).
[9] 付强,孟淑杰.动画影片《山水情》中的绘画艺术与文化特色[J].时代文学:上,2012(4).
[10] 庄子集释[M].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563.
[11] 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80.
[12] 范景中.卓鹤君的山水世界[J].国画家,19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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