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树山
热爱读书和对英国文学略有所知的人大概听说过查尔斯?兰姆这个名字。提到戏剧,我们知道莎士比亚,提到小说,我们知道狄更斯,提到英国的散文和随笔,我们就不能不提到兰姆。兰姆生于1775年,死于1834年,今天所以还提到他,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实在漂亮,他那恬静、幽默和文雅的风格令中外的许多读者为之倾倒。
兰姆的很多文章是对故人的回忆,请看他笔下的这个人——
埃文斯属下的副手叫作托马斯·台姆。这个人爱弯着腰,带着点儿贵族的派头。你如果在通往西敏大厅的半路上遇到过他,也会把他当成贵族。我说的弯腰,指的是把身子略微向前欠一欠——这在大人物来说,就表示出由于常常放下身份听取小人物的请求,时间久了,养成这么一种习惯。交谈正在进行之时,你觉得这样的人高不可攀,跟他谈话真有点儿紧张。但是,等谈话结束,你松一口气,想一想自己竟被他那样的装腔作势所震慑,相当无聊,又不禁哑然失笑。他的智力低下,连一句格言或谚语都听不懂。他的头脑处于一张白纸那样的原始状态,一个吃奶的小孩子也能把他问住。那么,他凭什么那样神气?他有钱吗?不,他很穷。他和太太表面上装得像上流人物,可在家里日子怕都不大好过。他太太身材匀称而瘦弱,显然并没有沾染上过分娇养自己的毛病。不过,她的血管里流着高贵的血液。据她说,她的门第,通过某种复杂的亲戚套亲戚的关系——这个,我当初就没有彻底弄明白,如今更无法从宗谱学方面找出确凿证据来说明——可以一直追溯到那赫赫有名而又命运多舛的德文瓦特家族。托马斯·台姆那欠身为礼的奥秘就在于此。这一对性格温顺,感情甚笃的夫妇,居于卑微的地位,又处于无知无识的暗夜之中,大概惟有如此一念,如此一点儿温情,才是生活中鼓舞着他们的一颗孤零零的明星吧!
——《南海公司回忆》
这个可怜的小人物,地位卑下,无知愚昧,却要偏偏根据妻子子虚乌有的所谓贵族血统,装出贵族的派头,可悲复可笑。然而,在行文中,兰姆却以对人的理解,给予了他们深深的同情。这种想象中的贵族门第,就是他们的“财富、地位和光辉的成就”,他们并没据此侮辱别人和伤害别人,只是作为防止自己被别人伤害的铠甲。所以,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言,幽默“是和着泪水,甚至与崇高的想象浑然不分的笑,究其最高动机竟与怜悯无异”。在兰姆幽默的笔下,我们感到了他的一颗宽容高贵的怜悯之心。
说到怜悯,我们就不能不谈到他那篇专谈乞丐的文章。在这里,他不仅怜悯他们,更倾注了满腔同情——
赤贫,贫民,穷人,都是表示怜悯的字眼儿,但这种怜悯包含着鄙视之意。可是,谁也不会去鄙视一个乞丐。因为,贫穷总还是相对的,每一等级的贫困都可能被比他略强一些的“相邻等级”所嘲笑。……随便哪一个穷伙伴都敢盛气凌人地拿出自己略大一点儿的钱袋把他比下去。穷人在街上见了穷人,只要自己的境遇稍微好一点点,就会不客气地亮对方的老底儿。而阔人在旁边走过,对于他们不分彼此都加以嘲笑。然而,乞丐却不会受到这种恶意比较的侮辱,因为谁也不想跟他比钱袋的大小。他根本达不到比较的等级,不在衡量财产的范围之内。他,就像一条狗,一只羊,明明白白表示着自己一无所有,没人笑他强充阔气。既不会有人说他得意忘形,也不会有人骂他假装谦恭;没人在路上跟他争抢先后,也没人跟他争地位,比高低;更不会有什么阔邻居千方百计要侵占他的房产。不会有人告他的状,也不会有人跟他打官司。假如我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一位无牵无挂的自由绅士的话,我既不愿意做阔人家里的仆从,也不愿做一个听人指挥的小军官,更不愿做一个寄人篱下的穷亲戚,而出于我这豁达大度的秉性,我倒宁肯做一个乞丐。
——《关于京城内乞丐减少一事之我见》
这段话是对社会人情的洞察分析。在《伊利亚随笔》中,这种洞明世事的见解随处可见,有些话真是道出了人所未道的人生真谛。请看——
凡是在我能够长期维持交情,互相以诚相待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不是在性格中带有几分傻气的。我尊敬在智力上有偏差的老实人。一个人在你面前做出蠢事,这就保证着他绝不会在背后出卖你,欺骗你。……看官,请听我一句话吧,就算是一个傻子告诉你的:一个一点儿傻气都没有的人,心里必定存有一大堆比傻气坏得多的东西。……世俗通常当作傻瓜看待的人,无非是世俗所无法了解之人而已。我们人类当中那些最善良的大好人,莫不是傻得可爱,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为女神所宠爱,是她的骄子。
——《愚人节》
这段话讲了交友之道,透出了知人论世的明智。在给戒酒协会写的一篇妙文中,他以酒鬼的口气,写出了我们所常见的见了酒就眉开眼笑,在酒宴上兴高采烈,插科打诨的小丑一类人物忏悔般的自白。行文典雅,有莎翁之风——
成为朋友们的怜悯对象,仇人们的嘲弄目标;受陌生人怀疑,被傻瓜们呆看;你说不出俏皮话,人家说你这个人呆头呆脑;你明知自己沉闷无聊的时候,别人又夸你简直妙趣横生;动不动被人叫起来进行即席滑稽表演,尽管事先精心准备一番也拿不出来;受别人鼓动做什么事,做完了,只惹人看不起;被唆使着去惹人发笑,一旦目的达到,却给自己招来了憎恨;为人提供愉快,自己倒被人不怀好意地侧目而视;吞咽下那摧毁生命的酒浆,让它化为轻松的呼吸,以便逗引那些无聊的听众一笑;为了狂欢的夜晚,而以痛苦的早晨作为抵押;浪费掉无穷的时间,收回的却仅仅是那点点滴滴,微不足道,勉勉强强的称赞——这一切,便是我插科打诨,拼命喝酒所得到的报偿。
——《酒鬼自白》(www.xing528.com)
在写人状物方面,兰姆的幽默有时令人绝倒。请看下面这个人物:
包耶尔有两副假发,都是学究式的,但却预兆着不同的情绪:一副安详斯文,甚至带点儿喜气,预告着一天平静无事;另一副是破旧的,褪了色,乱蓬蓬,怒发冲天,透露一派杀机。如果哪天早晨,他戴着这副莲蓬松松,怒气冲冲的假发到学校里来,学生们可就要大祸临头了——这比扫帚星出现还要灵验。包某心狠手重,我曾经见他向一个可怜巴巴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孩子攥紧他那疙里疙瘩的粗拳头,喝道:“小东西,你还敢跟我顶嘴!”我们不止一回见他从自己住室或书房急急忙忙冲进教室,抓住一个学生,满眼凶光,大声吼叫:“老天在上!(这是他的口头语)你这小东西,我恨不得拿鞭子抽你!”说罢,突然又改变主意,愤愤然折回自己的房间——停了一阵,事情似乎冷下去了(在这几分钟里,除了那受罚的学生,大家似乎都把这档子事情忘了),可他突然又冲进来,大声吼叫着,补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我真想把你抽一顿!”当他那狂暴的怒气平息下去,变得心平气和的时候,他还有一手,那可是绝招,据我所知,只有他一个人才想得出来,他能一边念议会辩论记录,一边拿鞭子打学生,念一段,抽一鞭子。
——《三十五年前的基督系幼学校》
这个古怪的狂暴的教师在兰姆笔下是多么活灵活现!
兰姆的幽默文风还体现在他文章的开头上。有时候,拿到他的文章,读了前两句,你就被抓住了,吸引你非看下去不可。这一点,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招数,兰姆的高招是幽默。请看以下的文章开头:
人类,根据我自己归纳出来的最可靠的理论,可以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即:借人家东西的人和借给人家东西的人。其他的分类方法,像哥特族,克尔特族,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都不得要领,统统都应该纳入这两种根本类别。
——《两种人》
各位高贵的先生们,过节好!祝咱们大家四月一日愉快!
祝你——祝你——还祝你,先生,长命百岁,多过一过这个快活的节日——喂,请别一听这话就皱眉头,就把面孔板起来,咱们朋友之间,何必讲什么客套?你也明白,大家彼此彼此,都有那么一点儿——傻气。在这个“普天同庆”的节日,人人喜笑颜开,谁要自命清高,就让他走开!
——《愚人节》
兰姆的文章并非都具备幽默和睿智融为一体的开头,但是,这样的开头的确不少见。这里有才气和智慧,也有如泉喷涌的情感和思想的洪流。就是他的一些文章的标题,也独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如《一篇关于烤猪的论文》《一个单身汉对已婚男女言行无状之哀诉》《友人落水遇救记》等等。
兰姆文章的材料大多取自个人的生活经历和身边的人与事,对于自己,不过能给他那枯燥的生活涂上一点儿金光,增添一点儿愉快;而对于别人来说似乎无关宏旨,只能给他们提供一点儿乐趣,通过怀旧的方式告诉他们一点儿小事,而这又与广大世界的沉浮变化毫不相干。然而,这种并无宏图壮志的写作态度,反使他的作品具有永恒的魅力。他曾说过,他“从来不对事物进行系统的评价,只是牢牢抓住细节”。他在纵论一切的时候,也像是适逢其会,率性而谈,聊以自娱,但在这样做的时候,他往往能在瞬息之间窥见并且记下“种种事物那妙趣无穷的姿态”。为了那些爱幻想的读者,他信笔挥洒,然而,在他无心之中,读者却获益良多。一位评论家谈到兰姆写作的素材时写道:“对于隐隐约约瞥见的事物,种种的暗示和联想,欣然有所会心的感受,古老哲人的深邃思想,在事物之中深藏着的理性成分,这一切方面的丰富知识他都贮存下来,而它们也就是构成随笔内容的多种多样的材料。”这对于一些有志写作却不知写什么的人来说或许有所启迪。
兰姆毕竟是在时空上离我们遥远的异邦作家,年轻的读者可能有些生疏,而我所引述的只是他的作品庞大枝干上的一枝一叶,不可能使人看到全貌。但是,为了治疗我们文化上的贫血症,我希望有志的朋友能结识兰姆。在《伊利亚随笔》这类书籍中我们一定会看到别样的风光景色,陶冶身心,怡情悦性的同时,增长有益的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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