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最伟大的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扮演林肯的传世经典

两人都叫丹尼尔：丹尼尔·戴·刘易斯扮演丹尼尔·普莱德。后者为前者迎来第二座奥斯卡影帝，人们惊呼：“这不是表演，是他充满魔力的财产！”

瘦而结实、长柄镰刀式的身体，脸上有邪恶的胡子和阴郁。说话时，轻轻放低下巴，黑眼睛跳跃着欢喜，夹带着沙质而饱满的音色。拖长的元音、油滑的音节，使他的讲话有歌唱的质感。安德森用了一种不同于我们今天习惯的声调写作对话，那是一种强度加大的拘谨、清晰、精准，来自19世纪的轻微戏剧性。这些对话完美抓住了西部美国人的简略雄辩，化为刘易斯厚颜无耻的宣言式演讲。刘易斯扮演了一个超级反社会的家伙，一个决然摆脱过去、不与任何人结盟的家伙，在电影的现实和戏剧的夸张之间，他找到了完美的融合点。

在刘易斯的表演里有一种情感的对位，当声音里有奉承阿谀和哄骗勾引时，眼睛里就会有威胁。比如，当丹尼尔送H.W.去治疗，H.W.急速甩开他，刘易斯居高临下但故作耐心的姿态。结尾“仁慈”地呵斥埃利时，他以狂躁的咆哮和流涎达到演技高潮。迥异于约翰·韦恩等明星留给世人的牛仔形象，刘易斯为电影史贡献了一个全新的西部牛仔：复杂的，晦涩的，又有着某种优雅的形象。有两个匪夷所思的影像，第一次向我们暗示了丹尼尔的复杂。石油井喷，他带着出事的H.W.到达安全地点后，返身直奔油井，这时导演推给我们一幅特写——在大火映照下，丹尼尔闪着光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几乎认为，那几乎杀了他儿子的油井，才是他真实的唯一的爱。但是接下来，导演又推给我们另一幅画面：石油还溅在脸上，丹尼尔躺在耳鸣的儿子身边，儿子正以一种试探的、断续的哀号，尝试听到自己，但显然徒劳。父亲温柔地拍着他的肚子，嘘嘘着哄他安静，轻轻劝说他接受自己的命运。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又几乎认为丹尼尔是世上最动人的父亲。

当丹尼尔在夜晚的篝火边向兄弟亨利讲述心声，黑暗簇拥着火光映照的脸，脸上好像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忧伤，大团的黑暗使辨认变得艰难，迫使我们睁大眼睛去捕捉一个孤独的灵魂何以孤独。当丹尼尔杀了兄弟亨利，同样有大团的黑暗裹挟着他的脸，他极度痛苦又克制痛苦的努力，凝固在银幕上，同样迫使我们拼命捕捉是什么让这个男人残忍而乖戾。你不知道该去爱他还是该去恨他，刘易斯的伟大表演不断邀请我们去理解丹尼尔·普莱德，也不断提醒我们——我们将永远无法了解他，他也从不想让我们了解^[9]。

2012年，《时代》周刊为电影《林肯》做了两个封面：一个针对美国大选的时机，标题是“林肯会怎么做”；一个针对林肯扮演者丹尼尔·戴·刘易斯，标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最伟大的在世演员扮演最伟大的美国总统。片中大量室内戏，室内大量辩论戏，非常仰仗台词和表演。他用一种剪影式的躬身姿态、压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量、用故事与寓言来讲道理的方式，斩获了第三座奥斯卡金像。

被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汽车司机》启蒙了表演的刘易斯，与之合作了《纯真年代》，年轻俊美、温文尔雅的贵族角色几乎为他量身定做。但是这个热爱摇滚视鲍勃·迪伦如同“家人”的演员，更钟情美国的老实粗犷而非欧洲的贵族做派，于是马丁送给他一个大反转的角色，出演自己梦想了三十年的史诗电影《纽约黑帮》（2002）。刘易斯著名的“变色龙”形象抵达了高潮：伦敦戏剧舞台上的“哈姆雷特”王子变成了没有受过教育、冷酷嗜血的美国本地黑帮头目“屠夫比尔”；拍摄间隙，他磨着屠夫比尔的刀，整个剧组为之毛骨悚然……^[10](www.xing528.com)

刘易斯的方法论表演磨砺了30年。传奇始于1982年。他获得了伦敦舞台的重大突破，很快迎来第一个银幕主角——在改编自米兰·昆德拉小说的《布拉格之恋》（1988）中扮演托马斯医生，为此专门学习了捷克语，尽管影片以英语拍摄；在《我的左脚》（1989）中扮演严重残疾的爱尔兰作家，刘易斯与脑瘫儿童度过数周，拍摄期间全部在轮椅上度过，剧组人员喂他吃饭，导演吉姆·谢里登为他推轮椅，摔断两根肋骨，捧回第一座奥斯卡小金人；在《最后的莫西干人》（1992）中为扮演武士做准备，他以18世纪美国印第安人的行为举止生活，学习打造独木舟；在《因父之名》（1993）中扮演一个被错误地指控为爱尔兰共和军爆炸犯的小混混，为拍摄梦魇般的审讯场景，连续三晚不睡觉；在《因爱之名》（1997）中扮演一个被判入狱的爱尔兰共和军，出狱后改做拳击手，为此他学会了拳击，鼻梁被打断。戏里戏外保持着角色的人格，所以妻子瑞贝卡·米勒吃早饭时永远不确定桌子对面坐着谁：“他所有的角色都神奇地和我们住在一起。”

某天，斯皮尔伯格收到一盒磁带，按下播放键时，听到林肯在对他说话，是引用了莎士比亚的第二次就职演说。这个声音温和、尖细、有点沙哑，口音介于伊利诺伊、印第安纳、肯塔基州的混合。斯皮尔伯格立刻拨通电话：你是谁？事实上，两人从未交流过林肯的声音和体态，是刘易斯自己发现的。刘易斯贡献了一个慈爱温和、狡猾机智、意志坚定的林肯。他的完美来自钻研。他像一个学者一样研究林肯，从他丰富的著述到所有当代传记；他研究了一年，找到了声音。现实中刘易斯说话有一种抑扬顿挫的旋律美，不像林肯，他的声音是丰富而圆润的。大部分演员会改变口音、姿态和腰身，而他似乎会重塑他的喉结和声带。

迈克尔·曼为什么找一个英国演员演美国土著？曼认为手执长矛为自由而战的主人公在人格上与他非常相像——刘易斯是一个浪漫的人，有着坚定的价值观，不热衷名望，非常古典。刘易斯隐居在都柏林郊外的威克洛山脚下，“我喜欢让事情慢慢发生，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幸运，我开始听到他的声音……”拍摄《林肯》时家人不在身边，他在片场从不说话，因此感到极大的孤独。但是这种孤独有巨大帮助：“我觉得我老了，肩负着人们只能依靠想象的重任，任何一个在他那个位置的人，都会感到非常非常孤独。”这种令人心力交瘁的工作方法，是他并不高产的原因；每演完一个角色，就会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巨大虚空感。

刘易斯一度曾是意大利佛罗伦萨一名鞋匠的著名学徒。《血色将至》后，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再次邀请他出演《冥端情绪》（2017），背景设置在1950年代伦敦时尚业和定制服装界，讲述一位对自己的美学追求毫不妥协的裁缝。很像刘易斯自己的故事，也是他的谢幕之作。2017年6月，这位伟大的演员宣布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