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周折,影片《白鹿原》终于得以上映。一座银熊奖,五次更换导演,拍摄历程异常艰辛,这些话题都让人们不能小觑这部电影。于是如何改编、主线人物等都成为了众多观众关心的问题。2012年9月22日,中国电影博物馆《影博·影响》影评人俱乐部和《人民日报》文艺部共同举办了《白鹿原》影评人观影评论活动,本次活动共有20余位影评人参加,活动分为观影和座谈两部分,特邀我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原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雷达和中国电影资料馆副馆长、研究员饶曙光两位专家一同讨论影片,中国电影博物馆副馆长邢建毅、中国电影博物馆有关研究人员和《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董阳也参加了本次活动。
1.小说打几分?影片打几分?
姚睿:电影给7分。
王图南:电影好像是一个大锅炒了两颗热豆子,5分。小说打9分。
覃柳迪:电影给6.5分。首先摄影很美,音乐有感染力,但是目前这个版本十分碎片化,没有高潮,戏剧化的程度不够。
孔丽丽:摄影有油画风格,但是情感和形式脱离,它的形式并没有完全用于剧情和情感的烘托。《白鹿原》小说我给9分,但看过这部电影后与我的期待有很大的落差,我给6分。
杨庆:王全安导演体现了他一贯的水准,以前他的电影在格局上比较小,所以现在驾驭宏大题材的时候有点词不达意,给他打6分。原著给10分。
黄哲:这部影片显现出的是改编的缺憾,导演可能没有想好文学表现和电影表现之间的差别。如果你要做这样一个长篇巨著,哪些点是你要体现的,哪些点是应该忽略的,这部影片给我感觉线太多了,杂七杂八的角色也太多了。电影6分。小说也看过,可以打9分。
鞠德林:影片的场面特别恢宏,有历史感,让人想起《红高粱》或者《黄土地》,乡土气息很浓,乡音也很重,但情节铺排得不连贯,所以给8分。
柳天星:给这部电影8.5分,它有一些宏伟叙事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导演对人物情感的把握。
于颖:7分,演员的表现都很不错,但无论是情节冲突还是艺术表达方面,张力不够,总是浅尝辄止。
雷达:对于《白鹿原》这部小说,我可能比较熟悉一些,大家现在在书店里可以看到我的《〈白鹿原〉评点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另外,我也是最早写文章评论《白鹿原》这部小说的人。我给这部电影打6分。影片中有很多外在的形式因素,比如老戏台、麦浪、老腔、麦场等,这些元素运用得不错,但这些外在的表现压倒了作品内在的灵魂诉求,电影对整个小说根本精神的把握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太严重了。
我们国家代表本民族的宏大叙事的作品不是很多,长篇小说被认为是交响乐、是史诗,往往代表本民族创作的水准,但是很遗憾,近30年来,我们真正拿到世界上可以对话的长篇小说并不多,《白鹿原》被认为是有此资格的一部。所以,《白鹿原》越来越被看好,近20年来被改编成秦腔、话剧、舞剧等。想把它改编成电影的努力一直存在,但困难重重。所以能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我们可以想象到王全安导演所面对的境况。
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这个作品到底写什么?它的灵魂是什么?这应该是每一个想改编这部作品的人首先考虑的问题。我注意到王全安讲的一句话:“这部作品是写土地和人的关系。”这句话比较靠谱,但又不仅仅是如此,这本书是通过家族史来透视民族的历史,它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正面观照中华文化,以及中华文化塑造的文化人格。过去反映农村农民的作品有很多,但是真正用文化的眼光来塑造文化的人格,我们不得不承认《白鹿原》的成功比较突出。白嘉轩就是宗法文化的人格代表,这个人格是正面的,就肯定了宗法文化还有生命力,宗法文化是爱人的,包括白嘉轩抗税,替老百姓着急;但同时他又是专制的,对不守本分的男女是要处罚的,白嘉轩的形象决定了《白鹿原》的灵魂。这个作品有几组人物,第一是白嘉轩、鹿子霖,白嘉轩是正面的儒家文化的代表,鹿子霖是儒家文化的反面典型,非常贪婪、好色、奸猾,他们俩是同一个文化体系里两种不同力量的斗争。另外一组人物就是三个年轻人,黑娃、鹿兆鹏、白孝文,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土匪,一个先是共产党后是国民党。还有一组人物是以田小娥为中心,及围绕她的三个男人,黑娃、白孝文和鹿子霖。田小娥开始是一个叛逆者,是一个性奴隶,与黑娃一起是反抗封建礼教,但是随着故事的深入,这个人物开始变得复杂,后来发展到是非不清,甚至于轻浮,包括和鹿子霖的关系,和白孝文的关系,性关系是比较疯狂的,这个人物是多义性的。
第二,《白鹿原》的架构特点是把政治斗争、军事斗争、党派斗争、家族斗争转化为一种人性的冲突,灵与肉的冲突,天理和人欲的冲突,礼教和人性的冲突,这是这部小说最成功的地方。以田小娥为代表的欲望的释放,这里面充斥了很多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比较好看,不是单纯的党派之争,它是转化为人性的深度、人性的冲突。
第三个问题,《白鹿原》是站在文化立场上的,不是过去的阶级评价,其中客观地写到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大革命、农会处置地主等。黑娃当农会的会长,与旧势力的斗争是很残酷的,这些要是能在电影中表现出来也很好,但是没有看到这些大手笔。电影改编者把这些东西都转化了,转化为田小娥,包括比较多的床上戏,当然我们也知道改编存在很多困难,但是这个转化把一个很宽广的视野变窄了。有些人物和情节的删减我是同意的,比如朱先生没了,为什么?因为朱先生和白嘉轩有点重叠。但有的人物被拿掉也比较可惜,比如百灵,她是非常杰出的女性,用砖头去砸国民党教育部的部长,她和田小娥如果同时出现,在电影里可以在女性人物上有一个比照。(www.xing528.com)
可以说《白鹿原》原著的文化内涵是比较复杂的,现在电影的表现有些单薄。观众如果看了原著再去看电影就会觉得焦点没有对准,真正的灵魂性的东西没抓住。所以,这部电影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局面,看起来也有赏心悦目的一面,觉得还不错,但是不久你就会忘得很干净,可能有观赏的快感,但是没有观赏的记忆。
饶曙光:我给这部电影8分,因为就目前中国电影的水准来看,它应当还是一个在历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具有史诗追求的影片。我们要从什么角度理解文学和电影的不同,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改编了好多次,俄罗斯、美国的电影人都在改,其实每一次改编都只能采取一个角度,或者抓住其中一个精神内核把它放大。所以,任何改编都不可能从原著的意义上来令大家满意。小说《白鹿原》表达的内容是丰富、复杂、多意的,它突破了我们原来单线条的思维,单线条的评价,但是越是这样的小说改编的难度就越大,这其实正如王全安所说的,这是一部最难拍的电影。我写了好几篇文章,讨论从小说到电影应该有一个立场的转换,我们不能老是拿陈忠实的原著作为评价电影的标准,其实每一部电影都是在某一个层面忠实原著,关键是在抓住原著基本精神的基础上能不能完成电影自身的创作,换句话说,电影自身的品质、自身达到的艺术水准是我们评价电影最主要的标准。我们还是要理解电影本身,因为电影跟小说相比,其在很大程度上是观众的艺术,观众在最大层面上限制了电影的创作。
故事的重要性对电影来讲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电影必须要把小说很复杂的人物关系简化。白灵、朱先生删掉了,这都是合理的,因为一般来说,一部电影的主要演员不能超过七个人,否则就无法形成主线索。电影《白鹿原》有它的问题,白嘉轩这个人物能否塑造成功是最重要的,但电影中白嘉轩的塑造不精彩、被动;他的主动性,他的丰富性,他跟土地的关系,跟其他人物的核心作用没有凸显出来,这可能是很难为这部电影打高分的原因。但作为电影肯定是要抓住那些具有故事元素、命运元素、情感元素的东西,并放大形成一个线索,这部电影它还是在试图完成一个史诗的表达,而且它也有一些建构,可是最终没有有效地完成,自然不自然地就成为了一个不成功的“田小娥传”。
作为电影来讲,我一直反复强调,当下中国电影都存在一个叙事短板,冯小刚的作品、张艺谋的作品都存在这个问题,尤其是第六代以后。大家谈到那些麦浪、秦腔、油泼面、大碗、长筷子,这些只是起到了一个符号性的作用,而没有成为一个叙事。很多电影追求一种画面的质感,那种冲击力,像油画一样,但如果没有叙事的支撑,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电影画面的冲击力一定是在叙事的基础上,一定是在叙事推进到一定的程度注入了情感、注入了这些因素以后才会对我们产生感染力,才会打动我们的内心,只有打动了我们内心的时候,我们才会认同这些东西。在人物上,除了田小娥这个人物相对完整以外,白嘉轩没有了力气,鹿子霖也没有力气,包括白孝文和黑娃,包括革命的鹿兆鹏,他们人物自身的性格都不够饱满,都没有达到能够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水准。另外,如果把情欲戏理解为人性的纠结其实就是降低了原著的水平。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这部电影确实存在着很多问题,一方面是编导的意识、功力和追求,另外一方面也是中国电影目前还是比较浮躁,缺乏对原著更深的理解。
我现在更强调质量为王,对电影来讲,我们还得要更深入地去分析它的创作规律。另外,中国电影在很大程度上还需要填补工业的薄弱,填补叙事的短板。最近两年,我把美国主流院线上映的影片几乎全部找来看,我感到非常担忧的是美国电影工业正在重新定义电影,美国不仅是把它的产品卖到全世界,而且是把电影的标准卖向全世界。从制度层面讲,随着高科技的发展,电影生产的门槛越来越高,第三世界国家几乎不存在生产现代电影的条件。第二,越来越游戏化。整个美国的电影,《变形金刚》系列,几乎没有什么人文内涵。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们面对好莱坞电影的冲击,要如何去做?随着观众低龄化地倾斜,我们要如何去适应观众、适应市场,同时在适应的过程中来提升我们电影的品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白鹿原》的创作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经验,包括它失败和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们都需要更多从电影的角度去理解和分析。
2.影片《白鹿原》中给您印象最为深刻的电影元素是什么?(摄影、音乐、表演、剪辑等)
姚睿:不谈摄影,从画面的角度看就有很多象征意义,比如屡次出现在海报上的牌楼,后面风云不断变换,前景是麦浪,就表现家族或者民族的动荡。这部电影大量运用的是一种有源音乐,我们能听到的主观音乐很少,用秦腔把人物的性格和情节元素刻画出来,不是导演用一个鼓点音乐使劲地煽情,而是通过人物的唱词唱出来,这样更能表现人物,刻画人物的性格和农民的状态。
刘安琪:电影开始的时候对摄影的印象挺深,因为构图很像《黄土地》,土地占绝大部分的面积,天空很窄,有压迫感。从音乐方面讲,秦腔很棒,我也很喜欢,但导演用的地方不合适,不是在推动情节,而是为了用而用。
杨庆:这部电影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摄影,很多的跟拍,有纪实性。另外,关于皮影戏和剧情的蒙太奇也让我觉得是神来之笔。
3.众所周知,电影《白鹿原》改编自作家陈忠实的同名小说,该小说曾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如果您读过原著,您认为电影改编得如何?如果您没有读过原著,您认为电影《白鹿原》的剧作如何?
杨庆:其实对于电影改编和小说的关系,我并不认为一个电影忠实于原著就是好电影,因为电影是一个独立的艺术表达。其实在电影史上有很多是名著改编的电影,同样也是电影里的杰作。比如《铁皮鼓》《现代启示录》《教父》都非常经典,甚至《教父》一片比它作为文学作品的存世价值还要高。所以,一部电影本身要体现自己的价值不能成为原著小说的附庸物,主创必须要把小说的灵魂抓住,或者把精华拿出来做自己的底色,才会使电影具有魅力。今天看到《白鹿原》的改编,我很失望,且不说人物、主线,就算是充分表现的田小娥与黑娃的爱情也不能让我信服。原著中,田小娥对黑娃的一见钟情、黑娃对举人的愧疚都是善的东西,但电影中我看不到。
雷达:我认为导演还是缺乏驾驭这部小说的能力。因为故事的格局比较大,先是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这三个人之间的斗争,白和鹿是儒家文化内部的斗争,一个是乡约,一个是族长,田福贤代表国民党政客。再是三个少年时期的伙伴,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这个在电影里会非常好看。最后一组人物是围绕田小娥的三个男人,也是电影重点刻画的,但都没有实现。这部作品是一个史诗性作品,是半个世纪的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有些东西不应该放弃。现在在我国的文艺创作领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新时期以来,文艺创作和政治的关系。一部分创作者认为离政治越远越好,很怕政治,不沾最好;另一部分创作者认为和政治关系密切后就格调不高,这个作品就有可能成为一种工具或者其他什么,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任何真正伟大的作品都是离不开政治的,政治视角是最重要的东西。奥斯卡、金熊奖、诺贝尔文学奖等奖项的评选中凡获奖作品其政治因素都非常强。但现在大家都逃避政治元素,民族的东西不够,很容易就跑到情爱、情欲这些东西上去,以为这个以前成功了,现在也可以继续成功。但其实反映出的是我们现在的创作很缺乏政治概括,对政治文明、政治文化没有深刻理解。
饶曙光:这部电影是一个复杂的电影,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主创也看到了原小说本身具有的厚度和历史感,他们想把这种东西表现出来,包括土地和人的关系、历史命运中个人命运的卑微,还有人性的纠结、对规则的破坏等。这些东西在影片中都是时隐时现的,隐隐约约,但是不能够满足观众的要求。钟惦棐先生讲过一句话:“电影拼到最后不是拼技术,而是拼生活的底子和你人文的情怀。”就目前来讲,我们的导演可能离这个目标还有一定的距离。因此,面对《白鹿原》肯定还会不断有电影工作者去挑战,希望下一次能够有更大的胸怀和格局。
邢建毅:这部小说是两千年来中国农耕的、封建的、家族的、农业文明的社会被打破的一个很好的缩影和个案,它揭示了这样一种类型社会的状态和演化过程,尤其是在最近的100年前开始的这种由外部环境导致的大变革的过程中,一个本来比较封闭、比较稳定的一种社会结构、人际关系和生产方式受到的触动和变迁。今天,我们去探讨电影的情况和小说改编电影的差异,也包括改编的一些得失,恰恰说明了在这样一个宏大的文本面前,我们的电影工作者现有的一种能力和水平。从态度来讲是真诚的,这个创作班底可能已经尽了他们自己的努力,但是实际的效果跟观众的预期还是有不小的差距。但走出的这一步终归是意义巨大的,希望我们的电影能继续在民族史诗这条路上探索下去,能拥有讲述一个国家、民族变迁历史的电影叙事能力。
整理:沈克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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