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绘画的最高理想与中国绘画的六法

图画可以说是雕刻的脱胎，雕刻仍然是三度空间的，图画便成功了两度空间的艺术。中西绘画都可以说是从雕刻脱化而来的。因为中西雕刻所表现的精神不同，而中西绘画也就有显著的区别。西洋雕刻是描摹人体，所以它的题材是限于自然界的小部分；因为雕刻是描摹自然，所以他们的艺术家特别注意比例、秩序、均衡、和谐等等所谓形式的美。人类的背景是文明整洁的城市，所以它给与我们的感觉也比较是静止安定。至于中国的雕刻如商、周的钟鼎镜盘，汉代的南阳石刻，所表现的都是大自然中深山大泽的龙蛇虎豹、星云鸟兽、人物歌舞等等流动的姿态。它不是描摹静的人体形象，而是表现动的姿态节奏，所以我们的艺术家是特别注意飞舞、节奏、神韵、生气等等所谓精神的美。这些星云鸟兽的背景是大气流行、变动不息的大自然，所以它们所给与我们的感觉是生动活泼。

从这两种品格不同的雕刻而产生了两种气味不同的图画。西洋画是利用透视、光影、凹凸的晕染，使我们对于画中的线条配合产生了一种立体空间的幻觉，然后从这种立体空间的幻觉中显现出圆雕式的物体。这种绘画是写实的，完全在我们的感觉方面发生效用。假使这是一幅房屋的图画，我们便觉得可以走进走出；假使所画的一只苹果，我们就想伸手去拿。所以绘画最高的理想乃是从均衡、比例、和谐、整齐的方式中，模仿自然，使观赏者发生一种美感。因为西洋画是注重透视法的，所以观照画境的立足点是在画的外面，观赏者和画境是处于对立的地位。

但是中国画是运用线条的节奏和墨色的浓淡来表现飞动姿态的节律，使我们的生命情调中产生一种共鸣。这种绘画是灵空的，它并不需要在感觉上起效果，而是有感觉的媒介使我们在情绪上起一种飘渺浮动的灵感。所谓“墨汁留川影，笔花传石神”者指此。中国绘画的最高理想是运用画法中点线皴擦以表现生命情调，透入物象。这一点宗白华先生在他的《论中西画法之渊源与基础》一文里有非常精澈的立论。他说：

“中画的透视法是提神太虚，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他的空间立场是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集合数层与多方的视点谱成一幅超相虚灵的诗情画境。……中画的作者因远超画境，俯瞰自然，在画境里不易寻得作者的立场，一片荒寒，似是无人自足的境界，然其人格个性反因此完全融化隐没在全画的意境里，尤表现在笔墨点线的姿态意趣里面。”(www.xing528.com)

中国绘画六法首先提出“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两点。所谓“骨法用笔”就是如何运用笔法把握事物的骨气，以表现生活中的动态，而“气韵生动”正是骨法用笔所能达到的理想境界。至于西洋画里面所注重的描摹自然与形式美感，在我国绘画六法中则曲居次要地位，名之为“应物象形”，“随类赋彩”（这是指如何模仿自然事物的形象色彩），和“经营地位”（这是指比例均衡等等形式的美）。最后，“传移换写”便是指如何描摹古人之神韵笔法位置，以作为独立创造的基础，画法上故更居于次要之地位。

至于西洋画自从文艺复兴以后，艺术家已逐渐摆脱古典的牢笼而得自由发展。其理想中虽有欲走入中国绘画艺术之妙境，但是可惜徘徊无主，支流层出，未获正当途径。现在我们再将现代西洋绘画流派作一简单介绍。现代西洋画可以分为三大派，即理想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这三大派是前后相继，表示有一定的发展路条。理想主义是西洋传统的画派，它们的作品夹杂有主观的理想。西洋画的传统是有实用的，这意思是说，它们或者是宗教的宣传品，或者是宫殿上的装饰。它们的内容是宗教故事或宫闱故事。它们的技术是以纤巧华丽为主。它是主观理论的说教，而不是人生热情的表现。在理想主义下，现代绘画，又可以分成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两派。现在的古典派以达卫（Louis David）的《戴冠式》为代表作，他的特点是重形式美而轻色彩，表现类性而排斥个性。浪漫派以Delacroin的《一八三〇年》为代表作，这是描写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事实。它的特点是重色调，表现热情，内容以卑近的人间故事为主题，一洗从前以中古宫廷故事为主题的风习。但是它和古典派一样仍然是不强调个性，离开实际生活而作概念的表现，对于客观对象的态度游离不定，这仍然未脱传统风气。打破西洋画的传统而欲独树一帜者，则为现代的自然主义，它要使艺术客观化、现代化，摆脱一切的主观概念，希望以冷静的眼光来反映客观的现实。其中又可以分成写实派、印象派和新印象派三个支流。写实派是米叶（Millet）、柯伯（Courbet）等人所倡立。主张对客观自然作忠实的描写，打破古典派的壮丽的形态和浪漫派的热情奔放。在技巧上求形象和色彩的逼真；在内容上描写日常生活与自然景象。印象派的代表是莫南（Monet）、马纳（Manet），他们特点从颜色和光彩方面替自然界写实。所谓印象派的意思就是说，把自然界的色和光所射映在我们视觉上的印象，忠实的描摹下来。新印象派的首创是修拉（Seurat）和西业克（Signae），他们是运用五色的圆点来绘成一个画面，以表达自然的色和光所给予我们的感觉印象，而不是运用色彩的线条，所以他们又被称为“点画派”。第三大画派的表现主义，又是从客观的描写回到主观的表现，而不同于传统的理想主义。理想主义是利用静止呆板的画面来表达主观的理想说教，引起观赏者的信仰或情感。创造者是有主张的，观赏者是有情感的，而画面本身只是一种形态和形式。自然主义是利用静止冷酷的态度目光反映生动的自然。在创造者只是把生动的自然从形状色彩上忠实的反映出来，所以它是静止的。观赏者也只要能够再把这幅忠实的自然描写反映出来也就够了，所以它也是静止的。而画面本身却是生动的。表现主义觉得从生动活泼的自然景象所给予我们的印象，也是生动活泼的，而这种生动活泼的印象，应该用一种生动活泼的笔法，从一种生动活泼的画面表现出来。所以表现主义派的创造者的主观作用是生动活泼的，但是这种生动活泼不是主观者自己的理想或说教，而是从生动活泼的客观所引起的印象。画面的线条色彩配置也是活动的。观赏者内心所被引起的印象也是生动活泼的。例如塞让纳（Cezanne）的后期印象派，是用动摇的线条表出客观在主观上所产生的心状，忽视了形状色彩上的忠实性。马迪士（Matisse）的野兽派更忽视形状，以粗大的线条来表现客观在内心所起的运动。比卡索（Picasso）的立体派已不肖似自然，而把自然所给予主观的印象，用许多四角形的形体堆砌起来的画面表现出来。马尼纳提（Marinetti）的未来派，以为自然过程是继续不断的在时间上流动演变，在刹那间所感觉到的印象却自有其整个的动力系统，所以绘画要把这个整个动力系统所予我们的印象表现出来。在马氏的画里面马有二十几个脚，弹琴的人有四五只手。至于所谓达达派已经得不到一点形式的美感，它完全是用图示符号来表现客观所予主观的印象，例如Tristan Tzara的肖象，只是几个黑白的圆圈加以几个字而已，它已绝无人像影子了。

表现主义所注重的生动活泼，即我国画法中所谓“气韵生动”和“骨法用笔”，即用生动节奏的线条和浓淡和谐的墨色，来表现自然界的飞舞翔跃，这的确是以有节奏流动的线条墨色，把飞舞活跃的自然所给予我们有神韵灵虚的感觉表现出来。这是最高境界的表现主义，它所表现的是主观中的客观和客观所产生的主观。可惜西洋画家如自然主义，只是抛弃了主观来描摹静死的自然，而所谓表现主义，却又是抛弃了客观来表现客观所产生的主观印象，仍未能得入艺术的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