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与美感：情感引发趣味，艺术建立在联想之上

联想就是从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情而想到另一个人或另一件事情。例如张小姐和李小姐常在一起玩的。当我们遇见张小姐的时候，我们就会联想到李小姐。联想使我们的生活丰富而更有意义，一则它可以引起我们的情绪，二则它可以使我们懂得符号或象征。例如每当我们在花前月下的时候，我们往往就会想到从前喁喁情话时的心境，这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一种情意绵绵。当我们在江边漫步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远别的爱人，这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一种别恨离愁。由联想而引起情感，有情感而后生命发生趣味。假使当我们看见花月时，只知道它是花或是月而不能联涉及其他，这时的花月对于我们的生活，便没有多大的意义。假使当我们听见一种声音时，只觉得这是声音而不能发生一种悲乐离合的感慨，那末，这种声音就是索然无味了。联想又可以扩充我们的思想范围。我们可以从明月想到家乡的境象，从家乡的境象想到父母。李白的《静夜思》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从明月的认识扩充到故乡的回忆，从故乡的回忆才有一种情绪的发生。再如但丁的《神曲》里面，有一段是描写但丁在森林中彷徨的时候遇见豹、狮和狼的威赫。据说豹是代表人的色欲，狮子代表暴力，狼代表贪吝。屈原在他的《离骚》里面以美人喻怀王，以蕙茝喻贤臣，以鸷鸟喻中正，以薋菉喻谗佞。假使我们只知道豹、狮、狼就是豹、狮、狼，而不懂得它们就是表示色欲、暴力、贪吝；假使我们只知道芳草就是芳草，美人就是美人，而不知道它们是表示人类的品格，那末，人类知识的范围狭小，人生的意义，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丰富了。这些象征都是由于联想。

联想是组织美感经验的一种重要因素。假使没有联想，便没有情趣和象征。假使没有情趣和象征，那末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有直接满足我们的欲望的东西使我们发生一种生理上的快感而已。人生在这个阶段上，根本没有美感之可言。至于有美感所创造的艺术，它更非建筑在联想之上不可。例如当我们观照达文奇的《最后的晚餐》时，假使我们只能分别各种颜色，或者能够配合起来而知道这是许多人在吃饭，这虽似可以发生某种快感，然而我们仍不能承认这是美感。有一次我看见过一幅立体派的画，只见一团模糊的小方块而找不出它的意义，这时候，它也许能够使我们的眼肌肉松弛而产生某种的快感，但是这种快感我认为却并不是美感。后来当我们找到它的标题是《小狗追猫》的时候，我立即觉得兴趣映然，我心目中从这些混乱的点线而联想那狗追猫的神情，这时倒还觉得它似乎有相当的美。我说它似乎有相当的美，这意思是说当然我不主张联想就是美感，因为虽有联想而没有美感的其他条件时，它仍不能成其为美。我们是说联想确是产生美感的一个条件。再如白居易的《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www.xing528.com)

这首诗是由于听听音乐之后发生联想而作的。假使嘈嘈切切就是嘈嘈切切，请诸位想想看，其中是否发生美感。这一点又使我们讨论到形式主义的问题。照形式主义的说法，产生美感的对象是形式而不是内容的。所以最高的艺术品应该完全只借形式而使我们感觉到美，而不必求助于它的内容。这种艺术品应该把它的内容减低到最少的程度。例如赛让纳（Cezanne）的画，往往就会许多颜色线条所配合成功的一个“局格”，而你往往就找不出这画的内容。立体派的画也是如此，他们是利用许多的小形体镶配出来的一种“局格”，这局格也许是一个人体，可是引起的视觉的快感的，却是这个镶配的形式而不是人体。再如当你读或听到一首所谓“纯诗”的时候，你应该让它的音韵节奏的缓急，像通电流似地直接和你的心灵沟通接触，使你产生一种美感而不必去了解它的意义。丕德（Walter Pater）说：“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指归。”这就是因为音乐的艺术是形式重于内容，有时它可以纯粹是声音的配合而不必有什么涵意。有人甚至于反对在音乐里面去追寻意义，他们认为音乐应该直接用音调来引起我们的情趣。

我们觉得这种形式主义没有弄清楚快感和美感的分别。在我们看起来，快感是比较简单基本的一种心理状态，而美感经验是一种比较复杂的心理状态。快感是比较近乎生理的，而美感是夹杂有知识经验的。例如口渴吃茶，这是生理上的快感。至于“客去茶香余舌本”，这便有一种美感了。假使有一种刺激纯粹引起一种感觉上的舒适，纯粹的声音使我们觉得在听觉上有一种快感，而我们在其中并不发生任何联想意义，那末，我认为这种感觉完全是在生理方面的。同样，在视觉方面也是如此。许多粗细线条颜色的配合，纯粹只在感觉上得到一种安适的状态，而其中并无丝毫的情绪意义，我们认为这也完全是生理方面的。这都是快感而不能算是美感的。美感并不等于从感官上所得的快感。眼睛看见一种舒适的线条配置，耳朵听见一种悦耳的音波配置，这是我们的感觉正等于我们喝着一杯香茶，肚子里吃的饱饱的时候所得到的快感是一样的。这并不是美感，因为我们认为美感是快感、情趣、知识、理想等等所组织成功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它的特点将留在下一章再谈。现在我们只要说明美感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感觉上的愉快。假使没有情绪，没有知识，没有理想的快感就等于美感，那末猫和狗狗的美感，一定高于人类的美感，因为只有下等动物有比较纯粹感觉上的快感，而人类的快感中总是夹杂有若干意义的。假使美感是纯形式的，那末艺术家的美感必不如一般人的美感；一般人的美感必不如婴儿的美感；婴儿的美感并不必如下等动物的美感，而美感的最高境界，应该在阿米巴的感觉上。

美感是生活意义的一种特殊表现。联想帮助生命更富丰，更有意义。所以联想是美感中的一种因素。不过它并不等于美感而已。