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经解入门整理与研究

《清儒学案》卷八十五《大兴二朱学案》：筠河提倡《说文》，请开《四库全书》馆，南厓、甘盘旧学，致君泽民，又宏奖士林，敦崇实学。皆乾嘉间主持风会之人，宜当世奉为泰山北斗也。(下略)

《清史稿·文苑二》：朱筠，字竹君，大兴人。乾隆甲戌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由赞善大考擢侍读学士，屡分校乡会试。庚寅，典福建乡试，辛卯，督安徽学政。诏求遗书，奏言翰林院藏《永乐大典》内多古书，请开局校辑。旋奉上谕：“军机大臣议复朱筠条奏校核《永乐大典》一节，已派军机大臣为总裁。又朱筠所奏将《永乐大典》择取缮写，各自为书，及每书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卷首之处，即令承办各员，将各原书详细检阅，并书中要旨总叙厓略，呈候裁定；又将来书成，著名《四库全书》。”《四库全书》自此始。筠又请仿汉熹平、唐开成故事，校正十三经文字，勒石太学。未几，坐事降编修，充《四库全书》纂修官，兼修《日下旧闻考》。高宗尝称筠学问文章殊过人。寻，复督学福建。归，卒，年五十有三。筠博闻宏览，以经学、六书训士。谓经学本于文字训诂，周公作《尔雅》，《释诂》居首；保氏教六书，《说文》仅存。于是叙《说文解字》刊布之。视学所至，尤以人才经术名义为急务，汲引后进，常若不及。因材施教，士多因以得名，时有朱门弟子之目。好金石文字，谓可佐证经史。诸史百家，皆考订其是非同异。为文以郑、孔经义，迁、固史书为质，而参以韩、苏。诗出入唐、宋，不名一家，并为世重。筠锐然以兴起斯文为己任，搜罗文献，表章风化，一切破崖岸而为之。好客，善饮，谈笑穷日夜。酒酣论天下事，自比李元礼、范孟博，激扬清浊，分别邪正，闻者悚然。著有《笥河集》等。

《清史列传·儒林传下一》：存目。^[1]

朱珪《翰林院编修朱公墓志铭》：珪自去年八月十四日闻予兄竹君之病状，十六日忽得凶耗，哭失声。既而得侄锡卣等所为行述，且曰明春将葬，叔其为铭。呜呼已矣！珪悔不从兄学古文，而何以铭吾兄耶?公讳筠，字竹君，一字美叔，号笥河，顺天大兴人。先世德三公居浙萧山之黄阁河，当明洪武、永乐间。德三公之曾祖福三公，自元时初居越寨，以上无征矣。由福三公而下，皆葬西山，世业农。八世至高祖尚公，明末官游击，亦不详其地。曾祖讳必名。祖讳登俊，起家湖广长阳四川珙县知县，卒官中书科中书舍人。先考讳文炳，年十七，入大兴籍，为诸生，官陕西盩厔县知县，累封至中宪大夫、福建粮驿分巡道。曾祖考三世皆诰赠通奉大夫、山西布政使司布政使。曾祖妣白氏、祖妣何氏、冯氏、妣徐氏皆赠夫人。先妣生予兄弟四人：长兄堂原，任陕西大荔县县丞；仲兄垣，辛未科进士，历官山东济阳、长清二县知县。其次公。行五珪，其季也。女兄弟六人。公生而神慧，长珪二岁，皆生于盩厔。九岁至京师，十三通“五经”，学为文。十五文成斐然。先大夫喜，赐之砚。其年癸亥七月，先妣见背。公与珪同卧起，夜读古书，手抄默诵，鸡鸣不休。明年，珪遂病，而公愈强力。乙丑孟冬，服除，应郡试，府丞石首郑公其储擢珪第一，公稍次，偕谒郑公，笑曰：“是皆美才，弟可先兄耶?”告之学使少司农临桂吕公炽。十二月院试，吕公擢公第一，试《鹏翼抟风歌》，大奇之，遍告诸公。明年正月，京尹常州蒋公炳邀其同乡刘文定公纶、程文恭公景伊、钱文敏公维城、今侍郎庄公存与及其弟培因，设筵召予兄弟面试。刘公授题《昆田双玉歌》，诗成，诸公惊喜。明日皆先来就访。明年，珪窃科名，而公学日以富。庚午乡试，编修嘉兴郑公虎文荐公卷不售，名益振。诸城刘文正公延之家，修《盛京志》。乾隆十八年癸酉举于乡，同考官编修建昌饶公学曙，座师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兴县孙文定公嘉淦、礼部侍郎满洲嵩公寿。明年甲戌会试中式，同考官赞善溧阳史公奕簪，座师大学士海宁陈文勤公其倌、礼部侍郎满洲仓公福内阁学士镇公维城。殿试赐庄培因榜进士出身，改庶吉士，丁丑散馆授编修，充方略馆纂修官。辛巳充会试同考官。甲申丁先大夫忧，珪自闽奔丧归，与公聚首者二年。公自为诸生，即授弟子，至是从游者数十人。丙戌岁杪服阕，公欲不出，而为名山大川游，已告假矣。明年正月服除，珪诣宫门，召见，上谕家事，始知兄名，曰：“编修无定额，汝兄已可补官，不比汝需缺也。“珪未即对，上曰：“非耶?”珪谨唯曰：“是。”出则告之翰林院，取公假呈以归。曰：“兄实无疾，倘上再诘，不敢欺也。强为弟起。”公不答，既而听然曰：“汝败我雅兴矣！”是冬，授赞善。明年五月，御试二等，擢翰林院侍读学士，旋充日讲起居注官、戊子科顺天乡试同考官。三十四年，钦派协办内阁学士批本事，充己丑科会试同考官。庚寅，奉命为福建乡试正考官。辛卯，会试同考官。至是上知公深，岁持文柄，多得名下士，公益卓然以韩、欧阳、苏自任，振起古学，奖藉寒畯，有一善者誉之如不及，天下之士翕然称之，曰竹君先生。是秋，奉命视学安徽。安徽故有朴学，公躬拜奠婺源故士江永、汪绂之主，祠之乡贤，以劝士曰：“读书不可不识字。”为刻旧本许氏《说文解字》，揭以四端，曰部分、字体、音声、训诂。又曰：“稽古莫如金石文字，可证经史之讹。”所在披剔榛藓，聚至千种。时上方诏求遗书，公奏言翰林院库贮明《永乐大典》，中多逸书，宜就加采录。上览奏，异之，亟下军机大臣议，行《御制七言八韵诗》纪其事，乃命纂辑《四库全书》，得之大典中者五百余部，皆世所不传，次第刊布海内，实公发之也。公又言请仿汉、唐故事，择儒臣校正十三经文字，勒石太学。奉朱批：“候朕缓缓酌办。”癸巳春，仲兄卒。其秋，以某生欠考事部议降级，得旨：“朱筠学问尚优，加恩授编修，在《四库全书》处行走。”比归，总办《日下旧闻》纂修事。是时，金坛于文襄公敏中掌院为总裁，于公直军机，凡饴书稿本，披核辨析，苦往复之烦，欲公就见面质，而公执翰林故事，总裁、纂修相见于馆所，无往见礼，讫不肯往，爱公者强拉公至西园相见，持论侃侃不稍下，金坛间为上言：“朱筠办书颇迟。”上曰：“命蒋赐棨趣之。”蒋公以旧侍郎直武英殿，真特恩也。乙未，珪自山西归，复入翰林，从容为公言，宜稍和同者。公曰：“子亦作是言耶?”珪心愧之。先是，珪与公同官翰林，共车马者七年，至是比邻居，宅后可通往来，而伯兄居老屋对门，珪自名所居曰鄂不草庐。公既久次，望益重，则大言“翰林以正品读书为职”，终岁足不至达官门，惟门生好友酾酒必应，辄尽醉乃罢。聚书至数万卷，种花满径，来请益者不拒。考古著录，穷日夜不倦。古文以郑孔经义、迁固史书为质，缕巨细，事辨时地，真气勃出，成一家言。赋则阳张阴，马、扬以下不道也。前后遇大典礼告成，祝厘宣上功德，鸿篇奥册，裒然推首。诗初学昌谷、昌黎。五言力逼汉、魏，既而导汇百家，变化创辟，神明独得。制义自荆川、震川而下，贯串数千篇，与古文为一。书法则一本六书，自然劲妩。盖公之学与年进，海涵岳矗，不足喻其所蕴也。己亥八月，特旨以公督学福建时，珪方典闽试，闽人士闻公来，无不抃舞。珪与公相遇于石门舟次，公至闽，一以经学六书为倡，口讲指画，示以向方。闽清某生为摄令某锻炼杀人，公发其覆，大吏雪之，扶持士气，行义若渴，重伦节，劝惩有加焉。暇则搜奇岩洞，遍著手迹。明年秋，上以珪代公，异数也。公题使院之寝曰雅。十一月十八日，珪至与公对床者半月。公日则出，至他馆应酬诸生，手不停笔，夜归，谈尽三鼓，复作诗文竟夜。珪曰：“宜少惜精力。”公不厌也。十二月三日，送公于芋原舟次，公泪下。珪曰：“兄今与伯兄聚，比三年，珪即还耳。”呜呼！孰知其为永诀耶?明年二月，复命上温霁询谕人以为必向用也。公素强固，性喜山水，于黄山再登其巅，观云海于闽之武夷，屴、玉华诸名胜皆跻探峻幽，从者郄焉。六月二十一日夜，忽遘痰疾，翼日渐瘳，二十六日疾复作，夜四鼓，遂卒。公生于雍正七年六月六日丑时，卒于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七日丑时，年五十有三。是月，萧山始祖墓有古松高五六丈，大风折其末丈余，非偶然也。四方之士，知者痛惜，如失所杖。公孝友直谅，恬淡达观，不愧所学。在安徽时，奏以本官赠庶祖妣李氏为淑人，得旨准行。赠之广，自此始。李太淑人抚视珪者也，公书来曰：“我为弟成此志。”所著古文数百篇，古今诗数千首，他文称是，皆可必传于后。娶王氏，敕封安人，例封淑人。生子二：长锡卣，次锡庚，均府学生。女子五：长适阳湖龚怡，次适举人通州魏绍源，三适大兴徐焯，四适大兴学生翁树端，五待字。孙二，女孙一，俱锡卣生。乾隆四十七年某月某日，葬于西山二老庄祖茔之北。铭曰：导源三江，降神盩厔。日下腾腾，名符其实。家无长物，拥经抱书。大言炎炎，独出古初。群雅辐凑，问奇载酒。忘其饥渴，不啻其口。恬于荣利，耻于系援。开径交柯，落花无言。云海黄岳，天舟武夷。谪仙游戏，骑麟不羁。飓风何来，撼我宰木。连枝中披，得不抱哭。公名在世，公神何往?呜呼后死，吾归曷放。西山之麓，先茔之右，志此幽，千秋不朽。^[2]

姚鼐《惜抱轩诗文集》文集卷十《朱竹君先生传》：朱竹君先生，名筠河，大兴人，字美叔，又字竹君。与其弟石君珪少皆以能文有名。先生中乾隆十九年进士，授编修，进至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督安徽学政，以过降级，复为编修。先生初为诸城刘文正公所知，以为疏俊奇士。及在安徽，会上下诏求遗书，先生奏言，翰林院贮有《永乐大典》，内多有古书，世未见者，请开局，使寻阅。且言搜辑之道甚备。时文正在军机处，顾不喜，谓非政之要，而徒为烦，欲议寝之。而金坛于文襄公独善先生奏，与文正固争执，卒用先生说上之，《四库全书》馆自是启矣。先生入京师，居馆中，纂修《日下旧闻》。未几，文正卒，文襄总裁馆事，尤重先生，先生顾不造谒，又时以持馆中事与意迕，文襄大憾，一日见上，语及先生，上遽称许朱筠学问文章殊过人，文襄默不得发，先生以是获安。其后督福建学政，逾年，上使其弟珪代之，归数月，遂卒。先生为人，内友于兄弟，而外好交游，称述人善，惟恐不至，即有过辄，覆掩之，后进之士多因以得名。室中自晨至夕，未尝无客，与客饮酒谈笑，穷日夜，而博学强识不衰，时于其间属文，其文才气奇纵，于义理事物情态无不备，所欲言者无不尽。尤喜小学，为学政时，遇诸生贤者，与言论若同辈，劝人为学先识字，语意谆勤，去而人爱思之。所欲著书皆未就，有诗文集合若干卷。姚鼐曰：余始识竹君先生，因昌平陈伯思，是时皆年二十余，相聚慷慨论事，摩厉讲学，其志诚伟矣，岂第欲为文士已哉?(下略)

孙星衍《朱先生筠行状》：先生姓朱，讳筠，字竹君，号笥河，顺天大兴人。先世居浙江萧山，父文炳入顺天籍为诸生，官陕西盩厔县知县，封中宪大夫、福建粮巡道，赠光禄大夫。先生以雍正七年六月生于盩厔，有两兄一弟，九岁入都，十三岁通“五经”，有文名。乾隆十八年癸酉举于乡，明年甲戌成进士，改庶吉士，越四年授职编修，充方略馆纂修官。三十二年冬授赞善。明年大考，擢翰林院侍读学士，旋充日讲起居注官。三十四年协办内阁学士，批本事，其秋督学安徽。三十八年以生员欠考事降级，奉旨：“朱筠学问尚优，加思。”授编修，命总纂《日下旧闻》，兼《四库全书》馆纂修事。四十四年督学福建，凡充辛巳、己丑、辛卯科会试同考官及戊子科乡试同考官。卒于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春秋五十有三。先生少英异，至性过人，与弟文正公珪俱擅文名，为巨公契当，及丁父忧，服阕，不肯出仕，欲为名山大川之游。会文正公入觐，上询及先生，乃不敢引疾，谓弟曰：“汝败我雅兴矣。”先生以南宋已来说经之学多蹈虚，或杂以释氏宗旨，明儒学无渊源，矫枉不得其正。又牵于制义声律，而经学放绝焉。国朝顾氏炎武、阎氏若璩虽创通大义，惠氏士奇父子抱残守缺，而向学者尚未殷盛。先生以为经学本于文字训诂，又必由博反约。周公作《尔雅》，《释诂》居首；保氏教六书，《说文》仅存。于是刊布许氏《说文》于安徽以教士，复奏请采录《永乐大典》逸书，上览奏，异之，乃命开《四库全书》馆，御制诗以纪其事。又以《十三经》文字传写讹舛，奏请仿汉熹平、唐开成故事，择儒臣校正立石太学，奉谕缓办，因著《十三经文字同异》若干卷，藏于家。于是皖、闽之士闻绪言余论，始知讲求根柢之学。四海好学能文者，俱慕从先生游。而戴征君震、邵学士晋涵、王观察念孙诸人，深于经术训诂之学，未遇时皆在先生幕府，卒以撰述名于时，盖自先生发之。先生刚肠疾恶，俗流不敢至其门，寒畯有一善，誉之如不容口，其在都载酒问字者车辙断衢路，所至之处从游百数十人，既资深望重，则大言翰林以读书立品为职。不能趋谒势要，时相大学士金坛于文襄公颇专擅，进退天下士。先生引翰林称后辈。故事：呼以于老先生，又长揖无屈一膝。礼议馆事，不肯私宅相见。时相既不乐，乃言于上，以为办书迟缓。上深知而保持之，命促之而已。其督学安徽，旌表婺源故士江永、汪绂等，祠其主于乡贤，以劝朴学之士。在福建，与弟珪相代，一时传为盛事，而闽士攀辕走送者数百里不绝。时士入馈一石，积试院成山，起亭曰三百三十有三士亭。其后文正主持文教，海内名流皆以暗中索拔，多先生所赏契者，故世称据经好古之士为朱派云。先生穷年考古，兼好金石文字，谓可证佐经史。为文仿迁、固、渊、云，尤长于叙事。书法参通六书，有隋以前体格，藏书万卷，坐客常满，谭辩倾倒一世。手不持珠玉，每言“古之君子必佩玉，今之小人必佩玉”。所至名山川，搜奇揽胜，都人士传诵吟咏，至今不辍。盖郭林宗之识士，郑康成之通经，兼而有之矣。子二，长锡卣，福建盐场大使；次锡庚，山西候补直隶州知州。锡庚能读父书，亦以耿介取忤于流俗。孙五人。星衍不识先生，而受知文正，与先生子锡庚交最久，故深悉先生学行，具列事实如右，敢布告于史馆，以备述儒林者采录焉。^[3]

余廷灿《存吾文稿·朱侍读学士筠传》：君讳筠，字美叔，一字竹君，顺天大兴人。自幼颖异，年十四五，通“五经”，善属文，与其弟石君珪俱有声，日下名公巨卿多先就访之者。乾隆甲戌成进士，授编修。丁父艰，服阕，即乞假期，将为汗漫之游，欲遍历名山大川以自广。既而其弟珪除服，召见，上前询问家事甚悉，又问汝兄编修宜即补官，不似汝候缺也。珪以兄实无疾，不敢饰词妄奏，则谨应声曰：“是。”出即遍告翰林，取前假状销毁，强君起官。君伫思良久，已乃欣然曰：“只无奈一段奇缘不成耳。”自是洊历官至侍读学士，中间数充卿会试同考官，一典福建乡试，旋奉命视学安徽。君言：“吾于是役将使是邦人士为注疏之学，而无不穷经，为《说文》之学，而无不识字。”甫下车，即拜奠婺源故士江永之木主，崇祀乡贤以劝学。江永者，故安徽朴学，能究穷《十三经注疏》而有得于己者也。又刻旧本许氏《说文解字》，标楬四端，曰部分，曰字体，曰音声，曰训诂，为学六书之学者大启沟浍。又言稽古莫如金石文字，可证经史之讹。所在丛祠野庙破荒剔藓，聚至千余种。初，翰林院贮有《永乐大典》，中多古书，割裂字句，分隶《洪武正韵》，率散而无统，伏而未发，会上下诏求遗书，君乃奏请开局，纂录《大典》，且条画搜辑之法甚备。经军机大臣议行，御制《七言八韵诗》纪其事。其后纂辑《四库全书》，得自《大典》中者至五百余部，皆宋、元来经义传说、子史记载及星历、算数、方技诸秘本为世所不见不传者，一旦次第刊行，布流海内，皆自君发其端也。又请仿汉、唐故事，择儒臣较正《十三经》文字，勒石太学，其后以过降级，得旨复为编修，在《四库全书》处行走，总办《日下旧闻》纂修事。初，君为诸城刘文正公所知遇以不次。至是，文正卒，金坛于文襄公以掌院学士领总裁，尤心重君。文襄夙夜直军机，凡馆书稿本有宜往复辨析、琐碎繁难者，意欲君就见面质，而君坚执翰林故事，总裁、纂修相见于馆所，讫不造门请谒，遇朱墨披驳盘错处，君则直已陈所见，侃侃辨论，不稍下。文襄以间奏言：“朱筠办书颇迟。”上曰：“可命蒋赐棨促之。”而君自若也。其弟石君珪自山西藩使，缘事复入翰林，从容为君言宜稍自勉强，抑损和同者。君曰：“吾弟亦作是言耶?”君既久次，望益重，则大言翰林以立品读书为职业，不宜修小礼，曲意委顺于达官贵势，惟喜奖藉寒畯，见有一善者，辄誉之如不及，有请益者，必诚告之，惟恐不尽。一时材隽辐辏其门，多所成就，以故士心公论皆翕然归君。室中聚书数万卷，君于其间考古著述，穷日夜不倦。性嗜酒，客至，则命酒酣嬉淋漓，酒罢落笔，无论大篇短纸，自奇气横溢怒生，不可逼视，而庄谐正谲，开阖杂糅，又无不曲折尽情态。其后又视学福建，提挈经义六书，一如安徽某生为摄令某锻炼杀人，君发其覆，雪之大吏，士气赖以扶持，及逾年，上使其弟珪代之。君固喜山水，及车所至，更得恣心广意，于黄山再登，于五夷、屴、玉华诸名胜皆跻攀幽峻，穷览不厌，归自闽数月，遂病卒。著诗古文集若干卷行世。君口吃词涩，然忠告谠论，遇义即启，謇謇不可遏抑。性孝友坦易，实乃恬于势利，耻于媕娿，终日矻矻皇皇，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喜接引后进，欲成人才，于一时可谓直谅多闻，不愧所学能举其官者矣。君之将赴安徽也，廷灿草荐吴秀才书一通，命馆吏赍上，君熟视之，曰：“吾后车已延致十一人，皆宿彦也，颇不谓无助。”虽然，妙文不可虚，奇士不可失，即命车就访，引吴秀才同载而归。又明日联镳十二乘出国门，一时国门传学使宾从之盛，无有与朱学士俦者。君之好士好文，大率类此。(下略)

王昶《春融堂集》卷六十《翰林院编修朱君墓表》：乾隆三十六年春，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安徽学政朱筠上言：“伏见皇上稽古右文，勤求坟典，请访天下遗书，以广艺文之阙。而前明《永乐大典》古书仅有存者，宜选择缮写，入于著录。”又请立校书之官，参考得失，并令各州县钟鼎碑碣悉拓进呈，俾资甄录。奏入，上嘉之，乃命开经、史、子、集《四库全书》馆，以大学士刘文正公统勋、于文襄公敏中、尚书王文庄公际华充总裁官，文襄公复选翰林、中书二百余人充校对官以任之，分日呈览，凡十余年而书成，藏于文渊阁，庋其副于盛京^[4]、圆明园、翰林院及江苏之金山、浙江之西湖，复写一分置于瓜州大观堂，分地藏弆，嘉惠后学。于是人文炳曜，远迈唐、宋，而其始实自君发之。君字美叔，一字竹君，其先家浙之萧山。曾祖必名始来京师。祖登俊，中书科中书舍人。父文炳，陕西盩厔知县。兄弟四人：兄堂，陕西大荔县丞；次垣，乾隆辛未进士，山东长清知县；弟珪，乾隆戊辰进士，今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君年二十五，中乾隆癸酉顺天乡试，明年成进士，选庶吉士。又二年，授编修。历官右赞善，至侍读学士，左迁仍授编修，提督福建、安徽学政者二，充福建主考官者一，充辛巳、己丑、辛卯会试同考官者三，充戊子顺天乡试同考官者一，又充方略馆、《通鉴辑览》、《三通》馆、《日下旧闻》纂修官。以四十六年六月某日卒于里第，年五十一。君少英敏，博闻宏览，于学无不通。解经宗郑、孔，而兼参宋、元诸儒之说；论史宗涑水，而历代诸史亦皆考究贯串，证其同异；古文效法班史，诗歌出入韩、苏。取精用宏，海涵山负，天下承学之士趋风附景，若斗之有杓，芒寒色正，望为归依。好宏奖后进，有一技之长，誉之唯恐不及，掖之唯恐不至。如大理寺卿陆君锡熊、吏部主事程君晋芳、礼部郎中任君大椿，皆君所取士。而黄君景仁、洪君亮吉辈，皆北面称弟子。君丰颐晬面，望之温然，闲以谐笑，饮酒至数十斗不乱。或以为道广，然于名节风义之关，扬清激浊，分别邪正，龂龂不稍假易。且欲自厕于李元礼、范孟博之伦，宰执高君之名者，招之不往。怵以危词，君亦漠然置之。故四库馆之设，君不获与其役，人或为君惜，而君弗介意也。(下略)

李威《从游记》：乾隆四十六年夏，威自西曹乞假将归，未及行，而哭笥河先生于寝。呜呼，奈何天夺先生之速邪！先生学富而不尽泄其奇，器大而未及宏其用。友遍天下，而难语知心。年过五十，而亟称已老。又不幸而止于是，若是者何邪?先生之名，当世莫不闻。先生之殁，奔走而哀号失声者，惄焉若丧其心之所甚慕，而不为私恸也。呜呼哀哉！威获事先生十有一年而止矣。兹直南归，旅次衔哀，忆念先生为人之厓略，具笔于篇。非徒以识渊源之有自，恩义之难忘，欲使揽者想见其为人，闻风而兴起，庶几先生之志未陊于地云尔。先生弱冠，博综群书，精核典故。大学士诸城刘文正公延居宾馆，凡参决大政，每从谘访。先生从容讽公以古大臣之事，公颔之。未几，先生成进士，官翰林。公喜谓曰：“君无复以古大臣责我，老夫无能为，望君努力耳。”文正公秉轴十余年，先生岁时修贺，一至其门，外此绝不通谒。公一日遇先生于朝，呼曰：“独不念老夫邪?”先生正容对曰：“今某服官，非公事，不敢辄见贵人，惧人之议其后也。”公叹息称善不已。先生由翰林编修擢至侍读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簪笔侍从有年，上极赏其才学。故事，御试试差于正大光明殿，大臣阅卷录取，优异者引见，次第简用。辛卯，先生试，不入选。上顾问掌院大学士等曰：“今试乃遗朱筠选中乎?”特旨命不入选者一体引见，盖异数也。及见，天语垂询，先生奏言：“试日偶得腹疾，文字不能尽合程度。”上霁颜遣出。其冬，遂有安徽学政之命。癸巳，因公事不如令式，礼部议镌三级解任。还朝复命，有旨：“朱筠学问尚优，著仍以编修用。”旋充《日下旧闻》馆总纂官。庚子，复被命督学吾闽。陛辞日，上问曰：“尔犹编修邪?记得擢用尔已为四品官。”先生具以前事奏对，上温谕：“此事不能无过，兹出视学，好勉为之。”先生顿首谢恩而出。盖先生受知最深且久，上意向用，竟不获享年以酬知遇，惜哉！……辛卯，分校礼闱，总裁刘文正公得一卷，五策渊奥，以示先生，先生曰：“此余姚邵晋涵，故知名士。”力赞公拔居第一，及拆卷，果邵名。公问曰：“学士何所见不爽如是?”先生曰：“今士之绩学者，某莫不与之游，读其文，知其学，如觌其面，宁至或失之邪?”凡春秋两闱，校士恒以对策为主。尝言以此观士所学之浅深，若持权衡以测轻重云。视学安徽，以识字通经诲士。岁余，士多通六书及注疏家言。先生为刊旧藏宋椠许氏《说文》，广布学宫，语诸生曰：“古学权舆，专在是矣。”每试竣，给赏日，传呼一生至前，必谆诲再三，视其意有所入，然后遣去；或手挟经义一编，质疑论难，先生欣然辄为讲解，常至夜分，甚且越日乃罢。在江南日，有诏求遗书，先生悉心搜访以献。因上言：“中秘所贮《永乐大典》裒集至富，但分析篇次，以四声韵字为部居，割裂破碎，与散佚无异。请旨勅下儒臣采辑讨论，以还旧观，可得人间未见书数百种。”上览奏嘉许，特开《四库全书》馆，校理遗书及《大典》，嘉惠艺林，御制宸章纪其事。于是征通雅之士休宁戴震等五人为纂修官。天下学者欢欣鼓舞，复知稽古之荣。而天禄石渠之秘籍，几至家有其书，则先生所以赞圣天子覃敷文教者至矣。婺源江慎修先生、歙汪双池先生皆品端学醇，乡人称为有道，著述等身，以贫困老死，而江又无后，血祀斩焉。先生上其书于四库馆，集其乡大夫士而语之曰：“徽人为吾先文公立乡祠，尊贤之道也。今二先生宜为位，以从享祀。夫儒者守先待后，而其鬼或不免馁而^[5]，是使者之忧，抑亦梓桑之耻。”众感肃然兴，答曰：“惟命。”先生于是择日斋宿，至期盛陈驺导，躬奉木主以登祠堂，匍伏祭奠成礼。维时观者千余人，咸感激有泣下者。先生在江南，广延知名士居幕下，四方学者争往归焉。高邮王怀祖，深明六书、七音之旨，旁通训故、考据，一时贤士谈古学者皆弗及也，避祸天长，闻先生为人能排难解纷，跋涉往见。先生敬礼之，时从问字质疑，未尝以前辈体貌自居，为飞书当路护持其家尽力。江都汪容甫，才学通敏，冠绝江南北，素傲睨，好诋议人，辄招时忌，无能合其意者，乃负笈从先生游，先生亦礼遇之有加，歉然常若弗及之也。先生自安徽学政罢归，燕闲无事，旦日出坐椒花吟舫，朋友门生及四方问字之士踵接于门，关者不能尽通，听其自入，宾位不足，常有循栏坐者。先生笑语酬酢，竟日无倦容。入夜客去，犹呼一二学徒入侍，间出果蔬佐酒，并召二子锡卣、锡庚，列坐欢饮，不责礼仪以为乐。及门会稽章学诚，议论如涌泉，先生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威侍先生饮酒酣，每进言于先生，力争不已，继之以哭，举座踧躇不安。先生亦谈笑自若，绝无忤怒之色。武进黄景仁，夙负才名，落拓来京师，从先生游，常以老母在籍，贫不能养为忧，先生乃为区画，举家入都。既至于所居之西，赁屋数椽以处之，告诸名士爱才者，醵金若干，月馈薪米，岁暮则为母制寒衣。于是景仁得从容翱翔日下，名益起。及先生再出视学，景仁复飘泊远游，老母南归，家徒四壁如故。士之贫而稍有才学者，以文为贽来见先生，先生辄以奇才异能许之，为介绍于先达，称誉不绝口。或笑之曰：“朱先生所称奇才异能之士，亦指不胜屈矣！”威病其言，尝于夜分侍坐时请曰：“先生当世龙门，人皆欲求士于先生，而使之听闻不信可乎?”先生微叹曰：“子亦有疑于此欤?夫士怀才未遇，其或家贫亲老，跋涉数千里而来，若其名不获显著，羁旅孤寒，未见其能有合也。且彼实有所长，吾言稍假之耳，虽致非议，庸何伤?”都下为人文荟萃之薮，遇顺天乡试、礼部会试时，四方至者尤盛，先生每于揭晓前邀名士五六人为主，广招通人才俊，应试者择日大会于陶然亭，开筵剧饮，分韵赋诗，一时品藻，视为优劣。先生游宴所至，学士大夫多从之行，或不期欣然往会之，座无余席。先生谈论，飙举云飞，莫不注目轻耳。每及小学家言，动如引丝得绪，乙乙然不可中绝，听者恒不能窥其际。迨至酒酣耳热，则侃侃厉词，竦人毛发，稍有引去者矣。六书之学，不绝如线。近代著作家，或以楷画效篆体为书。盖楷法难明仓、史遗意，往往从类不分，故不得不杂篆法，为之波折纵横，并出新意。先生深病学者不明文字所由生，其叙刻《说文》，推论原委，有半讹全讹之叹。故亦喜为此书，每摹勒入碑版，古趣盎然，见者辄不能句读。先生尝言：“吾非嗜奇，欲得古人制字意耳。”及出视学，士争慕效，不知故而貌袭之，诡异乖违，若瓦缶与彝鼎并陈，鳝鳅与螭龙同舞。先生好古学，于金石文字尤极留意。尝论今人读古人书，鱼鲁帝虎之讹，不可胜诘。独金石文字历久如新，一可宝也。篆隶变革之源流了然可见，二可宝也。名物杂陈，词义典贵，可以翼经传注疏家言，三可宝也；轶事无传，史篇多误，断碣残碑，恒资考证，四可宝也。自欧、赵著录，下逮诸家采辑论说之书，靡不浏览，遇亲故宦游四方而来见者，必属曰：“某地有吉金，某地有贞石，子行必为我求之。”或请纪其目，辄走笔疾书，能详举其款识、阴额、岁月、尺度，无一爽者。先生喜黄海之胜，两游焉。尝冒雨走绝顶，见者骇叹以为康乐之后复见斯人也。生平所过郡县名山水，凡足迹可及之地，无不至，至则访摩厓旧刻、古刹残碑，不惮扪萝剔藓，每得唐以上物，辄狂呼宾从其往观之，欣赏笑乐之声穿云度壑。已乃自书题名刻石，其文辞简古，笔画苍劲，实足追踪古人，与世之取青媲白者大异。先生诗、古文词并于昌黎为近。每为人作传志表状诸篇，必先进其子孙或亲故，令缕述其生平事迹，得一二殊异者，乃喜曰：“传神专在是矣。”不知者病其毛举细故，及文成读之，始觉生动婉挚，神理逼真。尝论作文叙事最难，数十年来作者无足当其意，独于吾闽朱梅厓先生之文辄首肯焉。先生兄弟四人。兄仲君先生，弟石君先生，俱名进士。仲君先生出宰山左，先卒。先生与弟先后翱翔翰苑三十余年，文学品望并为时冠，四方学者称二朱先生。凡游日下者，问奇请益，踵相接也。先生汲引后进，常若不及。来学之士一经诱诲，莫不争自濯磨，端品力学，时有朱门弟子之目。晚年虑门墙高峻，务为乐易优容，于是介绍称弟子者不下五六百人。一二怀巧之徒托足门下，颇招物议，先生不以为病。盖谓“以是心至，斯受之”耳。噫！此泰山河海之所以大也。甲午，威至京师，先生自江南归，知威旅困，乃命入居椒花吟舫南偏曰梧月松风之室。椒花吟舫中插架数万卷，威得稍涉猎一二，先生喜。威用力精勤，教诲不倦，当燕闲独处时，必呼入侍坐于旁，论学谈心，常至夜分不辍。遇游宴之所，未尝不携与偕也。每忆冬月，天街夜静，雪光如镜，从先生自外罢饮归，阒无人声，独吾师弟子共载而行，形影不离，嗟嗟此情此景，何日可忘！是人生不可多得之数也。威侍先生左右四年，至戊戌成进士，官刑曹，请假归省，乃辞先生行。而先生旋于己亥冬被命视学吾闽，适威将赴西曹供职，走谒先生于榕城，留连两月而去，别离日多，追随日少矣。辛丑春，先生得代还朝，威又以疾乞假，先生恋恋不能舍，力阻其行，威亦因事迁延月余，竟与先生长诀矣。哀哉！时乾隆辛丑仲秋，受业龙溪李威记于山东水驿舟次。^[6]

王昶《湖海文传》卷五十七、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四、唐鉴《学案小识》卷十四《经学学案》、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皆有传，存目。

朱筠《笥河文集》卷五《说文解字叙》：……夫许君之为书也，一曰：“世人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一曰：“诸生竟说字解经，喧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一曰：“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恐巧说邪辞，使学者疑。……后之非毁许君者，或摘其一文，或泥其一说。历代以来，不量与撼，要无足论。惟近日顾氏炎武，修绍绝业，学者所宗，而于是书亦有不尽然之言。窃恐瞽说附声，信近疑远，是不可以不辩。(下略)(www.xing528.com)

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竹君学案》：朱筠少年时为诸城刘文正公统勋所知，延居宾馆，咨访时事。刘称朱筠为“疏隽奇士”。所谓“疏隽奇士”，似指其通脱豪放，不拘小节。……王引之在阮元的《经籍纂诂》序言中曾提及：“曩者戴东原庶常，朱笥河学士皆欲纂集传注以示学者，未及成编。”钱大昕也在《经籍纂诂》序中言及：“治经必通训诂，而载籍极博，未有汇成一编者。往岁，休宁戴东原在书局实创此意。大兴朱竹君督学安徽，有志未果。”从上可见朱筠曾欲编集全部儒家经典的校记与所有注释。这一事业是浩大的，由于条件限制，未底于成。汉学家的这一宿愿终于在数十年后由《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与《经籍纂诂》的编成而实现。……综计朱筠在提倡学术、宏奖士类、刊布书籍等各方面都有实际成绩，他的一生对清代乾隆时期文化发展具有开创性的推动作用。后来毕沅、阮元等人都是与朱筠同一类型的士大夫。毕、阮等由于其地位和条件，在编集文献和创建书院方面做了进一步的贡献。^[7]

【注释】

[1]详见中华书局本第17册，第5496～5497页。

[2]见《湖海文传》卷五十七。

[3]见《碑传集》卷四十九。

[4]盛京：即今辽宁沈阳。

[5]馁而：饥饿。《左传·宣公四年》：“且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杨伯峻注：“馁，饿也。不其馁而，犹言不将饥饿乎，意谓子孙灭绝，无人祭祀之。”

[6]见《碑传集》卷四十九，又见《笥河文集》卷首。

[7]见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第七册，第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