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波德维尔所称:新世纪后,一批新锐导演都找到了将类型电影转化为艺术电影的方法,比如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与他的情节剧、韦斯·安德森与他的喜剧。
作为过去二十年里最独特的导演之一,韦斯·安德森迄今最成功的电影是获得9项奥斯卡提名的《布达佩斯大饭店》(2014)——无论商业还是口碑。这部混搭了欧洲礼仪与时代风尚、历史影射和类型惯例的百科全书式的电影,如同一个现代美国人对老欧洲的一场巴洛克幻想[27]。所有地点的名称都是想象的,以及拟真的白日梦、私人王国、哥特式古堡,布达佩斯大饭店不仅是虚构的,还建在高山上,滑雪索道也是人造艺术。
1932年,米高梅推出首创“全明星电影”的代表作《大饭店》:在柏林的一个豪华饭店里住着各式名流,由葛丽泰·嘉宝、琼·克劳馥等扮演。《布达佩斯大饭店》也是全明星阵容:蒂尔达·斯文顿、阿德里安·布洛迪、威廉·达福、裘德·洛等;画面也遵循了特定时代的银幕比例:1932年是1.37:1,1968年是2.40:1,1985年是1.85:1。古老对应物还有刘别谦1940年代的喜剧如《你逃我也逃》——也是在欧洲拍摄的好莱坞电影。
《布达佩斯大饭店》充满复古的类型惯例——谋杀、盗画、越狱、追逐(火车—摩托—滑雪—雪橇),因此也比以往韦斯·安德森电影有了更多动作与黑色幽默。影片采用了套层结构的章回体讲故事法与严谨的首尾呼应——第一层:一个女孩来到墓地,凭吊逝去的作家并翻开他的书;第二层:1.85:1的画面回到1985年,老年作家介绍创作背景;第三层:2.40:1的画面回到1968年,年轻作家在破败的酒店与老年“零”(Zero)相遇,后者为他讲故事;第四层:1.37:1的画面回到1932年,门童“零”与布达佩斯大饭店领班古斯塔夫的一段友谊。故事讲完,他们的最后一道甜点上桌;而开篇来到墓地的女孩,也合上了书。
使用所有这些老风格,旨在唤起一个遥远的时代,一个大饭店所象征的镀金的欧洲、逝去的欧洲。虚构的朱布罗卡共和国与世隔绝,是一个真实世界的精致微缩拟像;古怪的人物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一切都有惊无险地在大饭店里演习。从室内精准的装饰细节,看得出导演的控制是非常彻底的。韦斯·安德森以无边的想象力完全幻想了一个国家,从政治学角度,他发明的这个1930年代的东欧是合理的,因为茨威格给了这部电影真实的历史背景。
“在欧洲,几乎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文化生活,欧洲文化的各种潮流汇聚于此,每个居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为一个世界主义者。”[28]《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灵魂人物古斯塔夫身世无所知,就像茨威格,一个无根的世界主义者;明星阵容也是多国的:美国、法国、英国,各有口音;音乐也混搭了捷克、匈牙利、波兰、德国、俄罗斯等传统风情。(www.xing528.com)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出生于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结交了很多文化艺术名流,收藏莫扎特的乐谱、歌德的手稿。1938年奥地利被德国吞并,他的作品被禁,从此开始流亡生涯。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作家渐渐被遗忘了,他的书在美国已经很久不印刷;就像老欧洲被遗忘了,一个逝去的世界,有着古老的礼仪和优雅。
优雅是古斯塔夫所维系的大饭店的理想,因此他一生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维护大饭店的显赫声名是第一位的,这也是他录用“零”的原因。古斯塔夫无疑有茨威格的影子,唯一的资产是一把象牙梳子和浪漫诗集。拉尔夫·费因斯就像是唱出那些诗歌般的台词。他扮演的古斯塔夫世故、简朴,抓住了喜剧与情感核心。这是一个混合型人物,介于礼宾经理与最后的浪漫艺术家之间,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创造美与意义——越狱时不忘喷上华丽香氛;逃亡时还在念诗;被警察围攻,还要为死去的管家默哀。
但是嬉闹、童话,并没有与一个冷酷、残忍的外部世界绝缘,这是不可饶恕的历史:法西斯主义的压迫弥漫其中。色彩参与了安德森的叙事:平胸、脸上有墨西哥地图般的胎记的阿加莎,极其可爱,因为纯洁。因此最梦幻的颜色给了阿加莎与“零”——片中唯一的爱情,他们坐着旋转木马,背景里跳跃着红黄色的温暖光点;而当政治气氛压抑时,色调变成了单一的灰色;当朱布罗卡共和国解体时,变成了黑白影像。
茨威格是一个幻灭的理想主义者,而古斯塔夫不断说着“野蛮的世界中残存着人性的文明之光”。 古斯塔夫相信礼仪的道德性:好人彬彬有礼,坏人野蛮无礼。最终嬉闹突然遁入悲伤,野蛮人入侵并接管了酒店,战争机器让文明倒退。结局呼应着这位作家对欧洲政治与文化巨变的反应:茨威格自杀(出于对希特勒崛起与欧洲毁灭的哀伤,1942年理性并自愿地与妻子自杀),古斯塔夫殉道。第一次,安德森卡通式的喜剧变成了悲喜剧。
一个现代美国人想象的老欧洲,由纯净的视觉、标准的礼仪、装饰性菜单、诱人的蛋糕组成。影片精密地表现了一座迷人的废墟,但是没有停留在物理空间的设计或建筑细节上。事实上,不论故事设置当下或过去,韦斯·安德森的电影人物似乎都有点不合时宜,是对20世纪的怀旧。比如古斯塔夫被捕入狱后,这个彬彬有礼的人竟然打了一个囚犯,因对方质疑他的男子气概。他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骑士,以超凡的魅力维持一种假象,他是那个他从未真正成为其中一员的世界的秘密守护者。某种程度上,安德森创造的不仅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也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世界。而对怀旧的怀旧,意味着承认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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