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研究移民群体中的孤独作为本章的开头是因为它正好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更准确地说,我们研究的移民是“国际性移民”,即从一个国家迁徙到另一个国家,同时没有确定离开迁入国的时间。一方面在这类移民中的孤独可以被归类为“他人导致的孤独”,这些“他人”包括本地人或是长期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原住民或任何可接受的标签)。这里我选择使用原住民作为描述词。另一方面,这类孤独也可能来源于移民与原住民作为两类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分歧。
我们定义的移民至少会因为两种原因而感到孤独:对来源国的怀念和融入迁入国的困难。在多数案例中,尽管主次有别,但多是两个原因共同作用而导致孤独的发生。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的《布鲁克林》(Brooklyn)中的艾莉丝(Eilis)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她是一位年轻的爱尔兰女士,因为推力和拉力的原因在20世纪50年代早期搬到了纽约。推力原因是爱尔兰生活的艰辛和工作机会的匮乏,拉力原因则是她生活在布鲁克林的熟人,一个爱尔兰神父提供了在纽约大百货商店的工作机会。对于任何人来说搬入一个新环境都需要做些心理准备,但作为一位移民来说她事实上非常幸运: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她与其他几位女士共住在一栋温馨的房子里,有一份在大百货公司的工作,神父在随后为她支付了会计课程的费用,在会计班中,她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们随后陷入爱河。在那个年代、甚至是之后很久的年代里,这一切对移民来说已经是如梦般美好了,但这些事没有帮她摆脱孤独,无论如何,她没有办法融入室友的朋友圈,工作的压力很大,一个人独自待在深夜的房间让她心生忌惮。“她在这里什么都不是,她不仅没有家庭与朋友,而且她如同一个鬼魂一样飘荡在家中,在上班的路上,在销售部那层楼上,一切都没有意义。”2这一切太过沮丧和令人羞愧,以致她没有办法在信中告诉母亲、姐妹和朋友。这只是如牧师所说的“单纯的思乡”吗?如果是的话我们便应将思乡归为孤独的一类;也就是说,思乡是孤独,因为渴望回到家乡,即使不一定是被渴望的,但那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让一个人的心理更为轻松。当人从原有的背景剥离,植入到另一个新环境中,除非环境非常友好,否则人们都有回到原有环境的渴望。如果一个人生存在新环境中是无比痛苦的,因为所有一切都那么陌生甚至带有些许敌意,心灵遭受着大量陌生和不友好的痛苦。长期的研究证明,大部分人的心灵对负面信息的承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一旦超过限定值,便会产生痛苦甚至崩溃。
很多移民都没有艾莉丝那么幸运——在到达迁入国前几乎没有任何人帮忙安置,几乎没有原住民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除了不方便以及困难外,移民迁入新国家时通常会有开始一段崭新的、富裕的生活的高度期待,但不久便会失望地发现,他们好像并不属于这个新的国家,一个困难就可以轻易地推翻对新生活的所有积极愿景。无法融入的苦涩感在山姆·塞尔文(Sam Selvon)在《孤独的伦敦人》(The Lonely Londoner)中得到了绘声绘色的描摹。摩西是伦敦来自特立尼达的一名移民。当他站在滑铁卢车站接他的同胞加拉哈德时,强烈的孤独感突然就袭遍全身。又一次,思乡与痛苦伴随着孤独而来——孤独从不单独出现。尽管他已经在伦敦生活了很多年,他仍旧没有感受到对英国的归属感。他的孤独来源于个体(没有家人和朋友),同样也源于社会与文化(他周围的多数人与他不属于同一文化背景)。持续不断的工作与其他活动可能会使移民们暂时遗忘孤独,但每当途经一些特定的地点,孤独感便会突然蹦进脑子里,特别是火车站、机场或繁忙的街道等公共场合,都会提醒他们与迁入国的关系。火车站让摩西想到他可以离开这个国家,可以回到家乡,这样他就可以被熟悉的一切包围,从而获得归属感。在这些场合,你在一大群陌生人之中,他们与你一样是人类,但是除了你们都是人类以外,他们与你再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联系。这让你感到更加孤独,因为你打心底里希望他们能与自己有些联系,能对自己友好,能与自己分享美好的生活,但他们没有。更令人沮丧的是,几乎没有方法可以让你与周围的原住民隐晦又巧妙地建立交往关系,你是后来者,显然处于不利的地位,不了解在特定背景下那些建构并维系社会关系的隐晦且微妙的规则。一旦你打破了这些规则,原住民会将你视为威胁、至少是麻烦的源头。在西方社会,特别是大城市中,有一个被广泛遵循的规则:“不要与陌生人谈话。”如果你和陌生人说话了,那你则将自己置于被他人无视、拒绝、嘲讽、羞辱或甚至袭击的风险下。如果陌生人与你谈话,并且你接受了,你可能会陷入一个邪恶的阴谋。因此当加拉哈德独自寻找工作时:
他站在皇后大街上看着所有人在为自己的事业所奔波,孤独和害怕便突然将他吞噬。他忘记了他对摩西说过的所有豪言壮语,同时意识到,他身处伦敦,他没有金钱,没有工作,甚至连睡觉的地方、朋友什么的都没有,他就在地铁旁伫立,看着人来人往,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匆忙,他害怕因为询问任何问题而打扰到他们。你认为他们其中有人会为他的想法感到困扰吗?或是除自己以外,会在意其他人的想法?3
之后,他对街上的一个小孩笑了,但小孩的母亲立马变得非常警惕,白种原住民与黑皮肤移民间的划分,让他更加迷惑:
上帝啊,我们这些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做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我们想要、白人却难以给予的又是什么?只是一份工作,一些食物,一个睡觉的窝罢了。我们并不要求太阳或是月亮,我们只想就这么过下去,甚至不奢求能过得很好。4
移民的孤独发生率高于原住民,这一发现毫不意外。一些学术研究已经发现了移民至英国和北美的人似乎都共同经历一种强烈的疏离以及悲伤的感觉,因为他们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在家乡的家庭和社会联系。5女性移民更容易感受到家庭和儿时亲密社区的缺失,但有时男性也会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当他们人到中年、失业、不会说迁入国的语言时,当然这并不代表移民没有办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6
事实上,因为孤独与迁徙牵涉到方方面面,二者的关系也变得非常复杂,我定然无法在此处的论述中列出全面的分析。比如“哪类人是移民”这一问题的答案至今还不清晰,试图区分第一代、第二代乃至此后的移民则更为困难。移民和种族关系密切,但是很难区分彼此之间的影响。同样,来源国也在这之中起到一定的作用,也就是说,同一个迁入国的移民可能由于不同的国家背景文化感受到不同程度的孤独。我没有深入探讨这些复杂的细节,而是通过再一次分析ESS收集的数据,集中于探讨两个简单的问题。我首先探寻一些ESS参与国中的移民是否比原住民更为孤独,这将会明确显示并证明国家背景的影响。接下来我会研究原住民对移民的态度是否会影响移民的孤独感,我的主要目的是展示是否在原住民中对移民的态度都不太友好时,移民的孤独会更加强烈。
在研究移民与孤独之间的关系之前,我们根据随后的分析主题进行两个重要的讨论。首先,针对移民以及少数民族的研究通常会遇见一些困难,除非是专门为研究他们而设计的调查,总体来说参与调查的移民的百分比较低。还有一个相关的问题是移民的迁入国与迁出国之间的区别。一般来说,经济更繁荣、政治民主的国家对待移民的态度更加友好,迁入率也更高。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排除非公民或非本国出生人口占比非常低的国家;这里我已经排除了上述非公民比例低于5%、非本国出生人口率低于10%的国家:波兰、匈牙利、捷克、立陶宛、芬兰、葡萄牙、丹麦、斯洛文尼亚和荷兰。以色列也被排除在外,因为虽然在所有国家中,以色列的非本国出生人口比例是最高的(28.3%),但非公民占比却很低;显然,有很多人在其他国家出生,却都前往以色列成为了以色列公民。所以适合本节分析研究的国家是:德国、挪威、奥地利、法国、比利时、爱尔兰、瑞典、英国、爱沙尼亚和瑞士。最后,即使在这些国家中,样本的数量仍旧非常少。幸运的是,第5、6、7轮ESS调查中都涉及了同样的变量,这也便于我们整合每个国家在三轮调查中的数据,以扩大我们的移民样本容量。奥地利缺少第6轮调查的数据,因此,我们只对九个国家进行研究。
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谁能成为合法移民?这个问题可能比你想的更加复杂,因为这涉及了多个维度,包括居民身份、出生国、在迁入国的停留时间、父母的出生国家以及使用迁入国官方语言的能力。移民问题研究专家暂未对如何使一个人成为合法移民的维度达成共识7,因为一方面仅使用其中一个标准并不合理,但是如果同时考虑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标准,就会变得很复杂。在实践中,重要的是研究人员应明确如何在特定研究中定义该概念。
我希望在合理性与简便性之间取得平衡。首先我不会用公民身份作为标准,不仅因为参与ESS调查的国家中非公民在样本中占比很低,更重要的是,不在迁入国出生是更加有效的指标。在至少两种情况下,非公民不一定是移民:一些非公民并不想成为移民,因为成为移民需要在迁入国耗费很长的时间,而有些常住居民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成为该国公民。非本国出生成为作为移民更重要的必要条件,但并不充分——婴儿与父母一同来到移民国,但在该国成长,与该国出生的孩子一样,这便解释了我们的第二个条件:在迁入国的停留时间。移民研究专家通常会将13岁作为划分线:只有在他国出生,且年龄大于13岁的人能称之为移民。8对此的解释是人的社会化会在13岁左右(青春期的起点)基本完成。显然,社会化并不会停止,且表现因人而异,但如果必须要划分界限从而进行下一步研究的话,13岁是一个最为合理的年龄。简言之,受访者只能在满足出生在非现居住地、并来到迁入国时已经年满13才能作为合格的移民。
表6.1 在九个欧洲国家中移民状态而导致的经常性孤独百分比,2010—2014(www.xing528.com)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移民与经常性孤独间的关系(表6.1),分别浏览经常性孤独者在移民和原住民中的占比,对每个国家而言,在移民中的经常性孤独发生率远高于原住民。为了衡量二者间的关系以及数据显著性,表格中的九个国家按照比值比的大小进行排序。英国、爱尔兰的比值比最小,位于表格的顶部。注意,他们在95%的水平上对应的置信区间包含值1,这意味着总体比值比为1的概率小于5%。值为1代表着两个变量间没有任何关系,这一数值为我们观察提供了支撑,在这三个国家中,经常性孤独似乎与移民和原住民的关系并不显著。
读者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法国与英国、爱尔兰间稍稍有些差异,其经常性孤独的占比在两个群组间都较高,只是这两组间并不存在数据上的明显差异。在其他六个国家中,数据上的差异性较为显著。例如在挪威,虽然只有7.2%的移民感到经常性孤独,但移民感到经常性孤独的几率是原住民的3.6倍。
为什么移民相比于原住民更容易感到孤独?正如在本章开头所说,思乡、求职难、交友难、被多数人疏离等都是可能的原因。此处,我想再继续探究另一个因素——原住民对于移民的态度。其他因素都是从移民的角度出发,而该因素则是从对立面——原住民角度出发。显然,我们料想的两者关系是,如果迁入国原住民对于移民的态度更加友好,移民感到孤独的强度则较低。在研究两者关系时,我们需要把分析单位从个体转移到国家层面。具体而言,我们假设一个国家的友好程度与该国移民中经常性孤独程度的关系为负相关。我们已经在上表中说明了移民的经常性孤独,因此我们需要统计数据来表明迁入国的原住民对移民的欢迎程度。我将利用原住民受访者在第5轮、第6轮和第7轮ESS调查中对下列涉及移民对迁入国的影响的问题的回答来算出平均分:
·总体而言,你认为人们从其他国家移民到这里对(这里的)经济情况影响是好还是坏?
·总体而言,你认为(这个)国家的文化生活被移民破坏了还是丰富了?
·(这个)国家的居住环境由于移民而变好了还是更糟糕了?
所有回答对均由11分制组成,毫无疑问,它们之间具有高度相关性,9由此,可以计算总分。图6.1列出了该总分的平均值与相应国家移民中经常性孤独的发生率之间的关系:
图6.1 九个欧洲国家/地区的移民者的孤独率和当地人对移民态度的平均值,2010—2014
除了瑞典外,假设的负相关关系均能够在该图中得到印证。瑞典对于移民的欢迎度最高(计算总分平均值而得),但不幸的是,它的移民孤独感较为强烈。这可能并不奇怪——没有充足的证据证实原住民的态度能够防止移民感到孤独。而英国的情况更为有趣,因为它与瑞典情况恰好相反:英国的移民友好度得分最低,移民们却在这里并未感受到强烈的孤独。由此可见,我们需要进一步地研究来探明移民不会在迁入国会感到孤独的充分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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