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积累】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曾祖父时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生于河南新郑。中唐时期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贞元十六年（800）中进士，受秘书省校书郎。官至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公元846年，在洛阳逝世，享年74岁，葬于香山。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了“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写下了不少揭露黑暗社会现实，反映劳动人民疾苦的讽喻诗，例如《新乐府》《秦中吟》等。白居易的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有“诗魔”和“诗王”之称。长篇叙事诗《琵琶行》《长恨歌》代表了他艺术上的最高成就。著有《白氏长庆集》71卷。
元和十年（815）六月，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被藩镇势力李师道派人杀害和刺伤，朝野大哗。藩镇势力又进一步提出罢免裴度的要求。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触犯了权贵的利益，被指责“擅越职分”；加之白居易任谏官时直言敢谏，同情民间疾苦，写了大量的讽喻诗，触怒了唐宪宗，得罪了朝中权贵，于是被贬为江州司马。这件事对白居易打击很大，从此他斗争的锐气逐渐消磨，情绪日渐消靡。元和十一年（816）秋天，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偶遇一位年少红极一时，年老被人抛弃的歌女演奏琵琶，勾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心中不平，用“歌行”这种体裁，创作出了著名的《琵琶行》。
元和十年①，予左迁②九江郡③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⑤。问其人，本长安倡女⑥，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⑦为贾人⑧妇。遂命酒⑨，使快⑩弹数曲。曲罢悯然⑪，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⑫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⑬二年，恬然⑭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滴⑮意。因为⑯长句⑰，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注释】①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元和，唐宪宗的年号（806—820）。
②左迁：贬官、降职的委婉说法。白居易因越职上书言事，触怒当朝权贵，遂被贬为江州司马。
③九江郡：设于隋代，唐代叫江州或浔阳郡，治所在今江西九江。
④湓（pén）浦口：湓江流入长江的地方，在今九江西面。湓浦，又叫湓江，源出江西瑞昌清湓山。
⑤京都声：指唐代京城长安流行的乐曲声调。
⑥倡（chāng）女：歌女。
⑦委身：托身。这里是嫁人的意思。
⑧贾（gǔ）人：商人。
⑨命酒：叫人摆酒。
⑩快：畅快。
⑪悯然：忧郁的样子。
⑫漂沦：漂泊流落。
⑬出官：京官贬黜往地方任职。
⑭恬然：宁静安适的样子。
⑮迁谪：官吏因罪降职并流放。
⑯为：创作。
⑰长句：指七言诗。唐代的习惯说法。
【译文】元和十年，我被降职做了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天，我到湓浦口送别客人，夜晚听到有人在船上弹奏琵琶。听那声音，铿锵有力，而且有京城长安流行的乐曲声调。询问弹奏的这个人，才知道她原来是京城长安的歌女，曾经向穆、曹两位著名的琵琶大师学习弹奏技艺，后来她年龄大了，容颜衰退，只好托身嫁给一个商人做妻。于是我让手下人再次摆酒，邀请她畅快地弹奏几曲。她弹完之后，显出忧郁的样子，说起了自己少年时欢快的事情，而今流浪沉沦，面容憔悴，在江湖之间辗转漂泊。我离开京城调外任职两年来，淡泊宁静，随遇而安，而今有感于这个歌女的话，今夜才有被贬谪的感觉。于是创作了一首七言长诗，做歌赠送给她，共六百一十六字，题名为《琵琶行》。
浔阳江头①夜送客，枫叶荻②花秋瑟瑟③。主人④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⑤。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注释】①浔阳江头：浔阳江边。浔阳江，万里长江流经江西省九江市北的一段，因九江古称浔阳，所以又名浔阳江。江头，江边。
②荻（dí）：多年生草本植物，形状像芦苇，生长在水边。
③瑟瑟：形容微风吹动的声音。
④主人：白居易自指。
⑤管弦：指音乐。管，箫、笛之类的管乐。弦，琴、瑟、琵琶之类的弦乐。
【译文】浔阳江畔的夜晚，我送别一位远去的客人，当时枫叶飘红，荻花雪白，秋风萧瑟悲凉。我和客人下马上船，设下酒宴饯别，举起别离的酒杯，想要借酒浇愁，却苦于没有助兴的音乐。喝酒不得尽兴，更添几分悲伤，就此将要分别的时候，江水茫茫一片，浸着一轮冷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①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②。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③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④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⑤声声思⑥，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⑦续续⑧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⑨，初为《霓裳》⑩后《六幺》⑪。大弦⑫嘈嘈⑬如急雨，小弦⑭切切⑮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⑯。间关莺语花底滑⑰，幽咽泉流冰下难⑱。冰泉冷涩弦凝绝⑲，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⑳，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注释】①暗问：低声询问。
②欲语迟：将要回答，又有些迟疑。
③回灯：重新掌灯。一说“移灯”。
④转轴拨弦：拧转弦轴，拨动弦丝。这是调弦校音的动作。
⑤掩抑：声音低沉。
⑥思：深长的情思。
⑦信手：随手。
⑧续续：连续。
⑨轻拢慢捻抹（mò）复挑（tiǎo）：轻轻地拢，慢慢地捻，一会儿抹，一会儿挑。拢，扣弦。捻，揉弦。抹，顺手下拨。挑，反手回拨。
⑩《霓裳（cháng）》：即《霓裳羽衣曲》，唐代乐曲名，相传为唐玄宗所制。
⑪《六幺（yāo）》：即《六幺令》，唐代乐曲名。
⑫大弦：指琵琶四根弦中的粗弦。
⑬嘈嘈：形容声音沉重舒长。
⑭小弦：指琵琶上的细弦。⑮切切：形容声音轻细急促。
⑯大珠小珠落玉盘：分别比喻乐声的重浊和清脆。一说，形容声音的清脆圆润。
⑰间（jìan）关莺语花底滑：像黄莺在花下啼叫一样婉转流利。间关，形容鸟鸣婉转。
⑱幽咽泉流冰下难：像幽咽的泉水在冰下艰难流过。幽咽，形容乐声梗塞不畅。难，艰难，形容乐声滞塞难通。
⑲冰泉冷涩弦凝绝：像冰下的泉水又冷又涩不能畅流，弦似乎凝结不动了。这是形容弦声愈来愈低沉，以至停顿。
⑳曲终收拨当心画：乐曲终了，用拨子在琵琶的中间部位划过四弦。这是弹奏琵琶到一曲结束时的常用手法。拨，拨子，弹奏弦乐的用具。
【译文】（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水上传来琵琶弹奏的声音，我忘却了转身回去，将行的客人也不想动身发船离开。（我们）寻着传出琵琶声音的地方，悄悄地询问弹琵琶的人是谁呢？琵琶声停了，要回答却又有些迟疑。我们移船靠近邀请她出来相见，让下人添上酒菜，点亮灯火，重新摆起酒宴。千呼万唤她才慢慢走出来，仍然用怀里抱着的琵琶半遮着脸面。只见她调弦校音试弹了几声，还没弹成曲调却先流露出浓浓的感情。每根弦都低沉抑郁，声音中隐含着悲伤，好像在诉说着她一生的不如意。她低下头随手慢慢地连续弹奏，好像要倾诉完心底无限的伤心事。轻轻地拢，慢慢地捻，一会儿抹，一会儿挑，先弹奏《霓裳羽衣曲》再弹奏《六幺》。最粗的弦声浊杂粗重像暴风骤雨，最细的弦音轻细急切，如人窃窃私语。嘈嘈声切切声交错弹奏，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一颗颗掉落在玉盘中。一会儿像黄鹂在花下啼鸣婉转，慢慢地又像泉水在冰下流动堵塞。好像冰下的泉水又冷又涩不能畅流，弦似乎凝结不动了，凝结而不通畅的声音渐渐地中断。像另有一种幽愁恨思暗暗滋生，此时没有声音却比有声音更动人。突然琵琶声爆发出激越雄壮的乐音似银瓶炸裂，水浆奔迸，又像铁骑杀出，刀枪齐鸣。一支曲子弹奏结束，用拨子对着琵琶中心一划，四根弦同时发声好像撕裂了布帛。东西两面的游船画舫都静悄悄的，只有江心中映着的秋月泛着白光。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①。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②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③第一部④。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⑤妒。五陵年少⑥争缠头⑦，一曲红绡⑧不知数。钿头银篦⑨击节碎⑩，血色罗裙翻酒污⑪。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⑫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⑬。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⑭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⑮买茶去。去来⑯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⑰。
【注释】①敛容：显出端庄的脸色。
②虾（há）蟆陵：地名，在长安城东南。
③教坊：古时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舞蹈、百戏的教习、排练、演出等事务。
④第一部：第一队，是教坊中最优秀的一队。部，量词，用于歌舞队、乐队。
⑤秋娘：唐代歌伎常用的名字，这里是对善歌貌美歌伎的通称。
⑥五陵年少：指京城富家豪族子弟。五陵，汉代五个皇帝（高、惠、景、武、昭）的陵墓，在长安附近，富家豪族多聚居在这一带。(www.xing528.com)
⑦缠头：古代打赏歌伎舞女的锦帛。
⑧绡（xiāo）：轻薄的生丝织品。泛指轻美的丝织品。
⑨钿（diàn）头银篦（bì）：上端镶着花钿的银质发篦。钿，用金银等制成的花形首饰。
⑩击节碎：（随着音乐）打拍子时敲碎了。节，节拍。
⑪翻酒污：（因为）泼翻了酒被沾污。
⑫等闲：平常，随随便便。
⑬颜色故：容貌衰老。故，旧、老。
⑭老大：年纪大了。
⑮浮梁：地名，在今江西景德镇北。
⑯去来：走了以后。来，语气助词。
⑰梦啼妆泪红阑干：从梦中哭醒，搽了脂粉的脸上流满了一道道红色的泪痕。妆，这里指脸上的胭脂粉。
【译文】她默默沉思，轻叹一声，收起拨片插在琴弦中，整理了衣裳，显出庄重的表情。她说她本来是长在京城的歌女，家就住在长安城东南的虾蟆陵。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弹奏琵琶，名字登记排列在教坊乐团的优秀一队中。每表演弹奏完毕，都令大师们叹服，每次梳妆打扮之后都被善歌貌美的歌伎们嫉妒。京城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争着给赏赐，一支曲子，不知会收到多少彩头。当时，上端镶着金花的银质发篦打节拍时常常被敲碎，红色的罗裙被泼翻了的酒渍染污。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在欢笑打闹中度过青春，秋去春来美好的时光随随便便地消磨。教坊的兄弟参军去了，当家的阿姨死了，暮去朝来自己也容貌衰老了。慢慢地，门前开始冷落车马稀少，年纪大了只得嫁给商人为妻。商人只看中财利，不在乎离别，上个月他到浮梁买茶去了。他去了以后留下我在江口独守空船，秋月绕船与我做伴，秋水凄寒。深夜常常梦到少年时欢乐的时光，在梦中啼哭，搽了胭脂粉的脸上流满了一道道红色的泪痕。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①。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②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③。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④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⑤明。莫辞更⑥坐弹一曲，为君翻作⑦《琵琶行》。
【注释】①唧唧：叹息。
②杜鹃啼血：传说杜鹃鸟啼叫时，嘴里会淌出血来。这是形容杜鹃啼声的悲切。
③独倾：独自饮酒。
④呕哑（ōu yā）嘲哳（zhāo zhā）：指声音嘈杂刺耳。
⑤暂：忽然，一下子。
⑥更：再。
⑦翻作：写作。翻，按曲调写作歌词。
【译文】我听了琵琶声已经很是令人叹息，又听到她说的这番话更加感慨不已。同样是沦落天涯的人，今日相逢何必问曾经是否相识！想想我从去年离开京城长安，被贬到浔阳城便一直卧病。浔阳这地方偏僻没有音乐，一年到头都听不到音乐声。居住在湓江附近，这里低洼潮湿，黄芦苦竹长满荒凉的院子。在这里早晚能听到的是什么音乐呢？全是些杜鹃悲切猿猴哀鸣。遇到春江花朝、秋江月夜的美景时，我便常常取酒自酌独饮。难道这里就没有山歌和村笛吗？只是声音单调繁杂实在难听。今晚上听了你用琵琶弹奏的乐曲，好像听了天上的仙乐，耳朵也忽然变得清明。请你不要推辞坐下来再弹一曲，我为你写作一首《琵琶行》吧。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①促弦②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③，满座重闻皆掩泣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⑤湿。
【注释】①却坐：退回到原处。却，退回。
②促弦：把弦拧得更紧。促，紧、迫。
③向前声：刚才奏过的单调。
④掩泣：掩面哭泣。下面“泣下”的“泣”指眼泪。
⑤青衫：唐朝八品、九品文官的服色。白居易当时的官阶是将侍郎，从九品，所以服青衫。
【译文】被我的话所感动她站立了好久，退回原处坐下把弦拧紧弦声急促。凄凄切切的音乐已经不像刚才奏过的单调，在座的人再听都掩面哭泣不停。要问在座之中谁流的眼泪最多？江州司马的我泪水早已湿透了青衫衣襟！
【内容解析】
《琵琶行》是白居易最有代表性的长篇叙事诗之一。《琵琶行》属于“因事伤感之作”。当时白居易正受他一生中最为沉重的政治遭难——被贬九江司马，这是个闲职。作者在诗中借写一位年少时在京城红极一时、年老被人抛弃的沦落江湖的琵琶女，描写其精湛的弹奏技艺，倾听她沦落天涯的不幸经历，感怀伤世，作下此诗。
小序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写诗的缘由以及成诗的经过。概述了琵琶女的身世和遭遇，为全诗奠定了凄凉的感情基调。其中“左迁”二字暗含情感基调，点出白居易人生和仕途的不幸与坎坷；“夜弹”为琵琶女的忧伤埋下伏笔；“京都声”勾起诗人对在做京官岁月的回忆。对琵琶女身世的交代为下文“同是天涯沦落人”做铺垫。“少小时欢乐事”与“今漂沦憔悴”对比，表现出琵琶女内心的失落悲凉。诗人由“恬然自安”到“有迁谪意”，全由琵琶女所言的自身遭遇引起，借以表明写作动机。
第一段（“浔阳江头夜送客”至“别时茫茫江浸月”）写浔阳江头夜送客闻琵琶之声。首段起笔“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点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及环境背景。在一个枫叶红、荻花黄、瑟瑟秋风下的夜晚，在浔阳江头，作者将要送别朋友。“夜送客”的“夜”让送别的时间很是特别，自然蓄着一种伤感，“秋瑟瑟”再次渲染时令季节的伤感。伤感如此，那就借酒消愁吧，一醉方休，却又少了增加情趣的音乐。“无管弦”的“无”是一种残缺和遗憾，是一种欲醉忘愁的不得，此时，放眼望去，江天一色，茫无边际，正如自己这糟透的人生。这就为下文偶遇琵琶女做好了充足自然的铺垫，构思可谓浑然天成，独具匠心。
第二段（“忽闻水上琵琶声”至“唯见江心秋月白”）写江心聆听琵琶声。这是全诗集中描写音乐最妙的地方。这一段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层写琵琶女的出场。“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这里“主人忘归客不发”与“主人下马客在船”呼应，表达的是朋友之间依依惜别的深情。同时，用主与客的反应来衬托琵琶声的魅力。前文“无管弦”，这里“忽闻”，照应很是自然。于是，他们一定要探寻这种美妙声音的究竟。“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此处人物出场的描写非常细腻传神。“欲语迟”显示出弹奏者琵琶女犹豫不决和遭遇的苦闷难言。人还没有出场，人物的身份、情态、心境已经在这三个字中隐隐透露出来。于是引起下文“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寻”“问”“移”“邀”“添”“回”“开”“呼”等动词，生动地表现出诗人希望见到琵琶女的急切和喜悦心情。“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是绝唱名句。这两句凝练而又细腻地表现了琵琶女此时矛盾复杂的心情：知音邀见、自哀伤容。本层中琵琶女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琵琶声，未闻其语先微露其内心之隐痛，描写非常精彩，为后文故事的发展造成悬念。
第二层概写琵琶女的精湛技艺。这里的音乐描写最让人津津乐道。茫茫的月光照在江面上，琵琶声响起。从“转轴拨弦”到“轻拢慢捻”再到“弦弦掩抑”把乐音的酝酿和起势表现得淋漓尽致。琵琶女调弦校音，声情并茂，其高超的演奏技艺和丰富的内心感情，全在听者、看者、写者的眼里。不言而喻，作者和琵琶女的确是知音相逢。“掩抑”“声声思”“不得志”写曲调的沉郁，弹奏者的善感多愁，从而确定了琵琶女弹奏的基调和主题。“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表现了琵琶女弹奏技艺的娴熟精炼。“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概括了琵琶女借乐曲所抒发的思想情感。虽是信手弹来，节拍却富于变化，充满感情，技艺可谓炉火纯青。
第三层具体描写琵琶女演奏名曲《霓裳羽衣曲》和《六幺》。这一层是诗文的重点，是音乐描写的精华。诗人除了用语言音韵描摹音乐，还运用大量的比喻，使描写更加形象生动。既用叠字“嘈嘈”“切切”摹声，又用“如急雨”“如私语”比喻拟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写两种旋律的交错出现，“大珠小珠落玉盘”写大小声音的复杂变化，比喻非常精妙。诗人善于把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相结合，达到神奇的描摹效果。诗人不仅写出了乐曲的节奏变化，由急骤粗重到纷繁清脆，感情也由悲愤到凄苦，而后倾泻而出，达到演奏高潮。“间关”之声，轻快流利，而这种声音又好像“莺语花底”。“幽咽”之声，悲抑哽塞，而这种声音又好像“泉流冰下”，诗人用视觉形象强化听觉形象的冷涩。诗人用“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来描绘由“冷涩”到“凝绝”的过程，余音袅袅，余意无穷，令人拍案叫绝。弹奏至此，读者以为结束，谁知那“幽愁暗恨”在“声渐歇”的过程中积聚了无穷的力量，终于如“银瓶乍破”，水浆奔迸；如“铁骑突出”，刀枪交鸣，把“凝绝”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才到高潮，又收拨一画，戛然而止。一曲虽终，却回肠荡气，惊心动魄，余音缭绕。最后，诗人用“悄无言”“唯见江心白”的侧面烘托，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诗歌意境开阔雄浑到极致。
第三段（“沉吟放拨插弦中”至“梦啼妆泪红阑干”）写江上听琵琶女自诉身世和经历。诗人从上文集中描写音乐转入对琵琶女身世的叙述，用“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两句衔转极为自然。“自言”领起琵琶女吐露心事，这段自述完成于弹奏者与听者在音乐中有了心灵沟通之后，虽看不到一问一答的赘述，却能感觉到问和答的默契，字里行间，知音已见。一个曾长在京城，自小习得精湛技艺，名噪一时的红尘歌女，却仅仅因为“老大”色衰而不得不嫁于“重利轻别离”的商人，沦落到如此境地。“守空船”的日子何止是今夜今日。想到这些，怎能不让人“泪阑干”。这一段，以琵琶女自述的笔法，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位弹奏技艺精湛的琵琶女典型形象，更是一面社会的镜子，让读者看到生活在当时社会底层的乐伎们、艺人们供人取乐、靠年轻吃饭的悲惨命运。这完全是真实的现实写照。
第四段（“我闻琵琶已叹息”至“江州司马青衫湿”）写同病相怜感慨多。诗人写自己贬官九江以来的孤独寂寞之感和感慨自己的身世，抒发了与琵琶女同病相怜之情。“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是诗人的感慨，也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从听完琵琶女的真情倾诉自然写到诗人自己内心的激动独白，行文思路清晰。不同的身份，相同的遭遇，可谓同病相怜。这一段诗人不惜笔墨，真情流露，畅谈自己的谪居之苦，内心之痛。今夜相遇，音乐相通，命运相似，一曲琵琶曲，一首《琵琶行》，自然天成。
第五段（“感我此言良久立”至“江州司马青衫湿”）写重闻琵琶青衫湿。这一段先写琵琶女对诗人自述的反应：既有同情，又有感激。“良久立”写出她因感动而百感交集，“却坐”写出其情绪已趋稳定，“促弦弦转急”是心中激情的自然流露。最后运用设问句表现诗人感动的程度之深。诗人由琵琶女的不幸经历，痛感自己的被贬遭遇，推己及人，这既是为琵琶女的不幸身世而泣，也是为自己的壮志难酬而哭。全诗在哀怨之情达到顶峰时突然收束，让读者回味无穷。
【章法点评】
1.音乐描写，堪称绝唱
在文学评价中，《琵琶行》中的音乐描写声情并茂，堪称绝唱。
诗中运用多种手法来描写音乐：
①生动的叠词、巧妙的比喻、丰富的想象，精彩的摹声，突出了乐曲的美妙变化，诗人成功地将音乐语言转换成诗的语言，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如“嘈嘈”“切切”，“嘈嘈切切”既是叠词，又是拟声词，乐声效果明显；“大弦嘈嘈如急雨”以下十几句，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反复形容，用视觉效果强化听觉效果，把音乐的节奏、旋律、音色、音量和感情变化都具体形象地描绘了出来；“间关莺语”“冰泉”“银屏”“铁骑”“刀枪”等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将乐曲推向高潮。
②通过写听弹奏人的情绪反应和演奏者与听者的感情交流传达出琵琶声乐的魅力。如“未成曲调先有情”“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别有幽愁暗恨生”“满座重闻皆掩泣”等，都让人感到琵琶声中隐含无限感情，既有琵琶女的悲抑，又有听弹者的共鸣。这样声情结合，以情绘声，比单纯客观的描写音乐效果更好。
③环境烘托，渲染气氛。诗人不但写有声，而且写无声，如“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写弹奏休止时的效果，写临船听弹奏的寂静，以无声衬有声，侧面强调音乐的强大感染力。
2.双线一点，情节起伏
这首诗有两条线索贯穿全诗。一是明线，即琵琶女的悲惨遭遇，写得很具体；二是暗线，即诗人的感情和遭遇，渗透在字里行间。诗人很巧妙地把两条线索融为一点：抒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声。写琵琶女就是写诗人自己，人生由得意到失意，两人命运经历的相似使得情感融为一体，最后唱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声。比如诗歌的后两段，诗人叙述身世后，琵琶女则“感我此言良久立”，琵琶女再弹一曲后，诗人则更是“江州司马青衫湿”。风尘知己，处处惹人怜爱。整首诗的两条线索一明一暗，一实一虚，使得情节波澜起伏。
3.形象鲜明，主题深刻
在作者的细腻而深刻的描述中，琵琶女情态神貌、举意动容无不透露着伤心人的矜持，她时而幽怨，时而铿锵，高低急缓的琵琶声中寄寓着无限的心事和过往。琵琶女年轻时色艺俱佳，名扬教坊，富贵子弟争着向她献宠。当然读者看到她的欢乐是建立在年轻貌美之上，以色取悦他人，因此饱含悲情。待到年长色衰，只得嫁给商人为妻，门前冷落，过着孤独凄悲的生活，全是浮华过后的凄凉悲楚。这个形象具有典型性的社会意义，她代表了封建社会被侮辱被损害的歌伎们的悲惨命运这一深刻的社会层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作者，把琵琶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感在心里，最终不免伤心而潸然泪下，发出深沉的叹息，抒发了自己同声相应、同病相怜的情怀。然后尽情倾诉“谪居病卧”的凄凉和郁闷心情。诗人无须道出原因，读者却已读出了封建社会敢于直言进谏而遭贬黜的共同命运。
4.对比衬托，手法多变
本诗中多次运用对比映衬。诗人在写琵琶女的身世时，把琵琶女年轻时的境遇与现在的处境进行对比，同时用琵琶女昔日的年轻美貌反衬后来的年长色衰；用昔日纨绔子弟争相追逐、门庭若市反衬后来的门庭冷落、独守空船；用昔日的纵情欢笑反衬后来的满腹辛酸；用夜梦往事反衬只有明月寒水做伴的孤寂生活和伤感情怀。还有在写琵琶声停后，用“悄无言”的宁静反衬乐曲的余音缭绕，听众思想感情上的不平静，衬托乐曲强烈的艺术效果等。
5.语言铿锵，朗朗上口
本诗语言艺术造诣深厚。整首诗读起来铿锵跌宕，朗朗上口，富有节奏，极易背诵，便于传唱。诸如“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等诗句都非常凝练优美，扣人心弦。诗中形象的比喻词“如急雨”“如私语”“水浆迸”“刀枪鸣”“珠落玉盘”“莺语花底”等读来如闻其声，如临其境，让人一叹三叠，荡气回肠，永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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