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钟揭示1944年6月的重庆市银行业鸟瞰

一、导言

银行事业在中国之发展，虽远在十年以前，而因全国政治及经济环境之演变，所以能形成今日大后方之神经中枢维持艰苦之抗战于不败者，实以近十年为顶点。在重庆最初仅系内地一水陆码头而已，经此短期间而具有历史性之激荡涵育，乃一跃而为全国金融之重心，掌握大后方经济之枢纽，其发展经过，诚有一述之价值。惟个人年来苦病，公私猬集，属笔时间甚小，兼以过去搜集之材料，廿八年被毁于火；仅以“鸟瞰”为题，略凭记忆所及，信许直书，典籍数字，缺乏参考，挂漏偏妄，自所不免。尚望海内贤达，进而教之，不胜厚幸。

二、十年来国内金融动态

我国金融重心，战前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乃在洋商银行控制之上海。此其故，实由（一）洋商银行把持我对外贸易，操纵外汇买卖，并掌握关税大部分收入（关税盐税）；（二）国家财政，每赖外债以维持收支之平衡；（三）因国内政治不安，官民对外商银行信仰较深，巨额存款，多往开户，其结果华间银行不得不仰外商银行之鼻息，而外商银行复藉不平等条约之便利，以保持其繁荣。幸吾国主持财政当局，因鉴于中国欲谋经济之发展，不致永远沦于次殖民地地位，必须首先脱离外商银行之桎梏，乃逐步采取重大措施。第一步废两改元，使全国通用硬币，臻于划一，外币自亦无从立足。第二步施行法币，使全国发行制度，归于统一。其作用有三：（一）避免国际货币战争之侵略，使白银不至外流；（二）集中发行权，达到以财政支配银行之目的，而为战时筹措战费之张本；（三）则为无形排除外商银行所发之钞票，使逐渐丧失其控制力量。第三步加强国家四行力量。第四步国家四行分行分别撤离上海，并在首都成立四联总处。第五步国家四行实施专业化，卒达成以中央银行专司发行，控制全国金融之最高目的。至各商业银行，则在战前初期，政府实力未充，财政尚须时受银行之支配，故采取放任政策，听其自由发展。及中日战争发生，在上海之华商银行，普遍发生提存风潮，经财部颁布安定金融办法，并与友邦银行成立君子协定，以防杜资金之逃避，而在后方则鼓励华商银行之内迁分设或增设，藉以活泼金融，扶助生产。及至二十九年我政府鉴于物价奇涨，游资为祟，乃于八月制定非常时期管理银行暂行办法，实施管理，除责令缴存普通存款准备金外，并于各地分置监理官，以督察各行之业务。关于资金之贷放，则另设放款委员会，专司审核。在社会方面，则于二十七八年间，先后制定节约建国储金条例及节约建国储蓄券条例，并普遍推行劝储运动，藉图吸收游资。一面则取缔商号吸收存款及兼营银行业务，以期资金流动，纳入正轨。

三、十年来渝市银行业概况

为明了渝市十年来之银行业概况，请先述十年前之渝市金融情形。渝市在十年前政治方面尚系割据形势，而经济方面每年入超，资金不断外流。地方政府因财政拮据，复不时向商民派借，经营银行，殊非易事。彼时不特省外银行无分设者，即本地注册之银行，二十三年仅有十二家，二十四年且歇业一家。外商银行最初有美丰银行来渝分设，但外股旋即退出，由华商接办，与当时全国金融中心之上海，几于脱节。申渝汇兑，头寸大多操诸货帮，买卖期汇，间多空头生意。而银行对于政府之放款，利息虽高，但往往不能如期收回。其后，地方政府设立四川地方银行，政费稍获挹注；商业银行，肩负稍舒。此渝市十年前之金融大势也。

民国二十三年中央军入川剿匪，首先整理地方财政，使军政所需，不至短绌，称贷银行，不至太频。继则由中央银行兑销四川地方银行钞票，使与全国币制通气，同时取缔渝市之期汇交易（对期申汇），减除营业危机。渝市银行业因地方政府发行有若干种公债，乃纷纷从事于此项证券期现货之买卖。至二十四年中央颁行法币政策，金融情况，更见转佳，省外银行，乃陆续来渝分设。此为渝市银行业由地方性变为全国性之初阶。

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军兴，金融市场受打击最重者，当为上海。渝市僻处后方，无外汇市场，震撼尚不剧烈。但证券交易所旋即奉令停拍，公债买卖，遂成无市，申汇复无法经营。银行资金，乃逐渐转入商业放款，是为渝市银行业步入正常轨道之一大转折点。二十七八年间因首都之迁渝及国际路线之变换，渝市逐渐形成经济之重心，商业贸易，日见发达，省外银行不断来渝分设。此为渝市银行业步入繁荣之初期。

迄二十九年间，后方物价，波动转剧，利率亦随之上扬，通货膨胀，游资为祟，朝野一般人士乃大声疾呼，盛倡紧缩之说，亟谋管制之方。财部乃于二十九年八月制定非常时期管理银行暂行办法十条。于三十年十二月复补正为十五条，关于指导限制及取缔各项，均有详晰之规定，渝市银行业之活动，颇受相当影响。但因后方经济变态之繁荣，渝市银行之新设及向内地分设或由省外分设来渝者益众，表面上甚属热闹，其经营对象，仍侧重商业放款及生产投资。

自三十二年起国家银行实施专业化，中央银行专司发行，已具备其为银行之银行之资格。各商业银行及省地方银行无不听受支配，而财部对于新银行之设立，复严加限制，资金运用，管理甚严，渝市银行业经营对象，益见转入生产事业之途径。此为产业发展之良好现象。但信用膨胀，刺激物价，资金呆搁，危机隐伏。目前盛况，未容长久乐观。战事平息之日，或即为渝市银行业发生破绽之时。至战后前途如何，非本文范围所及，毋庸赘列。

以上已将十年来渝市银行业之盛衰消长情形，作纵的叙述。兹再就其业务内容，分为存款、放款、汇兑、发行与领钞、票据承兑、证券买卖、生产投资、买卖生金银、房地产买卖等九类，以作横的叙述：

甲、存款

渝市银行业存款，最初因有比期制度之存在，私人定期存款，甚为寥寥。盖一般商号及钱庄，认息均较高，手续亦较简便，虽常以通讯存款、通知存款或信托存款优厚条件号召存户，终鲜成效。活期存款，则一般人尚未养成使用支票之习惯，商家因喜托钱庄代收交，开户者亦不甚多。旧科目有往来存款一种，通常系指活期存款而对有透支条件者而言。至储蓄存款，亦以国民剩余购买力甚少，且教育程度普遍较低，亦未见十分发达。最初每家银行所收之存款，若只就渝市而言，有少至一二十万元者，通常亦不过三数百万元，与全国各大银行相比，实甚渺小。战后因通货数量不断增加，存款数字，自亦随之增大，但又因市场子金过高，银行存息受政府限制，无法与商号竞争，以致存款增加之比率，不克与物价上升之指数相埒。其结果不啻紧缩信用，增加营业上之困难，而社会上大部分游资，乃脱离金融机构，以从事于囤积或投机。此实为财政当局及银行业同人所应共同努力齐向社会争取者也。

乙、放款

渝市银行放款业务，战前以地方政府为主要之顾客，而当时地方政府，亦不惜给予高利。战时初期，乃稍稍转向商业途径，但因多数商家以抵押借款为耻，而空袭期间兵险费率奇昂，押品缺乏保障，此项正常业务，殊难有进展机会。至信用放款，则每因人事关系，顾虑甚多，与其放款，不如参加投资。年来因货价步入上坡势，货贸鲜有挫折，商业放款，颇为有利。但政府为管制物价，对各行商业放款，限制甚严。贷息复予规定，经营殊亦不易。至生产事业，虽不能胜任高利之压榨，而本身增值，则又属可羡。银行放款今后如获变更为参加投资方式（如股票或产业证券之买卖），或尚不失为兼顾之道。

丙、汇兑(www.xing528.com)

为银行主要业务之一，渝市银行业向只经营国内汇兑；而在战前，门市汇款，尚不足重视，埠际商业汇款，因货币头寸不必通过银行，而当时又因流通货币种类之不同，买卖汇款，差水甚为可观，而有期生意，复可因以套利，银行收益大部恃此。迨法币通行，此项不正常之汇水收益，无形消失；但又以战时人民之迁徙异动，及商运之特别需要，汇兑生意，反见活跃。渝市各银行纷纷向内地增设行处，布成金融网，而省外之商业银行及省地方银行亦相继来渝分设，汇款交易，尤为蓬勃。就收益方面言，因战时交通及运缴关系，手续费率较平时为重，而视各地金融情况之张弛，银行并可用翻码头之方法，获取厚利。今后抗战愈接近胜利，渝市银行业当续向沦陷区伸张，汇款业务自当愈见发达也。

丁、发行与领钞

在川省币制未统一前，渝市银行每兼有发行业务。除中国银行不计外，各商业银行中，如四川美丰、川康殖业、重庆等银行均曾发行小额钞券；地方政府为适应财政收支，最初曾发行粮契税券一种，惟流通额均不甚大。因银行钞券须兑换硬币，准备不能不力求充实，而粮契税券抵充粮税，用途亦有限制也。嗣以地方银行成立，发行钞票，旋又因准备空虚而遭贬值，由中央银行按八折收换。四川地方银行旋改组为四川省银行，遵照新令，发行伍角辅币券，在全省流通额，亦不过九百余万元。渝市各商业银行，因鉴于国家银行钞券信誉之佳，并为协助整理川省币制起见，纷纷停止发行，转向中央银行办理领钞。迨法币政策颁布，川省推行甚觉易易，领钞实为前导；在各商业银行，固亦可藉此略获沾润，以维持其成长。

戊、票据承贴

渝市商场通行之票据，过去多不合法，如本票限于抵解，汇票附有对期条件，支票每有预开习惯，空头恬不为怪，退票习为故常，以致银币承贴，殊感困难，实际等于虚设。自中央决定推行票据以改进信用制度后，银行业乃渐有问津者，但承兑人又每有推托，银行业承贴时，遂多有向申请人索附借据或另觅保证者。此皆不合理之现象，有碍于票据之流通。幸经部令严予规定，虽商业票据应附有货物交易者，仍不多观，而近来承兑业务，确渐通行，信用市场，日见臻于近代化。

己、证券买卖

战时渝市有价证券，实未有市场，企业既缺少健全之组织，地方政府发行之抵粮券、房债券及军需券，信用均未大张，市面鲜有交易。渝市初时成立之证券交易所，仅以买卖对期申汇为主；其后虽开拍地方政府经中央核准发行之公债，但现货不多，私人投资者尤少，同时产业证券，则迄未开拍（即银行股票，亦未有公开交易）。抗战发生，交易所旋即奉令停拍，银行在战前购存之公债，大□缴存国家银行，兑作领钞及储蓄保证用途，鲜有现货在市流通。至战后发行之公债，则因市息高涨，系采派募办法，高价无人出手，低价则又为官方所不喜，以致无法恢复交易市场。至产业证券，因后方生产事业颇为发达，企业组织，亦较健全，当局早有促其先期成立之意。惟兹事牵涉问题尚多，一时尚难实现。至最近美金储蓄券及美金公债，因汇价波动关系，在市场颇有交易，但非公开性质，经营亦不大易。

庚、生产投资

川省在战前，生产事业，未见发达，且矿厂资金，时有耽搁，银行投资者不甚踊跃。抗战后因国策转变，政府一再鼓励银行贷放资金，但亦各为实力所限，未敢贸然从事。及至后来，商业放款，已受限制，中央银行已肩负调剂全责。银行受政府经济政策之指导，又鉴于生产事业尚可避免资产之贬值，乃渐转向此一目标。惟银行业是否将为此目标而遭受牺牲，是颇堪注意之问题。

辛、买卖生金银

买卖生金银为银行法定业务之一，川边向产沙金，康藏复多金条、金叶，渝市银行过去亦每有经营。但自法币施行，黄金归官家收购后，银行即无法再行购入。直至去年，黄金解禁，银楼业风起云涌，而银行亦鲜有问津。最近财部复禁止承做黄金之押款，是欲恢复生金银之自由买卖，尚须有待。

壬、房地产买卖

查申市银行业一度曾因资金过剩，尚从事于房地产之买卖。渝市银行过去曾有若干灼见及比，略有经营者；但以积压活款，不利于本身之营运，而依银行法及章程之规定，银行除自身营业用房地产及因受偿债权而暂时接买之房地产外，实不应趋于此途。但银行业正因不能购置固定资产，实力乃日见薄削。此为通货膨胀声中应有之现象，与申市曩时遭遇之环境实有不同也。

四、结论

渝市银行业在地方政府时代，营业未入正轨，发展殊感不易。所幸不景气袭来，赖有财政当局及公会主持人之维持设法，十年来虽间有一二家自动歇业或临时停业，但迄未有倒蹋（塌）及贻害社会之事件发生。抗战期中因后方经济之发展及游资之活跃，银行业气象蓬勃，表面似颇繁荣，但实而按之，营业已受政府严格管制，而开支激增，赢余不易博取；顾有一点足资庆幸者，即一般商业银行之业务，已逐渐纳入融通商业资金及扶助生产事业之正轨。在银行股东所获投资之报酬，并不较一般商业为优，而资产则坐受贬值之损失。此为普通社会人士所未谅解者。在战事平息之际，渝市银行业尚须经过一严重之码头，届时当恳财政当局及国家银行之态度，以决定其前途之命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