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康德的传记,有一点印象很深,就是这位圣者,居然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他的小镇——康尼斯堡。每次读到这里,我就不禁被深深地震撼了。尽管内心波涛汹涌,外表却如止水:这是一个多么孤独却深刻的灵魂啊!
大学里选修西方哲学课,那举止怪怪的教授也对康德的这一点赞不绝口。他用了整整一堂课来讲康德的生平起居,比如每天按时散步,风雨无阻,以致小镇的人们都以他为时钟;再比如,他终生未娶,孤独地过了一辈子书斋生涯。教授说得口沫横飞,摇头晃脑,那架势使一些即便不太了解这位圣者的人,也陡生一种对他的崇拜。
在我个人看来,康德那种生活在众人喝彩之外的定力比起他哲学上的所谓“三大批判”更能吸引人和打动人。
从前读小学和中学时,老师们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名人在没有成功之前,如何刻苦,如何顽强,最后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当时,我们用得最多的例子就是陈景润,他一人身居斗室,埋头演算,草稿纸叠起来有几麻袋的事迹都不知被老师讲了多少遍,然后在一届又一届学生当中相传。这些听起来,都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甚至萌生了立刻效仿,也去埋头刻苦的想法。
今天想来,当时最打动我们的,其实并非什么刻苦与勤奋,而是那种无需喝彩的顽强力。我们以前就有“十年磨一剑”,“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古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理儿。
然而,现在的不少人难做到这一点,他们希望生活在鲜花与掌声中,好像没了这些,就无从生活一样。
我有一个初中同学,曾经十分喜爱文学,立志要当中国一流的作家。我跟他同学的那段日子,他写得很勤,也很辛苦,几乎一天要写上一千字。老师对此十分赞赏,经常鼓励他。他这样一直坚持到高中毕业。我每当想起这些,就感动不已。我甚至毫不夸张地想,他可能是中国最后一个虔诚的缪斯信徒了。
然而,多年以后,大约是去年的某一天,我在老家碰到他时,他却没了当年壮志凌云的豪气,一脸的无奈与哀伤。问及他当中国一流作家的进展时,他苦笑着回答:“亏你还记得,我自己都忘了。”原来,他写着写着,突然发现作品总是难以发表,才明白自己离作家梦还十分遥远,于是决定洗手不干了。他说:“我受不了那种只有耕耘、没有收获的寂寞,总是没有人在乎我、看得起我,我才不干哩。”他虽然这样说,但我依然从他痛苦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丝遗憾。他也许是太需要喝彩了。
我以前也是这样。几乎从小学开始,老师给我的评语中总少不了一句“不容易静下来”,同学们也说我“狂妄自大,喜欢出风头”。他们说得很对,那时候,只要可以出风头,引起别人的注意,什么事我都可以去干。例如,上晚自习故意不认真,讲一些自以为很幽默的笑话,来博得同学们的笑声。
我还记得,初一时,我代表本班参加一个歌唱比赛。在赛前,我激动得睡不着,不断设想,唱完后,人们将会如何热烈地鼓掌,我又是如何在老师赞许的眼光里走下舞台。可结果很糟,在台上我居然把词给忘了。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脸憋得通红。这时,台下响起了掌声,但那是嘘我下台的倒彩。虽然知道那倒彩出自几个平时嫉妒我的同学,但我依然觉得很丢人,我流着眼泪跑下舞台。
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总难忘却。这一毛病直到我高中毕业才改掉。说实话,我当时要考大学的一个主要动力,就是想那样会引起周围的人注意我,为我叫好。1992年的那个夏天,我终于接到一所著名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我很兴奋,我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只是等着别人的喝彩了。但当我兴冲冲地跑去告诉别人时,他们却十分的冷漠,冷漠得让人心痛。他们不放下手中的活儿,只问一句,那大学在哪个城市,或什么时候走,最多的也只是说一句“恭喜你”。
我的心凉透了,才明白自己以前将自己前进的动力建立在别人的喝彩基础之上,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周围的人行色匆匆,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根本不会在乎你。要想他们施舍哪怕一点点的掌声,无疑是一个很奢侈的想法。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做。
1992年,也就是我刚上大学那一年,我看了一场黑豹的演唱会。那是新年元旦的前一天,系里突然给我们每人发一个小哨子,说是到演唱会场上吹,吹得声音越大越好。我想,为什么要我们去给黑豹当拉拉队,莫非他们和我们系是什么友好单位?总之,在不知为什么的情况下,我们就拿着哨子去了。
但到了会场,才发现黑豹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掌声和哨声。他们从头唱到尾,没有停歇,虽然那苍凉而嘹亮的嗓音直捣我们的灵魂,使我们不由自主地鼓掌,但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依然自顾自地唱着、唱着。这时,我想起现在文艺晚会或其他场合,常有一些演员不知是真是假地喊:“给我一点掌声,再大声一点好不好?”该是多么的俗不可耐啊。
中国的摇滚乐队,我最喜欢黑豹,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常常觉得,他们是奔着理想,在人们的愤怒与唾骂、嘲笑与冷漠中一路走来。他们是无需喝彩的英雄。
有一天,我将这一观点同朋友们交流,他们却不同意。他们说:“人是需要喝彩声的,不过不是让别人喝彩,而是自己为自己喝彩。”这话听来,真是精辟之至。就像黑豹,他们如果不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喝彩,能走到今天吗?
我有一位擅长演讲的朋友,经常讲得让听众忘了东南西北,然后不由自主地发出掌声。但这位朋友讲起他成功的经历时,却说:“我当初很希望有听众的掌声。但就是没有,于是我很难过。后来,我开始学会自己给自己叫好。你不是需要别人为你喝彩吗?自己在心里给自己喝彩效果是一样的。自从学会自己给自己喝彩,我就变得自信了许多,最后,还真得到了别人的喝彩。”
朋友的话听起来有点庸俗,但他讲的自己给自己喝彩则很对。奔向理想从来都会遇到艰难曲折的,这个时候不要奢望别人来帮你,或者给你些许掌声和鼓励,就自己给自己一点喝彩,最终总会走过去的。
理想主义,无需喝彩。
理想主义者不是独行侠在人们的印象中,理想主义者似乎是特立独行的人,他们不屑于向世俗低头,不愿与世人为伍,我行我素,是不折不扣的独行侠。(www.xing528.com)
的确,理想主义一词似乎总与世俗格格不入。以前读书时,曾有几个同学围绕什么是理想主义者进行过讨论。一位高年级师兄慷慨激昂地说:“理想主义者就是理想的殉道者,也就是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幸福、爱情,甚至生命,他会丝毫不在乎人们对他的看法,只是一意孤行地去为理想而奋斗。”
这位同学的发言,得到了广泛赞同。临到大学毕业时,他果然选择去了西藏,他说他的事业在那里。转眼好多年不见了,也不知他在那儿干得怎么样。不过,他对理想主义的理解,我不敢苟同。
在我看来,理想与孤独的个人奋斗是两回事,二者不应等同。首先,从大的方面讲,理想是不能脱离社会的,任何脱离社会的理想都是渺小的。我们平时谈论理想,总是讲将来干什么,这其实只是一种个人理想。如果脱离整个社会大背景,再美好的个人理想也白搭,只不过是空中楼阁。
举个例子,也许慈禧太后的生活达到了清朝人的最高理想,因为那种荣华富贵实在是登峰造极,不能不令当时的黎民百姓叹为观止。他们也许会傻傻地想,如果这辈子能过上慈禧那样的生活就算没有白活了。这样想,很正常,相反,如果不这样想,倒不正常。他们的这种理想,完全合情合理。
然而,如果现在谁还羡慕慈禧的生活,甚至将之当作理想,恐怕就要传为笑谈了,因为慈禧的那种生活在今天看来,一点也算不了什么。她没有吹过电风扇,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坐过小轿车……这些现代生活,她是连想都没想过的,我们却轻而易举地享受了这些。所以,轮到慈禧羡慕我们了。
这个例子说明,一个人的理想总要以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为基础,否则只能流于空谈,甚至显得荒唐可笑。
实际上,也不是所有理想都值得赞美。有不少人总是圃于个人的小圈子,他们的理想也就自然地显得狭隘和渺小。比如有人希望一辈子过舒适日子,有人希望有一辆奔驰800,还有的人希望娶一个漂亮老婆。作为一个人的奋斗目标,或者作为一个人理想,我们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只是将它们与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它们显得那么的卑琐与渺小。
我从来都认为,个人理想不能脱离整个社会理想。马克思讲过,人只有为了同时代人的完善、为了他们的幸福而工作,他自己才能达到完美。这话将个人理想与社会理想的关系讲透了。
80年代,曾有过一场个人与社会关系的大讨论。不少学者提出了一个很著名的观点,就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这用到个人理想与社会理想上来,完全合适。例如,一个人从小就有一个当科学家的理想,为此他一直在进行不懈的奋斗,最后终于成为一名科学家。这时,从表面上看,他似乎是为了自己,因为他实现的是个人从小就树立的理想。而从另外一个方面看,他却是为了社会,因为他的课题也许是整个社会急需的,他当了科学家也自然会为人类造福。
所以对待任何个人理想,我们首先要它符合整个社会的需要,然后再通过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以提升个人生命的质量。
我读小学时,参加过一次朗诵比赛。老师给我挑的段子是课文《桂林山水》。但我嫌长,就私下回家找段子。终于在哥哥的一个笔记本上,看到保尔的一段话,不长,但很上口。我朦胧地觉得这段话很有震撼力,就用它了。上台那天,我情绪饱满,铿锵有力: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当他临死的时候,他可以自豪地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人类最光辉的事业。”
说实话,当时我对这话并不真正的理解,我甚至还不知道保尔是谁。但当我读完后,老师们都惊喜地看着我,似乎我干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很奇怪。多年以后,我再想起这件事,才弄明白。原来,他们是惊讶一个十岁的孩子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读他的共产主义理想!
社会主义理想也好,共产主义理想也好,听起来似乎是唱高调,但它真的是提升整个人生的必要条件。如果个人理想与之相悖,不仅显得渺小,而且几乎不可能实现。我们难以想象一个独行侠会拥有与社会需要一致的理想。
独行侠的个人理想,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很不稳固,很容易倒塌。不少人因为没有实现理想而意志消沉,痛苦不堪,就是他们的理想脱离社会,仅从一己出发的必然结果。在他们心中,除了个人的得失,也再难找到别的奋斗目标。所以一旦个人理想破灭,就会感觉如世界末日来临,整日怨天尤人,甚至产生一种幻灭感。可见,脱离社会的个人理想,是很脆弱的,是经受不住打击的。
我说理想主义者不是独行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任何人要实现理想,不可能脱离社会和人们的帮助。一个人奋斗力量总是有限,俗语“一个好汉三个帮”,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从前信奉万事不求人,以为一切只能靠自己,干什么都是自己硬撑着,结果不仅疲惫不堪,而且收效甚微。例如,高考复习时,我觉得自己是学习尖子,没有必要与别人为伍,尤其是没必要同一些根本就没希望考上大学的同学在一起耽误时间。于是一个人蛮干,认真做老师布置的题目,认真看自己的复习资料,有不懂的也是一个人在那儿埋头苦想,根本没想到向同学请教。后来,老师及早发现了这一苗头,对我进行了很严肃的批评。于是,我又开始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他们有什么好的资料,都借给我看;我有不懂的,他们中总有人能帮我解答。最后,我的成绩直线上升,终于实现了上大学的梦想。
这件事,使我深刻地明白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任何人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优点,他们都可以向我们提供帮助。也正是这件事,使我坚信理想主义者绝对不是独行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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